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愉快的相处,为谢宜味和沈宥的合作开了个好头。
正值清明,益安这一带的妇女们会采摘艾草和面做糕点。他们把它叫做艾饺或者清明果。
有甜馅儿的也有咸口的。一口咬下去,满嘴的艾饺清香裹挟着陷汁,软糯又有嚼劲。
对于谢宜味这种来者不拒的吃货来说,两种口味她都喜欢,甜馅儿是芝麻白糖的,咸口的则是咸菜笋丝炒肉。
这一路研学游走,他们常常能看见一些人在山上、湖边钓艾,不一会儿,手中的提篮中就承载了一片绿意盎然。
说来也巧,邵山长忽然向大家宣布,今天好好表现,回去以后厨房给学生们准备了艾饺。
白鹭书院出品的点心,那味道肯定一级棒。
谢宜味听后,情不自禁地欢呼:“好诶,吃了清明艾,一年四季不生病!”
这时,其他对吃有讲究的同侪听到了,便疑惑道:“你们家不是开医馆的嘛,怎么也信这种民间俗语。”
“非也非也,这可不是普通的谚语。我听我爹说,艾叶能灸百病,制成艾条能驱寒祛湿,散结保健。我们江南这一带,春季湿气重,容易患瘟疫,因此将嫩艾叶混合面粉做成艾饺,既好吃又可以保健预防疾病。”谢宜味解释道。
“这可不是我们家杜撰的,这是有医书记载的。对了,是哪本来着……”谢宜味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本草》草木篇中写过。”耳边,沈宥的声音温文儒雅地响起。
在大家甚为惊讶的表情中,他继续说道:“书中说,艾草香浓烈,用来入药有性温、祛湿、止血、散寒、消炎杀菌、止咳平喘、安胎的作用。”
“对对对!就是《本草》。”谢宜味肯定地回答。
大家将信将疑,神情微怔:他俩不是一见面就掐架吵嘴吗?怎么一天下来,变得那么融洽了。
“想不到沈宥你不仅熟读诗书,连医书都那么了解。多读书,总归是件好事。”戚博士对沈宥的欣赏更加多了。
“博士过奖,我只是略懂一二罢了。”
沈宥很谦虚,但大家甚至觉得他比中医世家的谢宜味都要更加了解。
也不知是谁眼尖,突然发现了湖心亭那边有大片大片生长的艾草,大叫起来:“既然艾是个宝,不如我们划船过去采艾吧。哪个组采的又快又多,哪个组就得分。”
也算是一个非常好的研学项目。
山长和博士嘱咐他们注意安全,便任由那几个好动的孩子跃跃欲试。
谢宜味有了第一次的领先,这回自然不甘示弱。但她又嫌弃同舟共济的沈宥有些碍手碍脚,便有意想让他留在原地等候。
“沈宥,湖上冷,而且万一一会儿你晕船,我还得照顾你。不如,你回到岸上去,我一个人划过去就行。”虽然她也不会划船,但总比沈宥力不从心地瞎划拉要好吧。
“你放心,我的身体还吃得消。”沈宥却一直逞强,显然并不想被“特殊照顾”。
这可如何是好,他的动手能力,谢宜味是见识过的。她想了想,有了——
船至湖心的这段路,会途径水流湍急处,水花肆意跳动,俏皮地蹦跶到身上。
谢宜味忽然站起来,掬了一捧水,冷不防就向沈宥的衣袂边泼去。
她本意只是想弄湿他的衣服,这样以沈宥的性子,一定会要求下船去换衣服,那她就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去采艾。
可谁知,这小木船根本不受她的控制,一站起来,重心便开始不稳,谢宜味在木船上摇摇晃晃了一阵子,一个急流卷来,霎时间,她便被带进了湖中。
“谢宜味——”沈宥是目睹全过程的人,这会儿从一开始的委屈变成了此刻的担忧。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啊!”谢宜味拼命在湖中挣扎。
饶是三月天,但水温还是很低,谢宜味落水后才知道,湖水钻心刺骨般冷。起初,她还能把头浮出湖面,呼喊几声。但又一个急流过来,便再也看不见她的脑袋。
”救命啊……救命……”
旁边已经有同侪听见呼喊声,几个通水性地正在加快速度游过来,但也还有一段距离。
沈宥看着那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她!
就算是素味平生的陌生人,他都能施以援手。更何况是这个朝夕相处的同窗。
这一刻,沈宥也顾不上自己身体能否受力,伸出手拉住了谢宜味即将被湖水吞没的挣扎着的手。
冰凉凉的掌心握住了湿漉漉的掌心,却迸发出无限暖意。
“谢宜味,抓紧我。不要放开。”
谢宜味耳边是水灌进来的声音,咕咚咕咚。
却依稀还听见沈宥在呼喊她的名字。可饶是她想使劲,整个人像是被无数条水蛇紧紧缠绕,无法挣脱。
她心说:沈宥你倒是使点劲啊,用力拉啊。我快没力气了。
就在谢宜味以为自己即将香消玉殒时,沈宥忽然用力扯断了固定船桨的绳子,也顾不上自己的谦谦公子形象,直接趴在船上,把船桨传递给谢宜味。
“谢宜味,快抓紧,我把你拉上来。”
而后,他简直使出了浑身的洪荒之力,将谢宜味连人带桨拉上船。远远望去,就像是钓到了一条几十斤的大鱼,好在总算是把人给救上来了。
*
两人在其他人的帮助人回到了岸上,此刻,就像两条湿漉漉的死鱼,躺在草地上,这样子,可真称不上美。
沈宥因为劳累过度,正在休息。
而言牧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在谢宜味身边,他懊悔自己急于表现,摘了一大堆艾草,却失去了英雄救美的机会。
谢宜味却还是没有醒来。
“不好,她没有呼吸了!”言牧之也不知道哪里看出来的,又是拍谢宜味的脸,又是摇谢宜味的胳膊。
“醒醒啊,宜味妹妹!你醒醒啊!”
