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朴实的要求啊!
多么节约粮食的姑娘啊!
在场所有人,都流露出了对谢宜味深表同情的眼神。
沈修大笑,劝道:
“老谢啊,你何必对女儿如此苛责,她不过就是偷偷出门吃了点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家宥哥就是太听话了,什么事都要禀告父母。就连每天的吃食,也都要我们安排。”
明着贬低,实在嘲讽谢知越教女无方。
谢知越也不甘示弱,反呛:
“呵,谁不知道你那宝贝儿子虚不受补,想吃也得有那胃口。我可听说你遍访名医,但药石无灵。沈兄啊,寻医何必舍近求远呢,什么时候带到养和堂来让我瞧瞧?”
“这就不劳老谢费心,你还是管教好令爱吧。”
沈修本就是个直肠子,装了会儿含蓄人,还是选择了直接攻击。
不提女儿还好,一提谢知越就脑仁疼:
“你放心,我女儿欠了你酒楼多少钱,我分文不少赔你。我就算是再多请几个厨子,也不让她再吃你家一粒米。”
当然,这显然是气话,因为谢宜味知道自家老爹才舍不得花钱请那么多厨子。
“哼,彼此彼此,你这种庸医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我儿子金尊玉贵的,被你治坏了还得了。”沈修也不甘示弱。
谢家花园里好久都没那么热闹了,就连打扫庭院的耳背老仆人都忍不住停下来凑一耳朵。
谢知越才不和沈修客套呢,喊道:“来人呐,送客!”
“不必了,我自己会走。”沈修说完,叫上手下几个,“伙计们,撤!”
两人一言不合就吵嘴,说实话,谢宜味还从见过父亲和谁红过脸。
事到如今,她是彻底懵圈了,这两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就连为人忠厚的谢知越都大放狠话。
沈修前脚刚踏出谢宅,后脚谢知越就命人把那碗还冒着一丝丝热气的芥菜猪肉饺,连同半吊钱扔了出去。
他再抠搜,也决计不欠沈家人情。
关上宅门,谢知越见跪在地上的女儿望门外不争气地咽着口水,便气不打一处来。
“今天,我不打死你这个孽障,我就不出诊!”
说罢,下人已送上了谢家家法:一根捣药杵,一个号脉枕。
记忆中,谢知越甚少揍女儿,唯一一次也不过是因为谢宜味没背熟汤头歌诀,而用捣药杵打了几下屁股。
后来,谢知越索性放弃了对她学业上的“治疗”。
横竖就那么一个女儿,女子无才便是德,难不成还指望她考状元呢。而这一次,宝贝女儿是真的把老爹惹毛了。
“伸出手来!”谢知越冷冷道。
谢宜味完全被吓住了,哆嗦地伸着一只手,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她爹一把拉扯过来。
“摊开!掌心向上!”
话音刚落,捣药杵便如雷阵雨般密密麻麻地落在手心上。
“啊——啊——痛!”
“啊——爹爹,女儿知错了啊,爹爹您饶了我吧。”
“……”
伴随着一下又一下地敲打以及谢宜味鬼哭狼嚎般的惨叫,整个谢家都知道了小姐闯下大祸。
红木制成的捣药杵,打在手上又重又麻,心手相连。不一会儿,谢宜味的手心就红肿破皮了。
“啊哇——痛死我了,娘亲啊,快来救我啊!”
她口中的这个娘,其实说的是小俞氏,也就是她的亲姨母。
当年,谢夫人俞氏早逝,谢知越娶了俞碧云的胞妹俞朝云做填房,打从谢宜味记事起,就是姨母俞朝云照顾她,因此,她便把姨母当成亲娘一样。
但谢知越却恍惚了一下,以为她喊的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俞氏,心头一软,停下手来。
看着哭得直冒鼻涕泡的闺女,谢知越又气又怜,叹了口气:“你真知错了?”
“嗯,我错了,我再也不贪吃嘴馋了。”
仅仅是因为嘴馋吗?那也不至于毒打至此。
“看来,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谢知越恨铁不成钢,只能请出第二个家法:“从现在起,你就跪在这个脉枕上,去祖宗祠堂思过,直到真正认识到错误为止。”
*
乍暖还寒的天气,这一跪就到了深夜。
谢宜味又饿又累,又痛又冷,小小的脉诊仅仅可以容纳两个膝盖,半天下来,她的腿早就麻了。
这到底是哪个先人创立的祖宗家法,那么损。
谢宜味暗自肺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列祖列宗,可老祖宗们,她真的不是故意惹爹爹生气的。
原以为就是偷偷吃几顿饭的事,就算知道了左右不过骂几句,谁知会闹那么大。
她大概真的和沈家八字不合吧,不然一天里怎么会和老子儿子同时吵架。
唉,不过话说回来。此刻,谢宜味最怀念的还是被他爹扔掉的那碗芥菜猪肉饺子……
谢宜味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好饿啊!此刻就算有碗白米饭,我也满足了。”
正准备向列祖列宗祷告时,谢宜味忽然闻见了空气中飘来的香味,她以为是累傻了的幻觉,但抬起头,小俞氏和丫鬟正站在面前,小酥的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娘……”
谢宜味还没说完,就被小俞氏揽入怀中,心肝肉宝贝儿地叫起来。
两个人哭作一团,谢宜味撒娇道:“娘,我饿了。”
真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会儿还惦记着吃,看来老爷没下狠手。
小俞氏拿过食盒,笑道:“娘知道,那你猜猜娘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谢宜味微眯着眼,鼻子吸了两口扑面而来的香气,不假思索,道:
“饺子和粥,饺子是香菇牛肉馅的,粥是红枣小米,对不对!”
