出了戒备森严的大理寺,外头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沈宥记得表姐从前最爱春来踏青,每逢暮春之初,姨夫便会在家中设宴,一群文人雅士齐聚吟诗,酒到浓时,正是诗情大发、挥毫泼墨之际。
从前,沈宥是极其渴慕表姐他们这般骋怀闲逸的日子,如今想来,不过是一些附庸风雅的做派,通常情况下,都会带着目的性的攀援铺路之味。
而他和谢宜味的生活,却在柴米油盐中探索着诗情画意的真谛。
“可惜了表姐的满腹才华。”沈宥想起李飘飘最后那一个不甘的眼神,不禁替她感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曾经无数次惋惜自己的人生,为何会降生在庖厨之家,为何没有像李姨夫那样博才的父亲。虽然,我的父母非常宠我,疼我,但很多时候,想要在学业上有所成,总归只能靠我自己。”
谢宜感同身受,怅然中带着欣慰:“阿宥,你的烦恼我也有过,可你知道吗?我从小又有多羡慕像你这样一出生便是坐拥大酒楼的人。所幸,我们都拥有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你表姐的悲剧恰恰是她生活在那样自私自利的家庭。”
“此生得此小美满,幸甚至哉。”沈宥点点头,拉起谢宜味的手往那熙熙攘攘的街上走去。
那些让李飘飘最春风得意的时光再也不会出现,等待她的只会是暗无天日的牢狱余生。
宝琴随后也走了出来,向他们福了一福。
“沈公子,沈夫人。”
谢宜味叫住了她:“宝琴,我真想不到,你会挺身而出为我们作证。大恩不言谢。”
毕竟,言牧之待他不薄。
如果真如他所说,她跟着一个外地小商贩走了,那再回来指证,得冒多大的风险啊。
宝琴笑得释然:“沈夫人言重了。当初我孩儿的性命还是你们救的呢。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宝琴忍辱负重,没想到还能有报仇雪恨的一日。
如今,言牧之和李飘飘已被押入天牢,她的孩儿也回到了亲娘的怀抱。
宝琴从小就被卖到言府为婢,她的职责就是伺候好言牧之,讨他欢心。曾经她也想过可以母凭子贵,一朝翻身。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宝琴早就看透了。
荣华富贵都是转头空烟,唯有亲情最可贵。
她的孩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比什么都好。
“不过,你如今也算有了安稳的日子,带着孩子委身商贩,凡事要多多保重。”谢宜味又问道,“你可是要去码头搭船或城外租车,我们都可以捎你一程。”
一个女人带着所谓的拖油瓶,总归坎坷。谢宜味已叫冬青收拾好了马车。
宝琴忽然笑出了声:“沈夫人是真纯良和善之人,不愿意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李飘飘那些哄骗污蔑的谎言,也就骗骗言牧之这种傻子。”
这时,沈宥也走了过来,用一种怜惜三岁孩童般的眼神望了望谢宜味,又抚了抚了她的头,叹息:
“看来你还不了解我表姐啊。什么耐不住寂寞跟着买卖人跑了,这种说辞,一听就是她编出来用来断送宝琴后路的。大抵是她知道言牧之养外室的事,索性绝了他想日后纳宝琴入府的心思。”
所以,宝琴这段时间,应该是过着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流离失所的日子。
没了儿子,失了靠山。但也终于彻底让她看透了。
谢宜味这才恍然大悟,经历这些凶险风雨,才知,杀人不如诛心,要人命其实是最轻松的了结。
“还是沈公子洞悉世事,我方才不说,也是不想你们替我操心。但请二位放心,我会带着孩子回乡下老家,就算吃糠咽菜,也要教导他做个像你们这般至纯至善之人。”
宝琴去意已决,比起上一次见她时,虽苍老粗糙了许多,但目光坚定,通身散发着对生活的蓬勃希望。
“一路顺风。若有困难,大可来思凡楼找我们啊。”谢宜味也不做挽留了。
这些天,经过他们的日夜努力,已经控制了大部分病患的病情。
接下来的事,就是尽快将正版的《养和膳方录》编纂出来,让那些妖魔鬼怪化的言论不攻自破。
大理寺和东街离的不远,两人索性弃了马车改步行,让冬青先自己驾车回去。
东街的每一天都热闹非凡,不管是脚店、茶馆、还是书谱、罗锦匹帛铺……皆是幸福生活最美的缩影。
沈宥道:“其实,只是因为我们内心富足,所以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明朗的。从前我遭病魔缠身时,眼中所见皆是苦大仇深的画面。”
心随境转是凡夫,境随心转是圣贤。他们抵达不了圣贤领域,至少能做到时刻保持心境清明。
“所以,要不是你遇见了我,说不定也终日郁郁寡欢,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呢!”谢宜味大言不惭,往自己身上揽功劳。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沈宥明知救济的是几个居心叵测的小混混,却还公然拂了谢宜味的好意。
“那时候的你真的很讨人厌!”谢宜味撅着小嘴,有些愤懑,“不过,你应该也嫌透了我。”
好好闲聊,怎么又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呢!
