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啊!她看到了什么——
沈宥那张白净的脸上沾满了鱼鳞,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他一只袖子高,一只袖子低,胸前沾满了鱼的五脏六腑,什么鱼鳍啊,鱼籽啊,鱼鳃啊,鱼鳔啊……
再看看那条鱼,早已血肉模糊,若不是谢宜味事先知道,还以为是堆烂泥。
只见沈宥脸色煞白,发型凌乱,深呼吸,还要死守着那个漫不经心的招牌式微笑。
“哈哈哈哈……”谢宜味实在忍不住了,笑岔了气,“沈宥,知道的是你在杀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这条鲈鱼同归于尽了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今年看到过最好的事!”
想起那次吃霸王餐见到老板沈修时,他手上虽然沾了几片鱼鳞,但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儿子居然连杀鱼都吓个半死,若是被她爹谢知越听到,估计也要不厚道地笑上三天三夜。
“不是我的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这把刀不行。”沈宥还在狡辩着,“难道你就会针灸推拿嘛!”
他伸出手,指着谢宜味气鼓鼓地反驳。
谢宜味这才发现,他的左手食指一直在流血,应该是刚刚杀鱼时不小心受伤的。
“你受伤了?”她喊道。
“没什么……”沈宥立马缩回手,“不妨事,小伤罢了。”
“都流血了还没事!”
谢宜味这才明白,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他怕鸟,到现在的切到手指,都不是沈宥装出来的,他不是为了让谢宜味嫌弃自己,而是真的文弱啊!
“沈宥,你真是个呆子啊!”
说完,谢宜味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拉着他的手臂,一路疾走,终于找到了山脚边一家农舍。
养和堂的立堂根本,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男女授受不亲啊。”沈宥有些意外。
“你给我闭嘴,我爹说了,人命比一切伦理纲常都重要。”谢宜味气喘吁吁,急出满头大汗。
农舍里有一位年过三旬的大嫂,正在煮饭。见来的是两个年轻贵气的公子、小姐,先是一怔,而后忙把他们邀进了院子。
院中养了鸡鸭,种了庄稼,一派田园景象。
谢宜味熟练地问大嫂讨了点纱布和清水,而后就开始为沈宥清理伤口,简单包扎。
农家条件有限,只能先止住血。
“看吧,我虽然不会针灸推拿,但救这根手指头的本事,我还是有的。”谢宜味颇为嘚瑟地炫耀,“你说你看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光说不练假把式。”
因为伤口沾了鱼鳞,包扎时有些疼,沈宥还是强忍着,楞在一声不吭。
谢宜味的手法很专业,看来没少受训练。
别看她平时挺粗鲁的,行医时倒是轻轻柔柔,斯斯文文。
沈宥都不敢喘息,只觉得手指上麻麻的、酥酥的,分不清是谢宜味的呼吸还是她额前掉落下的那抹碎发,打在他手背的肌肤上。
有那么一刻,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呼吸急促。
“好了。回去以后不要碰水,嗯,谅你也不会碰水……”谢宜味说着,忽然发现对面那个人脸涨得彤红,跟喘鸣症发作了一样。
“不应该啊,你没事吧?”
“多……多谢。”沈宥迅速躲开惊慌无措的目光。
“哟,你也会领我的情啊。”谢宜味笑道。“可惜你们觉得养和堂不靠谱,不然我让我爹给你配点谢家秘制药膏,你这伤口保证明天就愈合。”
“没有……我还是很崇拜医术高明的人,上次你给我吃书院点心时,我就感觉到了……还有,那个谢同侪,我其实……我想和你说……”
沈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想说,我不是不领情,第一次见面的事,真的是误会了。
这时,厨房里忽然飘来一阵香气。
“嗯!好香啊!”谢宜味馋虫上脑,肚子早就饿扁了。
就连沈宥也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他俩循着香味望去,农舍的大嫂正在窗户口煲汤,看见了他们,便招呼道:“二位贵客,要不要尝尝我们农家的鱼羹?”
说起鱼,沈宥就想起被自己祸害的那条可怜的鲈鱼,很是懊丧。难为它生而为鱼,却被这样折磨,回去该给它多念几遍《往生经》。
正想着,谢宜味已经很不客气地回应:“好呀,我肚子早就饿了。大嫂子,我们能学习下吗?今天博士给我们布置的功课就是烹煮野味。”
大嫂非常乐意,还提醒他们别被鱼汤溅到。
她选的也是鲈鱼,已经刮鳞切段,冲洗干净后沿着鱼骨片下两侧厚肉,麻利地揭去鱼皮,横刀切成薄片。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沈宥觉得比自家请的那些厨子还厉害。
接着,大嫂又取了一勺子白花花的面粉,让每一片鱼都滚上一层粉衣。
趁着鱼骨架入砂锅熬汤的间隙,谢宜味问道:“这是什么?”
