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春雨霏霏,明日的巷子口必定又有花农提篮卖杏花了。
玲珑的雕花木窗前,一个倩影在灯前听雨,或低头,或驻足。
谢知越望着二楼书房亮着的灯盏,心中深感欣慰。
果然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几天,女儿的确收敛了许多,也知道静下心来看看书了。
谢知越拾级而上,迫不及待地想和谢宜味分享一个“好消息”。
房内,谢宜味听见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连忙拿过绣绷子,假模假样地穿针引线。
“爹爹好。”看见父亲深夜造访,谢宜味有些意外。
谢知越点点头,扫了眼她桌上的物件:“宜味在绣花呐?”
“嗯。”谢宜味拿出先前描的花样,乖巧道,“爹爹不是希望我多做些女孩子的事,我想着自己的钱袋子没了,刚好做一个练练手。”
“不错,我们家虽非官宦世家,也好歹是清流之后,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你还是应该多接触接触。”
谢知越越来越觉得自己之前那套“放任自由,愉快教育”法是错误的。
从小,他们也会有意识地教授谢宜味一些望闻问切的知识,包括让谢宜味背诵各种医理口诀顺口溜,虽然不指望她成为一代名医,但关键时刻也可以治病救命。
很遗憾,谢宜味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爹爹说的是,可是,家中也无人可以教我,我纵然想学,也没有途径。”谢宜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那好办,为父已经替你找好了先生。”谢知越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笑起来,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啥?”谢宜味叫出声来。“爹爹,您说什么?”
纵然知道老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但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找到老师?
“我已经同你娘商量过了,行李她会替你打点,过几天你就去报道吧。”
“几天?”谢宜味继续大叫。
“你刚刚不是也表现出了求知若渴的心情吗?难道是骗爹的?”谢知越冷哼道。
“不是不是……爹爹,我的意思是……”谢宜味满脑子乱麻飞舞,该说什么好呢?
“我的意思是,求学也不急于一时,况且我的情况也特殊,爹你也知道,现在的私塾先生都古板得紧,教的都是些为官入仕之道,对我而言,没什么大作用。”谢宜味可劲儿地想。
“嗯?”谢知越一幅我看你能怎么说的样子。
“况、况且,女儿才疏学浅,技不如人,恐给谢家丢人……”谢宜味继续推脱。
“这你就放心吧,白鹭书院在培养栋梁之才的同时,开设了许多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课程,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有教授师父。而且,白鹭书院的山长是你爷爷的故交,不会为难你的。”
寥寥数语,便绝了谢宜味所有的后路。
“等等。”
谢宜味问道:“你说的可是益安城郊白鹭山脚下的白鹭书院?”
“正是。”
“嗯,女儿仔细想了想,爹爹说的句句在理,一切由爹爹、娘亲做主。”
短短几秒,谢宜味像变了个人一样,颔首屈膝道:“也不用过几天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书院同侪们一起聆听先生教诲,爹爹,不如就后天动身吧!”
“这……”
“爹爹,你放心,女儿这次一定不辜负你和娘亲的期望。”
听到她表决心,谢知越根本没有怀疑她的不良动机,只剩下老泪纵横,他心满意足地走出闺女房间。
望着灰蒙蒙的天,谢知越觉得祖宗仙灵了,看来跪祠堂还是有效果的。
见老爷已走远,一旁噤若寒蝉的小酥才走到谢宜味身边,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小姐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被爹打傻了?”谢宜味笑呵呵地看着她。
小酥点点头。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谢宜味推开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绣线,一本《益安食味记》赫然眼前。
“这……不是前几天你让我找人买来的小册子吗?”小酥越来越搞不懂小姐的心思了。
益安城书坊流传着很多连载小书,专门记录一些野史故事,这本《益安食味记》定期更新,收录了许多偏门美食。
“书中记载着,传统名菜自然是思凡楼、归圆楼的好,但酒是十千脚店的醇,茶是满月画舫上的香,至于点心嘛,据说白鹭书院做的堪称一绝。”
谢宜味翻开这本带有小插图的册子,乐呵呵道:“我正愁没法子去白鹭书院品尝点心呢,真是天赐良机!”
小酥心中哀嚎,小姐啊小姐,你可长点心吧!你去的可是白鹭书院啊!