随行的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唯一一个懂医术的还掉水里了,连邵山长都急坏了。
沈宥闻言,也顾不得疲惫的身躯,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来。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在《金匮要略》、《急备千金要方》等书中看到的知识,虽然没有实践过,但此刻谢宜味危在旦夕,再瞻前顾后就来不及了。
“大家让一让。”沈宥踉踉跄跄地跑到谢宜味旁边,立刻阻止了言牧之这种莽撞的行为,“你不要再摇晃她了,这样只会加速她昏迷。”
“你个病猫,你懂个屁!”言牧之不服气,揪住沈宥的衣领子就要揍人。
“谢同侪命悬一线,不止你,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担心她。如果你们还想救她,就听我的。”沈宥平时都是一幅谦虚温顺的样子,这一次,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言牧之,你退下。让沈宥试一试。”邵山长没有别的办法,方才听沈宥讲过一些医学知识,觉得他为人谨慎,不会拿性命攸关的事开玩笑。
言牧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不忘剜了沈宥一眼。
“我要一袋大锅的暖灰!快!”沈宥说道。
好在中午野炊过的锅炉还没有熄火,已经有人用布袋子装了拿过来。
看情况,谢宜味并没有喝到水,只是有些被水冷到,暂时失去知觉。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苏醒过来。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沈宥想起了谢宜味昨日与他说的那一句“人命比一切伦理纲常都重要”,便心一横,咬咬牙,伸手去解她衣襟处的扣子。
“沈宥,你干嘛!你疯了!”这时,言牧之又开始咆哮。
“我要救她,你们都给我退后。”沈宥也毫不犹豫地喊道。
许是因为这刚劲的声音居然出自沈宥之口,大家有被震慑到,失魂落魄中,都转过了头。
“对不起冒犯了,谢宜味,只要你能醒过来,随便你怎么骂我损我都行。”
沈宥心中默默念道,随后把这一袋暖灰熨在谢宜味的心口处。
同时,他的双手还没闲着,不停地哈气,搓揉谢宜味的心房,加速暖化。
大概交替换了几袋暖灰,谢宜味的心口温度慢慢回暖,脸色也红润起来。
“咳咳……”
她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
恍恍惚惚中,就感受到心房处有一个东西在温柔着它,耳边还有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在碎碎念。
这感觉甚是熟悉。
“谢宜味,你快醒醒,你不是很彪悍嘛,快醒来骂人啊。”
“谢宜味,醒醒,吃艾饺了。”
“谢宜味……”
“谢宜味……”
真是太烦了,这么叽叽歪歪的人除了沈宥,还能有谁?
话说,在刚刚的危难之际,是不是他伸出援手救了自己。
谢宜味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被大家轻视的沈宥,竟然会奋不顾身地救她,甚至不顾自己会受伤,会有共同掉进湖里的危险。
她的救命英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被她视为病秧子的“仇家之子”。
“哎呀,你好烦啊。能不能消停会儿。”谢宜味手肘撑地,抹了把脸颊上的水渍,坐了起来。
眼前赫然是沈宥那张清隽的脸,满是担忧与紧张,还有一丝丝脸红……谢宜味再低头一看——
嗯?扣子呢!
一阵春风吹过,只觉胸口空荡荡,凉飕飕的。
“沈宥……流氓!”谢宜味反手就是一巴掌,即将落下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再看看那些装着暖灰的袋子和沈宥疲惫的眼神,或多或少和爹爹学过些溺水急救法的谢宜味顿时明白了……
终是将手缩了回来,然后迅速将散乱的衣服整理好。
“你这人可真是忘恩负义,我救了你,你还要打我。”沈宥见她已经有力气打人,料想已经脱离了危险,便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也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昨天我帮你包扎伤口,今天你救了我,咱俩算是扯平了。”谢宜味笑道,将心口的暖锅灰拿出来。
“想不到你还有点本事,对了,我的艾饺呢?不是说醒了就能吃到吗?”
真是连死都不忘吃。
“思凡楼有各种式样的清明果,如果你喜欢,可以随我回去品尝。”沈宥渐渐了解到了她的一些脾性秉性,便也学会和她说些不咸不淡的玩笑。
“沈宥,你……”明明知道她去思凡楼就会被打死,还提这茬。
谢宜味秒怂,只能眼巴巴地流口水。
大家见他们两人都有了心情互相挤兑,悬着的心终究是放了下来。一场采摘艾草引发的落水风波总算是过去了,但谢宜味总觉得心上有一丝无法抹去的热气,大概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