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雪色,渐漫长街。愁绪千缕笔停纸歇。
是夜,静得出奇。
沈宥身披翠涛裘袍坐于书桌前,嫌灯烛不够亮,又让冬青拿了一盏进来。
大晚上的不休息,公子这是用的哪门子功?
冬青纳闷,秉烛进房一瞧,才发现公子根本没在读书,人家正拿着绣花针在那缝缝补补呢……
莫不是白天做衣裳受了刺激?冬青本想多看几眼,却被沈宥不耐烦地轰了出去。
“去去去,你到外头候着,不要打扰我。”
“是。”
就这样,冬青足足候了一晚上,而沈宥也在灯下努力了一晚上。
只听见他时不时地“咿咿呀呀”喊痛,不是被针扎了,就是被琉璃碎片划伤了。
昏黄灯光将他的影子拢在墙上,静谧而专注,冬青望着公子如此忘我的侧脸,感叹着:
“可惜啊,我不会画画,不然定要描摹下来给谢姑娘去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纵然有火炉子取暖,冬青也熬不住冷昏沉睡去。忽听得里头沈宥喊他。
“来了来了。”
进了书房,才发现沈宥顶着两轮猩红的眼睛,疲惫又期盼地寻求意见。
“冬青,你看我这修复能力,如何?”
冬青又低下头,才发现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块锦帕,一枚发簪。
这不是当初他费尽心思送给谢姑娘的礼物嘛,后来又被谢姑娘负气损毁了。可如今,公子竟然又把它们给补好了。
“这个……公子啊,老话说的好,破镜重圆可那条裂缝去不掉,依冬青之见,你还是别铤而走险了。”冬青想了想,小心翼翼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宜味脾气大,说不定看见旧东西又会触景生情。”沈宥打了个哈欠,点头赞同。
“可是,我修补得那么用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确定她不会被感动?”他又觉得谢宜味毕竟嘴硬心软。
冬青斗胆,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公子,要听真话吗?”
“你讲。”
“你补的真的很丑。”
“你滚。”
吱呀一声,冬青打着哆嗦,一路小跑地嘟囔:“滚就滚呗,公子明明就没有这工匠、绣娘的技术,非要逞强。”
投其所好有那么难吗?
小酥喜欢听家乡的趣事,他就变着法给她讲,常逗得小酥捧腹大笑。这不是很简单?
*
浮云吹作雪,时味煮成茶。
次日醒来,益安城已一夜白头,放眼望去,雉堞上惟余莽莽,偶尔见几个撑着伞的行人,踟蹰在雪地上,小心翼翼。
谢宜味一大早却收到了一份别样的礼物——笑靥儿。
这是一种油煎糖饼,味道很甜,因为形状团团圆圆的,又有些自然裂纹像笑脸,便叫成笑靥儿。
这本也不稀奇,但稀奇的是,她收到的不是一盘,而是一大筐!
毫不夸张,虽没数过,可大概看看就约有百余个。
小酥问了门房,答曰:也不知是谁送的,早上开门时就搁在门口了,还用厚布裹得严实,纵天寒地冻,此刻还有些余温。
谢宜味拾起一个笑靥儿尝了口,不用问了,大拇指盖儿想想便知道是出自谁家的手艺。
只是,这沈宥最近行事真是反常,完全出乎意料。
“呀,小姐,你瞧,这儿还有一张小字条。”小酥捡出压在几个笑靥儿下的一张纸条,上边虽染了油渍,但墨迹很清晰。
谢宜味读上一读,不觉相由心生地笑起来。
上写着:
宜味小娘子安好,我叫“笑靥儿”,也叫“沈宥的脸”,他不要我了,故特来投奔与你。不知可否收留?
简而言之,就是沈宥不要脸了。
难以想象,这样谄媚又俏皮的话竟出自沈宥之口,若不非她认得他的字,就算亲眼所见,也是不信的。
思及此,谢宜味又狠狠地咬了一口笑靥儿饼。
小酥不明所以,只喊道:“小姐,这儿还有一张字条呢!”
果然,谢宜味又展开一看,还是沈宥写的:
知道你必会将我送的吃食转赠他人,所以这次我特意送了一筐,应该够分了。
还真是……考虑周到!
这下,谢宜味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将刚刚解甜腻的茶一口喷了出来,呛得她涕泪连连。
“小姐,莫要激动,那这么多笑……沈公子的脸,咱们该如何处置呢?”小酥顿了顿,心领神会,特意把重音落在了“沈公子的脸”这几个字上。
谢宜味还未收起笑,喘不上气:“既然他那么不要脸,那咱就遂了他的愿,替他散些财吧。”
“好嘞!”
