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风带着一丝丝暖意,月亮悄悄爬上枝丫,将书院笼罩在一片玉色的朦胧中。
教室里还亮着几盏灯,四周静得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这个状态已经维持了一个多时辰……
谢宜味抄得手都快废了,还剩下好几页没完成,她又偷偷瞟了眼沈宥的进度。
没想到那么久过去了,这呆子还端端正正坐着,从未舒展过自己的脊背。
只见他眉头紧锁,不发一言,虽然已经因为疲倦咳嗽了好几次,但纸上的字却从未因为机械作业而歪斜。
病秧子对自己还真狠啊!
谢宜味有些想不通,叹了口气道:
“唉,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本来咱俩都没事,我抄我的卷子,你答你的试卷,可你非要多管闲事,现在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请你不要颠倒是非,分明是你陷害我的。”沈宥一边说,一边继续埋头抄着。
“嘁,谁叫你整天充君子,假正义,还敢揭发我。我那是本能自保。”谢宜味想起他那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脓包样就心烦:
“沈宥,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天真又自以为是的呆样!”
“那你大可不看!”沈宥深知此女子蛮横,没想到还那么出言不逊。
两人话不投机,继续憋着口气抄书。
谢宜味写到后来,字越来越潦草,好在戚博士只是说抄完,没说要抄的有多工整。再写几行字,就大功告成了。
旁边又传来沈宥阵阵喘气和咳嗽,谢宜味毕竟中医世家出生,看的出沈宥的身子骨很虚弱,还有严重的喘鸣之症。
她本性耿直,对沈宥也没有绝对的深仇大恨,于心不忍道:“唉,算了算了,念在你身子骨虚弱,你那份我帮你代劳吧。”
一边说,一边已经把自己的本子整理好,大功告成,刚好十遍。
见沈宥有些意外,谢宜味又不以为然地补充道:“你也不必太感动,明天也给我带一份你家的包子就行。”
想的倒挺美。
没想到,沈宥并不领情,似笑非笑:“那你恐怕吃不到了。”
“为啥?”
“因为我早就写好了。”沈宥说完,嘴角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拍了拍他手边的册子,“戚博士的作业我早就完成了,现在我写的是阅读摘记。”
谢宜味这才发现,原来他桌上的书不是《大学》,而是名医张仲景所著的《伤寒杂病论》,这书谢宜味再熟悉不过,因为她家的书柜里还躺着好几个版本呢。
“你还看医书?”谢宜味惊讶万分,“难道你懂医理?”
沈宥搁下毛笔,将一张镂空叶脉书签放在书页上做好记号,缓缓道:
“你今日的声音有些沙哑发闷,应该是昨日淋了雨,受风寒之邪所致,寒性凝滞,肺失宣宿。虽然你吃了你父亲的药,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但偶尔还会有些头晕头痛。是吗?”
他说的很慢,谢宜味心中虽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症状全被他说中了。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只是用了一个“望”字,就说出了一二,这功力,没读个一箱医书,是积攒不到的。
“行啊,沈宥,想不到你还久病成医呐!”谢宜味突然间有些佩服他了,看来书读得多还是在的。
“这不是入门级的医学常识吗。怎么,难道令尊没有教过你?”沈宥对她的惊呼显得很平静。
“还是你压根不想学?”
又来借机挖苦!
“哼,我学不学你甭管。不过,我还是想奉劝沈同侪一句,你的病是顽疾,就算看再多的书也没用,除非你找我爹医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反正她是笃定了沈修不会拉下老脸求爹爹的。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无心的言语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在沈宥脆如琉璃的心口上剜了一刀。
他表面温润如玉,内心却是极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因此事事都力求尽善尽美。
这些年,沈宥深知自己体弱多病,最怕的就是人家对他的身体评头论足,或同情或怜悯,都不是他想要的。
越自卑便越逞强,越想帮助弱者。千金易得,一方难求,沈宥渐渐体会到,读书可以带给他内心强大的支柱。
只是这一刻,这一根精神支柱,被谢宜味土崩瓦解了。
沈宥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他不再与谢宜味说话,只是继续在书中寻找寄托。
*
眼瞅着已过了晚饭时分,谢宜味早就饥肠辘辘。
书院中还剩下几个住宿的外地武学教练,刚吃完饭在操练场锻炼消食。除此之外,学生们早都被接回家享受炊金馔玉了。
谢家的马车还没来,许是父亲有急诊的病人又出去了。
“喂,你饿不饿?不如我们去厨房转转。”
谢宜味懒得思考别的,此刻只觉得肚子里一片空荡,脑子也浑的很。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再被你牵连。”沈宥发誓自己要离谢宜味远远的。
“那你就继续留在这儿饿肚子吧。我去找好吃的点心了。”
谢宜味此刻馋虫上脑,全身心都是被饥饿支配的恐惧,头也不回地就奔向厨房。
沈宥看着她嚣张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喂,你站住。不问而取是为偷,你不可以一错再错!”
