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天前沈宥得知了父亲要送他去白鹭书院上学的事后,人逢喜事,连身体状况都有所好转。
从小他便向往有朝一日可以去白鹭书院学习,但家里人总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只是请了教书先生来家中教他。
因此,沈宥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织锦笼里的幼鸟,羽翼未丰,飞不出这方寸天地。
这一次,难得父亲敢放手一搏,他仿佛听见鸟笼打开的声音。
沈宥上了车,小憩了一会儿,冬青便递了药碗进来,让他把调理身体的药喝了。
没想到车子一阵颠簸,药汤洒了出来,一袭月白长衫瞬间染上大片污渍。
沈宥注重形象,便打算在车上换套衣服,没想到刚脱了上衣,谢宜味就闯了进来!
接下来的事,更让沈宥不知该如何形容,明明被冒犯的是自己,这女子竟然还一幅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难怪父亲提醒他,要小心谢家那丫头。
“吁——公子,前面就到白鹭书院了。”
沈宥掀开车帘子,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座极具年代的牌坊,伫立在天青色的烟雨中,上面是书院第一任山长亲笔题写的匾额:
“白鹭壮志,青云高飞。”
沈宥心之所至,不知疲倦。
还未踏入书院大门,他便觉浑身已沾染书香之气,高兴得甚至都忘记了打伞,也忘却了病痛和咳嗽。
“男儿欲画凌烟阁,不求荣华只求安。”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看书求学。
在这里,没人会逼他去分辨大蒜苗和韭菜叶。
也没人会动不动给他普及如何片烤鸭的方法。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听到大清早父亲的磨刀声和母亲的剁肉声……
*
谢宜味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书院,居然就雨过天晴了!
她无奈地望了望万里碧空,心中感慨:果然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现在的她,又累又饿又脏,甚是狼狈。好在,总算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白鹭书院,要是傻傻在原地等着,不知道得迟到多久呢。
谢宜味和小酥向书院看门人出示了信函,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进了教室。山长这几天出门未归,书院主教戚博士刚好讲完了今日的内容,宣布下课。
大家整理着书袋,向戚博士辞别,纷纷赶赴下一堂课程。
转过头,忽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发髻凌乱、气喘吁吁的年轻女子,旁边还站着一个身形略略比她再瘦小些的小丫鬟,她们的裙摆皆沾满了泥垢,油纸伞还淌着水。
学生们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谢宜味,议论道:
“这人是谁啊?”
“是新插班来的同侪吗?”
“奇怪,难不成她是走到书院的?”
甚至有几个衣着华丽的世家千金开始面露鄙夷之情,掩饰着笑意:“这也太寒酸了吧,你瞧瞧她这土包子样。”
全班只有一个人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站在角落中打量着她。此人正是已经和谢宜味打过照面的沈宥。
第三次见面,沈宥坚信这个姑娘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惹事能力,要不然,为何每一次看见她都那么令人讨厌。
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出言不逊、睚眦必报……这些词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想到自己未来竟然要和这样的奇葩同窗,沈宥不由心情又黯然了些。
谢宜味一双杏眼眨呀眨,也看见了沈宥,哼,变态。
眼下,输人不输阵,先自报家门再说:
“咳咳,博士好,各位同侪好,我是你们的新同学,我姓谢,名宜味。因为我爹说,每一味药都至关重要,大家也可以叫我宜味。”
谢宜味站在门外作揖,声音清脆响亮,没有半分怯场:
“今日天公不作美,半路上马车坏了,因此我来迟了。但俗话说好事多磨,相信这一定是个完美的开始。”
片刻沉默后,戚博士发话了:“欢迎新同学,只是,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念你初犯,下不为例。”
大家都点头附议,三三两两走出了教室。
这时,谢宜味瞥见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一个精致的藤编小食盒,就连戚博士的桌上也有,她甚是好奇,便叫住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同侪问道:
“这位师兄,你们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哦,这个啊。”
那位同侪扬了扬手:“这是新来的沈同侪给我们准备的见面礼,人手一份,是他们家酒楼的招牌包子,真是太客气了。”
难怪有股肉香,还以为是幻觉。
唔,思凡楼的葱香羊肉包堪称一绝,每日限量供应,不仅皮薄个大,且选用上好的羊肉,齿颊留香。
谢宜味不禁吞了吞口水,心说,我答应了爹爹不再去思凡楼吃饭,可没说不能吃他们楼带出来的外卖。
她满怀期待地问道:“是每个同学都有吗?那我的呢?”