小酥喊来门房,让他们把这筐子饼抬到医馆里,大家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就瓜分完毕。
一边吃一边念叨:“原来以为下雪天来看病是件很凄惨的事,没想到还能赏着雪景吃甜饼,太幸福了!”
气氛热闹,有人便请教了:“谢小娘子,这笑靥儿可有何出处,又有何药膳功效?”
还好之前听沈宥奶奶说起过,谢宜味自是记在心里。
据说,之前宫中有位心灵手巧的娘娘就擅做这甜食,先帝非常中意。后来到了乞巧节,许多宫人们便纷纷效仿,希望自己也有这般好手艺。
一道鹊桥恒渺渺,千声玉佩过铃铃。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的笑靥儿。
再后来,这笑靥儿便成了有情人转赠的一种定情食物,代表着相思之意。
说着说着,谢宜味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也绽放出笑靥如花。只是讲故事而已,她在傻乐些什么呢?
“原来这小食还有这般意韵,幸好谢小娘子是送给大家吃的,若是只送一人,倒是要让人误会了呢!”有个前来看病的小官人说,他倒是想的美。
“是呀,瞧这内陷,还是红豆沙的呢!吃起来甜而不腻,配碧螺春茶极好。”另一个也附和。
一句一句的,说的谢宜味脸发烫,心乱跳。
这两人仿佛是沈宥请来的说客,旁敲侧击地说进了她的心坎里。
还有奶奶当时的总结: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正想入非非,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吆喝叫卖声。
谢宜味循声望去,只见思凡楼大门口支起了一个摊子,放着两口炉子,滚滚热气呼之欲出。
而沈宥裹着严实的袄子,袖子却挽的高高的,正在那热锅中翻来覆去地搅拌。
口中念念有词:“陈皮红豆沙,冬季暖身汤,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今天可真是颠覆三观的一天,沈宥用实际行动让她亲眼亲耳感受到了他的另一副面孔。
别看他嗓门不大,但音色纯净如清泉石上流,又天生一副好皮囊,儒雅少东家当街叫卖,自是引得行人驻足流连。
这样的天气,若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暖身暖胃又暖心。
不一会儿,思凡楼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沈宥一边舀着甜汤,一边还要替买主们讲解:“红豆具有清热解毒、健脾益胃、利尿消肿、通气除烦等多重功效;而陈皮有化痰止咳、助消化的作用。因此这款甜品不仅能清心养神、清肺和胃,而且能让夫人小姐们排毒瘦身,养颜美肤。”
听到最后一句,原先只买一碗的妇人们兴致更高了,纷纷又加了几份。
笑靥儿配红豆甜汤,这幸福指数不言而喻。
只是,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这养和堂送红豆馅儿的饼,思凡楼又卖起红豆料的汤?
莫非……
谢宜味早就被那暖腹香味勾得馋虫大闹五脏庙,又看着排队等候的病患们人手一碗甜汤,大膏馋吻。心痒难耐,但她才把沈宥送的笑靥儿分光,此时不能跑去打脸。
更何况,她在沈家什么没吃过,沈宥这种呆瓜煮出来的红豆能好吃吗?
直到下午,病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爹爹和几位师兄竟也人手一碗。一边怕烫嘴,一边又贪婪这这一口甜蜜热意,噗嗤噗嗤地吃起了陈皮红豆汤。
“唉呀,沈师弟送来的这甜品可真不错,一会儿我还要一碗。”艾勇大师兄道。
“是呀,比师娘的手艺还好。”另一个铁君师兄说。
“师娘是师娘,她在我心中排第一,沈师弟只能排第二。师父,你说对吧?”艾勇忙不跌表忠心。
谢知越微眯着眼,原想着下雪天来的人会少些,没想到医馆门口真是不分四季,此时,没有比一碗热汤更能缓解疲惫的。
“爹,你怎么也……”谢宜味痛恨爹爹的“叛变”。
“宜味,这陈皮还是从咱们医馆买去的呢!如今咱又免费吃上了,怎么样,你爹精明吧。”谢知越就跟没听懂她的话似的,陶醉在自己的经商头脑中。
罢了,男人都靠不住。
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雪却尚未融化。沈宥生平第一次吆喝卖货,收效显著。
此时,也该收摊回家了。
猛然一抬头,却见谢宜味正站在热锅的对面,一身赤霞色斗篷,像是一团火焰,却比炉中的炭火还能照进心窝。
她的鼻尖冻的有些发红,小小盈盈似一颗樱桃。
“这位小娘子,要不要来一碗红豆甜汤,美容养颜,暖胃暖身?”明明是猝不及防,却促狭一笑。
然谢宜味也不是那么容易调戏的。
“小官人此言差矣,你是哪只眼睛觉得我不够美,又是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气血不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