沈宥太阳穴一跳,用手指揉了揉穴位,顺便落在了谢宜味的额头,轻轻一弹。
“娘子,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谢宜味皱眉,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物极必反。当初有多嫌,现在就有多怜。”
为什么,有的人竟然能把歪理邪说讲得这般严肃认真?谢宜味轻嗤一声。
“矫情。”
“那就索性再矫情些。”沈宥掩不住眼角的笑意,学着戏中那些角色扮相,俯身作揖道,“娘子,咱爱煞你也。”
“……”
好好的谷雨时节,气候温润,谢宜味竟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快步甩开了沈宥,为的是不让这呆子看见自己通红的脸颊。
变了!变了!都变了!
现在的他不仅在助人上更精明了,连说起肉麻话来都更上一层楼了。
*
一个春雨霏霏的午后,皇上又微服到了思凡楼。
如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他干脆直接连包厢都不去了,找了清净的位置,点了几道家常菜,说坐在大厅正好可以看看酒楼的日常。
既然圣上都那么放松,那掌柜和伙计们自然也放平了心态,努力把他当成一个“只是”身份有些尊贵的客人来伺候。
皇上叫沈宥和谢宜味作陪,三人又叫了一壶冯氏亲自酿制的桃花白芷酒,畅怀欢饮。
彼时,桃花盛开。《千金要方》载: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因此,桃花入酒,功效如花,可消食顺气,改善血液循环,润泽肌肤。
而白芷亦有消肿、止痛、燥湿的功效,一盅下肚,不醉却畅快。
皇上吩咐华公公:“一会儿问沈修去要些桃花酒来,回宫赐给皇后、静妃她们。瞧着,比她们用的那些什么番邦进贡的朱粉玉露要好多了。”
“是。”华公公领命,心说,这下好了,宫中又要掀起一股摒弃外敷,追求内调的风气了。太医局那些老头可有的愁了。
言归正传,皇上对沈宥道:“如今,端亲王的事也告一段落了,言敏和李蔼弄权舞弊,让你丧失了这次科举晋级的机会。着实委屈了你。但眼下,春闱已过,新科状元都出来了,君无戏言,已成定局。”
“沈宥明白。白公子帮我恢复了参与科举的资格,我已经感激不尽。”沈宥发自内心的感谢圣恩。
“你放心,虽然结局不能更改,但我可以替你加试一场。你们帮我查证端亲王的罪证,以身犯险,就算我赐你一个状元也不为过。当然,你要是想进太医局做御医,我也可以满足你。”皇上早就替他规划好了未来。
及第登科,加官进爵,是每一个读书人毕生的追求。曾经,这些也是沈宥梦寐以求的,可如今,他真的没那么在意了。
沈宥不敢拒绝皇上的好意,只是郑重地说道:“白公子若真要赏赐,我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说来听听。”皇上好奇,居然还有比功名更重要的事。
“不知白公子可知前些日子益安城中假药膳盛行,导致病患误食,加重病情,而养和堂首当其冲,深受牵连。”
皇上点头,但他之前一直忙于朝政以及肃清端亲王的势力,便有些力不从心,无暇顾及。
“不过,主子也听说你们已经压制了病情的滋生,揪出了幕后黑手。”华公公替皇上说道,“这次私访,主子就是想亲自来体察百姓的病况。”
“沈宥正是想斗胆请朝廷出面干预此事,没收所有流传出去的假膳方,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同时,恳请白公子可以派遣专员支持养和堂编纂药膳方,以便日后校对、勘误、印刷、售卖等一系列工作。”
只要有了皇上的旨意,任何黑心商都休想在染指这事。除非,他是嫌脑袋长着碍眼了。
皇上又喝了一盅酒,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非分之请。就这事啊,你不说我也正有此意。关于编书这样利国益民之举,朝廷必定全力支持,只要你们编成,太医局就会进行校对,刊印后由各地官府统一免费分发给百姓。”
少年天子,久在深宫。从前,民间对他微服私访也有些议论,左右不过说皇上是个爱玩好吃的心性。但此刻,谢宜味和沈宥深切感受到了民生百姓在他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