又是那套之乎者也的理论,谢宜味根本不想与他废话,没想到,沈宥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到了厨房。
外头的温度虽然降下来,但厨房中无比暖和。灶头的火刚刚熄灭,蒸笼里却还冒着热气。一层堆着一层,像是一座美食宝塔。
“嗯,好香呀。”
谢宜味循着香气,闭上眼深呼吸,她笑着对沈宥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沈宥听见“赌”这个字眼,就隐隐不安。
这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赌我能猜出这里面是些什么点心,若我赢了,你就不能把今晚我来厨房偷吃的事告诉别人。”
“这怎么可能猜得准确,别说你,我一个常常在思凡楼后厨的人都猜不全。”沈宥不信。
他一个厨师的后人,都只能大概闻出一点点:“那你必输无疑了。”
谢宜味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挑眉一笑,指着最上头那层蒸笼道:“这里是山药红枣糕!”
说完,她掀起盖子,果然看见晶莹白皙的方糕上嵌着一颗颗红枣仁,像是年画娃娃脸上的红胭脂。
“这也不难。那你猜猜下一层是什么?”沈宥不以为意。
“花生核桃酥。”
谢宜味不假思索地慢慢掀起第二层,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小的金黄色酥饼,展示在沈宥面前,花生和核桃均被碾碎,若非仔细看,都看不清,可她居然一闻便知。
“这……还有最后一层,我不信你每次都能蒙对。”
反正沈宥的鼻尖混着各种香味,早就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白米印糕!”谢宜味依然自信满满,“芝麻白糖馅儿的。”
说完,她便要去搬第三层,但毕竟女儿家力气小,急得沈宥也迫不及待地来搭把手,一探究竟。
两人合力挪开蒸笼,在水汽氤氲中,四块印糕整整齐齐摆放着,上面还有印着书院特制的模子印——白鹭高飞。
“这不可能……”沈宥虽然不愿承认,但眼见为实。
放下蒸笼盖的瞬间,谢宜味已经迅速地从里面顺出一块白米印糕,掰开一看,果然流出磨成细粉的芝麻馅儿,香气扑鼻而来。
“切,这有什么难的,就算比这儿多的味道,我都能分辨的出。”
谢宜味啃了一口米糕,幸福满足油然而生,白鹭书院的糕点果然名不虚传。
要知道,她以前路过家中的煎药房,十几味草药配制而成的药汤,她都能闻的出是那些药材,区区这点配料,简直侮辱了她味觉天才的称号。
没几口,谢宜味就干掉了半块糕,既安顿了肚中的馋虫,又解决了沈宥打小报告的后顾之忧。
“味道不错呢,你要不要尝尝?”
谢宜味忽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没吃晚饭的家伙,客气地把半块糕分给他。
“不吃!”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沈宥坚持自己的原则,这种未经书院老师同意的拿,属于盗窃,他就算饿死,也不能破坏原则。
谢宜味宛如看一个傻子般看了他几眼,摇摇头,把那一半米糕塞进嘴里:
“沈宥啊沈宥,我就闹不明白了,你是真呆还是装傻,你现在和我站在这儿,就算没吃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的。”
“就算没人相信,我也要做到问心无愧。”
“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你的身体状况不能饿肚子。”谢宜味并不是心疼他,但也见不得别人为了君子气节,活活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不——饿。”沈宥再次声明,话音刚落,肚子却诚实地叫起来。
原来,所谓的从不撒谎就是那么被打脸的?
谢宜味没忍住,放声嘲笑,现在沈宥在她眼中倒是没那么讨厌了,反而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可怜。
“既然我输了,那我也会遵守赌约,替你保守秘密。你冥顽至此,我留在这儿也没有意义了。”
沈宥低头小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丝无奈:“我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倒是自始至终地坚持立场,眼看这都快饿晕了,还能忍下去。可谢宜味偏是那个屡屡挑战原则的危险分子。
“沈宥,你等一下!”她忽然喊住他。
“还有何事?”
沈宥停下脚步,转过头。鼻尖却碰到一股清甜的香气,他刚说完话,唇齿还未完全闭合,便被软糯的山药糕塞了一嘴。
满嘴都是山药枣泥糕的味道,来不及咀嚼,也吐不出来,沈宥瞪大了眼睛,欲哭无泪地盯着始作俑者——谢宜味。
如果老天可以时光倒流,他发誓,他第一次看见谢宜味,就离她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