”绿豆淀粉。是烧鱼的秘密武器。”大嫂笑了笑,她是个庄稼人,也不懂什么系统方法,只是误打误撞调出来的美味罢了。
熬好汤,因为贵客光临,大嫂特意把肉渣和鱼骨捞的很干净,再在清汤中倒入鱼片,只少许加了些调料,一锅乳白色的鱼片羹便出锅了。
“尝尝看,味道如何?”
谢宜味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而沈宥则是小心翼翼地喝着鱼汤。
不吃不知道,一口咬下去,简直是鲜到不行,一上午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谢宜味又忍不住夹了一片鱼肉,口感顺滑,肉质有嚼劲。
她连忙招呼沈宥也赶紧吃一块:“来,见过猪跑的人,你来品鉴下,这个菜怎么样?比你家厨子烧的又如何?”
这下,两人终于知道这秘密武器果然是厉害,不仅锁住了鱼肉的汁水,也能保护鱼片不易碎烂,同时还提高了汤汁的稠度,就跟做水果羹勾芡一个道理。
“沈宥,你们思凡楼还缺厨子吗?你回去赶紧和你爹说,把这个大嫂请过去!”谢宜味颇为真诚地建议。
就连一向严谨的沈宥也是连连点头:“如此简单的食材,竟然能烹制出这么鲜美的鱼汤,恐怕思凡楼的那些厨子都还没这本事呢!”
大嫂也不知道什么思凡楼,她笑笑:“我姓宋,排行老四,你们可以叫我宋四嫂。若是喜欢我的手艺,可以经常来。”
大家又闲聊几句,谢宜味忽然想起山脚下还有很多言牧之钓来的鱼,既然今日遇见世外高人,自然是得厚着脸皮把这顿饭给蹭完了。
“四嫂,你等着,我再给你拿鱼去。”谢宜味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只要有好吃的,她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异常兴奋。
“诶,你慢点啊。诶……”她有魔力,沈宥觉得自己都变得有些放开了,居然能不顾旁人在场,大喊起来。
“不好意思啊,四嫂,她这人说风就是雨,做事缺少分寸,我这就把烧鱼的工时费算给你,是我们唐突打扰了。”沈宥说着便去摸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锭碎银。
“谢谢您的鱼汤,还有您的纱布。”
四嫂连忙把银子又替他塞进了袋子里:“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你就不要和我客气了。你们是吃惯了好东西的人,我们乡野的东西,你们喜欢就是我们的福气了!我也没别的本事,就烧鱼还行。”
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沈修常挂在嘴边的话,沈宥觉得如今用在宋四嫂身上倒也恰当。
“小公子,你若是想付钱,不如帮这道鱼羹起个名字吧。”宋四嫂看得出他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
沈宥端详着桌上的鱼羹,白玉雕琢去,薄如蝉翼飞。
“不如就叫玉蝉羹吧,又有颜色又有形状。”沈宥灵感一迸。
“好啊!这个名字好,以后这道菜就有名儿了。”宋四嫂虽不通文墨,但光听这几个音调,就觉得小公子不会骗她。
“哎呀,我得去给姑娘准备食材去了,你们俩感情可真好。四嫂瞧着,是顶顶配的,才子佳人,天造地设。”宋四嫂一开心,还说出了两个通俗易懂的成语。
可不是嘛,刚刚那姑娘还替他包扎伤口来着。这两人,一个爱吃,一个豪爽地为她买单善后,局外人看着,这不是有情人是什么?
“四嫂,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同侪而已……”沈宥急忙澄清。
“好了,四嫂知道你们读书人讲究礼节,不说了,不说了,别害臊。”四嫂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将围裙掸了掸,风风火火地等着谢宜味的那些活鱼现杀了。
*
当谢宜味和沈宥将玉蝉羹带给大家品尝时,所有都惊呆了。
满满两碗鱼羹,被同侪们你夹一块,我夹一块,少顷,就只剩下两个光溜溜的碗。
“你们俩跑哪儿去了,叫我一顿好找!”言牧之打了一大堆野味,一转身,就发现谢宜味和沈宥不见了。
“我这不是给大家来加餐了嘛。”谢宜味扬眉道,“邵山长,戚博士,这鱼是自己钓的,烹制过程是亲身经历的,就连这‘玉蝉羹’的名字,也是沈宥取的。你说算不算我们的成绩。”
邵山长正拿着简易的筷子,吃的津津有味,哪还顾得上细究:“当然算,这次的成绩,谢宜味、沈宥组和言氏兄妹组均得分。”
“能力不足,但贵在懂变通。”戚博士也被美食征服,“其他同侪们没有异议吧。”
“没有,没有……”吃人家嘴短,大家吃都吃了,哪还好意思提出质疑啊。
倒也不是说这玉蝉羹有多美味,多惊艳,只是在这质朴的自然中,结束了一上午超体能的付出,每个人都尤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味。
谢宜味心满意足地笑着,等春游结束,回到家中,一定要自己试试烹制这道菜,让爹娘也常常这美味佳肴。
沈宥无意间瞥见了那道映着樱草色的笑靥,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句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