谢宜味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
“既来之则安之,我爹是铁了心要让我念书了,既然横竖都要被抽筋扒皮,有美食相伴总更划算些。”
毕竟民以食为天嘛。
“但愿如此。”小酥只能自求多福。
*
白鹭书院是众所周知的门槛高,专业强,且并不是有钱就上得了的贵族学府。
在里面读书的学生基本都来头不小,有许多权贵把女儿送去,为的就是镀金,他日觅得良婿。
谢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实在是这闺女太不像话,想着多学些总比在家游手好闲的好。
江南春季多雨,没想到上学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今年最大的一次降雨。
谢家的马车才刚刚驶出益安城郊,便出了状况。因为白鹭山脚下地势崎岖,碰上刮风下雨,山上便落下几块石头,让原本泥泞的路更加不好走。
谢知越平时非常节俭,马车的车轮修修补补了几次,终于彻底报废在了一颗大石头上。
“哐当”一声响,坐在车上的谢宜味一阵颠簸,额头差点磕到车顶。
车夫万分抱歉道:“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
谢宜味探出脑袋,才发现马车后轮深陷在坭坑里,怎么也动不了。这抠搜的老爹,早就叫他换辆马车,瞧吧,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们离书院还有多远?”谢宜味问道。
“倒是不远,也就一刻钟的脚程。只不过现在雨太大了,路不好走,小姐不如等雨停了再做打算。”车夫如实相告。
“不行啊,今天是我第一天去书院报道,我可不想迟到。”谢宜味想起临走前老爹还交代了,说她属于破格收入学院的插班生,一定要好好表现,可不能辜负了山长的美意。
“小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上哪儿找人帮忙去?”
就在车夫为难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车声,仔细一看,雨幕茫茫中,果真有一辆马车向着这个方向驶来。
这马车倒是气派豪华,一看就比她们的要牢固。难得这荒郊野外的恶劣天气,还有人同行,车夫立马拦住了豪华马车。
“这位兄弟,请问你们往何处去,我们的车子坏了,可否捎我家小姐一程?”
驾车的人似是这家的小厮,长得倒是稳重干练,因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看不清长相。他出于礼貌停下了马车,作揖回答道:
“我送我家公子去白鹭书院报道。”
“那正好,我也是去白鹭书院的,和你家公子算是同侪了,今日天气恶劣,劳烦你们捎我一程,我可以支付车钱的。”谢宜味喜出望外,颇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谢宜味心急,说完就跨上了对方马车。
“诶,姑娘,你不能进去。我家公子可能不太……”那小厮还没说完“方便”两个字,谢宜味就已经拉开了帘子,半个身子钻入了车厢。
老天爷啊,她看到了什么!
谢宜味万万没想到,车里面坐着的公子正是沈宥,而他此刻正赤着上身,连里衣也没穿,只有一片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啊——”
谢宜味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跑出来,又发现没有打伞,豆大的雨天从天而落。
一个春雷“轰隆”响起,犹如劈在她头上一般。
“啊——”谢宜味害怕,下意识又钻进车厢躲雨。
一惊一乍之间,沈宥已经在匆忙中披上了衣服,眼神中带着万分嫌弃。
“原来是你!”他的语气似乎在鄙视谢宜味,到哪哪就有是非。
“我也不想的,呃,谁叫今天那么倒霉,马车坏了,上学迟到了,偏偏还打雷下雨。”谢宜味的目光无处安放,别过头,望着车厢外的布帘子。
一阵风吹过,带了点冷意。
“可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被打雷还恐怖……”沈宥抓过外套,已经系上衣袋,故作镇定。
“我恐怖?”谢宜味抱屈,“你才恐怖,大白天的你不穿……”
纵然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讲这种话总归有伤大雅。谢宜味没有再说下去,低着头,一片红晕爬上脸颊。
“这是我的马车,明明是你不请自入,难道你没听过非礼勿视吗?”
说的也有道理。
“我非礼?我、我、我才不稀罕看你这瘦皮猴似的小身板,我这就下车。打扰了。”谢宜味又羞又躁,一刻也呆不下,一转身,已经跳下车。
宁愿被雨打风吹,也不想被人当成流氓。
最后,谢宜味在雨中望着沈家马车逐渐远去的车轱辘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自己走去白鹭书院!
她又不是病秧子,不就是几步路嘛。
一想到书院里那些精致美味的小点心,谢宜味就浑身充满了力气。
真是冤家路窄,沈家连进书院都要攀比,以后见沈宥的次数只多不会少。
“翠玉豆糕、水晶软糖、花盏龙眼、茶食刀切……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一路上,谢宜味提着裙摆,用报菜名的方式给自己打气,小酥则替她背着包袱、打着伞,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走在通往白鹭书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