她从小嗅觉就异常敏锐,不管什么好吃的,隔老远就能闻出里面有哪些食材,这会儿当然也答对了。
“趁热吃吧。”小俞氏拿出一碟子烧麦和一小盅粥,打开盖子,红枣的香甜弥漫鼻息。
谢宜味伸手就去接粥,冷不防碰到手上的伤口,差点没把盅碗扔了。
“可怜的孩子,来,娘喂你。”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小俞氏心疼不已,索性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看得出,她对谢宜味是发自肺腑的疼爱,虽为姨母,又是后妈,但绝对视如己出。
红枣补气血,饺子算是弥补她今天没吃到的缺憾。
谢宜味狼吞虎咽地把粥喝了个精光,又塞了几个饺子,才算回过神来。小俞氏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支谢家祖制的金创药膏,摊开谢宜味的手心,检查她的伤口。
“宜味,如果刚才娘第一时间冲出来求情,那你那死要面子的爹只会打得更狠,所以我只能等他消了气,再从旁劝解。”
小俞氏拿棉花沾了点药膏,轻轻替她涂抹。
谢宜味深有感触,他那老爹不仅抠,还重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
“那他现在消气了吗?”
“不然这金疮药我从何而来。”小俞氏笑了笑。
消肿止痛的金疮药,是谢知越下午刚调配好的,嘴上虽然说要打死这个女儿,转身就拿出了最药效的药材。
“所以说,你爹还是很宝贝你的,你也该收收心,少惹他生气。”小俞氏劝完老爷劝小姐,两头兼顾。
“对了娘,话说回来,我们家和那沈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我爹和沈老板那么不对付?我之前就纳闷了,这思凡楼的菜那么好吃,便我们就没这口福……”
谢宜味还没说完,就被小俞氏捂住了嘴。
“嘘!”
这闺女真是记吃不记打,在谢家列祖列宗面前还不知悔改,也难怪谢知越常常连她一起责骂,说什么慈母多败儿。
事到如今,告诉她也无妨。
“这事儿说来话长,还得从你爷爷那会儿讲起,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全……”小俞氏望着谢宜味爷爷的牌位,想起了这些年发生的一些故事:
北宣和德年间,谢宜味的爷爷在宫中太医局当差,因为才学渊博,又医术高明,所以被先帝委以重任,负责编纂一本膳方录,旨在收集各类药膳食谱,推进膳食文化。
为了让谢太医更好的做研究,先帝还指派了内膳司的沈御厨辅助,也就是沈宥的爷爷。
太医局和内膳司本就挨得近,两人先前因为都是老乡,打过几次交道,但并不熟悉。
到了他们的下一代——谢知越和沈修,相处可就没那么和谐了。
谢知越觉得编书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需要反复试验,而沈修胸无点墨,除了做菜,就是瞎嚷嚷,啥是都大大咧咧,马马虎虎。
因此,合作编书时常常拌嘴。
突然有一日,他们的夫人都临盆在即。
按理说,宫里人口众多,同一天生孩子是很正常的事,但这一天却发生了北宣朝最大的宫变……
外有北方少数民族攻城,内有几个藩王拥兵自重,野心勃勃。
藩王们还联合了宫里人造反,企图想把先帝从龙椅上拉下来。
就是这样内忧外患的日子里,谢宜味和沈宥出生了。
稳婆是谢知越先请的,半路上却被沈修截了胡,因为所有人逃的逃、伤的伤,能请到的稳婆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性命攸关之际,两家谁也不肯相让,沈修一冲动,还打了谢知越一拳。
“你不是学医的嘛!你自己接生不就好了。去去去,闪一边去,别耽误我时间。”沈修拿出了屠牛的力气,推开谢知越。
没曾想,谢知越也不甘示弱:“你这粗鄙之人懂什么,医分种类,你做菜还分面点、汤品呢,先来后到懂不懂啊。”
最后,还是稳婆为了两边都不得罪,找了间空宫殿的偏殿,把两位夫人安置好,同时接生。
虽然两个孩子都顺利出生,但稳婆却死于乱箭之下,再也没有机会逃出宫去。
再后来,先帝退位,太子登基,正式迁都益安,改朝换代,才有了今日的南宣朝。
谢太医是个念旧的人,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便向新帝告老还乡,在城里开了家医馆,准备悬壶济世。
没曾想,这沈修的父亲沈御厨也退休了,带着一家老小回来和谢家争起了地盘。
东街是益安最繁华的地方,而黄金地段就那么几间,不抢占先机怎行?
于是,当地百姓每每路过此地,总会看见两家装潢考究的店铺门口,挂着互相挤兑的广告牌。
只要思凡楼推出十年陈黄酒,养和堂门口就挂出【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让人连酒都喝不畅快了。
如果养和堂新到了一批东白山人参,思凡楼的门外就挂出标语【小暑黄鳝赛人参,欢迎来店品尝新菜——翠衣爆鳝丝,优惠三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家的梁子越结越深,发誓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