“刚刚是多了一份来着,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沈兄说凉了不好吃,就送给了洒扫庭院的爷爷,让他也尝尝这美味。唉,还是他思虑周到。”
这男生言语间充满了对沈宥的欣赏,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出了教室:“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上围棋课了。失陪。”
这沈宥肯定是故意的!
两个新同学,沈宥的热情周到,反衬的谢宜味愈发狼狈失礼。
彼时,沈宥也收拾好了文房四宝,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里。
他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袍上的褶皱,走到谢宜味身边:
“借过。”
言简意赅,清隽的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笑意,两人面对面而站,中间只隔着一道门槛,沈宥垂眸看了眼谢宜味,随即便收回了目光。
通过这次近距离的观察,谢宜味再次承认,他有一张比众多女子还秀气的脸,因为皮肤白,让俊美的五官更加鲜明,薄唇紧抿,目光清朗,若不是双眉如峰聚,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凌冽,她也许真会认为眼前这个书卷气十足的公子是女扮男装呢。
“诶,你站住。”谢宜味回过神来,厉声叫住了擦身而过的身影。
“何事?”显然不太想与她多言。
“沈宥。”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家都说你心地善良,我看你也不过就是个伪君子罢了。”
看着她兴师问罪的样子,沈宥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谢同侪,我不认为自己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还得去听课,恕不奉陪了。”
“诶,你等等呀。”谢宜味挥着湿漉漉的衣袖,拦住他。
“你明知道我马车坏了,却不帮我请假,这是不仁;你明知道我喜欢吃,却把宁愿把包子送给扫地大爷也不留给我,这是不义;身为读书人,大白天在车上袒胸露腹的,是为有伤……有伤风化……”
谢宜味想起方才那一幕,又有点难以启齿。
“胡说,我那是不小心把药洒了……”
沈宥想了想,与她费这般口舌干嘛,索性沉默。
“呵,既然体弱多病,就在家好好修养啊,书院学业繁重,功课又多,你吃的消吗?”
谢宜味没想到他都懒得搭理自己,顿时有些泄气。
“吃不吃得消是我自己的事,谢同侪貌似特别爱多管闲事,如果吃饱了太撑的话——”
沈宥自始至终一幅风淡云轻的表情,轻晒道:“吃太饱的话,可以让令尊大人开点健胃消食的药。”
说话的功夫,教室里的学生都走光了,沈宥不想再与她多言,抱着书跨过门槛。
“你……你……你且等着,我总要拆穿你这虚伪的面具。阿嚏。”谢宜味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既是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沈某随时恭候。”
比雨水更冰冷的语气,沈宥丢下话走了。
*
空山新雨后,心旷神怡。
谢宜味还是很喜欢白鹭书院的环境,比起城里拥挤的街道,这儿更让人舒坦。
除了和沈家老小有些犯冲外,其他一切安好。
“阿嚏,阿嚏。”谢宜味淋了雨,眼下得先换身干净衣服再说。
“谢同侪。”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招呼自己,谢宜味转过身,便看见一个窈窕娉婷的女子站在那,衣着华丽,笑容温煦,一看就是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
她缓缓走近,笑道:“我叫言蕙之,早上就听戚博士说今日有新同学要来,我特别期待。”
“期待我?”谢宜味有些吃惊,这些知书达理的小姐们,看见她不应该躲得远远的吗?怎么还有在这主动搭讪的。
“嗯,我父亲虽在京为官多年,但我之前都养在老家通州的祖母身边。几个月前才被接来京都,从私塾转到白鹭书院。所以我其实只是比你稍微早来了一阵子,我也没有相熟的朋友,不如我们结伴上课,如何?”
言蕙之笑起来甚是好看,她通身虽没有佩戴过多珠宝首饰,但单看那对耳坠子,便是匠心独具。
想来,她爹爹的官做的还是蛮大的。
谢宜味自然开心,一口答应:“好啊好啊,不过我爹爹可不是什么官。嗯,但是他医术很高,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尽管找我。”
想了想,又笑起来:“呸呸呸,还是不要找我了。好端端的,诅咒你干嘛!”
两个女孩子都笑起来,谢宜味挺喜欢她温吞吞的说话调子,她也很欣赏谢宜味心直口快的性子。
言蕙之似乎想起什么,把食盒递给她:“给,听说你的食盒没了,我这儿还有两个包子,你带回去再蒸一下尝尝。”
“算了,思凡楼的盒子,带回家还不被我爹扔出去喂狗。”谢宜味非常惋惜,忍痛割爱。
“你说什么?”言蕙之没听清。
“没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你也不懂。以后再告诉你。”谢宜味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渍的衣衫,问道,“蕙之,你那可有干净的换洗衣裳?”
“有的,你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