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阴铺野换新光,熏风初昼长。
走在白鹭山的石阶上,沈宥觉得一草一木都心旷神怡。
“公子,你当心脚下呀。”冬青替他提着几盒子喜饼,送他到书院门口,他身量微胖,今天天气热,没几步就沁出一头汗。
可沈宥哪里听得进他的话。
冬青继续抱怨道:“这白鹭山风景是好的,唯独沿途的竹子长的太嚣张,都没人来清理吗?哎,公子,当心前面!”
他从小就跟着沈宥,两人同进同出,感情很好。
公子待他很好,这些年他每天看着公子郁郁寡欢、自怨自艾,心中不知替他鸣过多少次不平!
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公子明明有子健之才,潘安之貌,却要活在这样一具病躯中。
可这段时间,他却觉得公子身心俱变。不然,此刻他公子不会说出“好端端砍掉它们作甚。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这样的意境也是极有生活气的”的话。
公子,他变的不止一星半点!
沈宥将敲着思凡楼红印的玫瑰馅儿喜饼送给了书院的每一个人,包括同侪,老师和打杂仆人。
正巧,今天又是香道课。香道大师徐秋水有空,山长便邀他来讲课。身为徒弟,李飘飘自然也来助教。
在一群腰金衣紫的华服少年中,她一眼便找到了那个器宇不凡的熟悉面孔。
如遗世独立,他的存在,仿佛可以让喧嚣都得到静止。
李飘飘这些天过的一点也不好,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饱受煎熬。放不下,又忘不掉,进退两难,也不好和父母诉说这舍与得。
倒是教室中其他的书生们看见了她,狗腿地阿谀奉承:“飘飘女先生,别来无恙啊。”
或者,女同侪们直接喊:“美人老师,你来了啊。”
唯独沈宥,坐在原位,不盲从也不多言,目视前方,听着徐秋水老先生授课。
俗事不教来眼境,闲愁那许上眉端。
示范过后,大家便开始练习调香。今天所调之香名为“返魂梅”,也是文人雅士的心头好。
这让人不禁联想到了谢宜味的那次曲线救国的伟大壮举。
偏偏今天,这沈宥就跟被香神附体似的,竟然也很快调出了老师所授的香品。得到了徐老先生的点名表扬。
闻及此,让近来屡屡吃瘪的言牧之有些气不过。
但他还没来得及有啥动静,旁边某个依附于言家的武将之子倒是先坐不住了。
这不,徐先生一走,杨公子忙不迭地揶揄:“呵,沈同侪果真是风头正盛。照我看,今天学的这款香并不适合你。当下,你应该调个鹅梨帐中香,更为妥当。”
顾名思义,这鹅梨帐中香多用于卧房之中,怡情助兴,燃时充满甜蜜果香,让人沉醉其中。
所有人都听出了杨公子话中内涵,沈宥自然也懂。
偏偏这时候,另外几个刺头也不甘示弱地起哄。
“哟!这个主意不错,听说创立这香的李后主,还写过‘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清味浓’这样的诗来相佐,正好还有谢宜味的名字呢!”
一时,大家都活络起来,虽然嘴上指着他大骂“粗鄙”,“庸俗”,但脸上还是难掩窃笑。
沈宥面不改色,只是自顾自又将先生所授手法温习了一遍,他还打算回去考考谢宜味,辩不辩的出那些香料。
他们那帮人啊,平日里上课就吊儿郎当,不是瞎起哄就是拉帮结派,沈宥早就见怪不怪,他一向是不予理会。
只是,那些笑声越来越放肆,都影响他调香了。
“杨同侪。”
沈宥漠然翻开手边的《新纂香谱》,翻过几页,递给他道:“想来你是没仔细读此书了,第二卷中就详细了鹅梨帐中香的做法,也不必请教徐先生了。你若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如法炮制。”
本以为他又会急的咳嗽、气喘,继而满面通红,万万没料到,沈宥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他玩笑。
那杨公子有些气急败坏,道:“好啊,有本事你做啊,白鹭书院百年清誉,你胆敢在书院调这种伤风败俗之香,看我不禀告了山长,把你逐出书院!”
呵,你还知道百年清誉啊。
沈宥心说,那也不看看,你那好兄弟言牧之都在书院干了些什么!
纵腹非心谤,但沈宥面上依旧风淡云轻:“看来,杨同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此香主要为安身助眠,北宣的黄大学士都曾写诗记录过此香妙用。难道,在你眼中他也是伤风败俗之徒吗?”
这时,一旁的李飘飘也受不了这群人的聚众闹事,便出来主持公道,企图息事宁人:“的确,欲雨鸣鸠日永,下帷睡鸭春闲。黄大学士描写的正是午休时放下帷帐的休闲生活。杨公子你不要曲解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杨公子倒是更来劲了。
正愁没有反驳的话茬,他跳起来,提高了几个音调,嬉笑道:“啧啧!沈宥真有你的啊,坐享齐人之福,家里一个,在书院还有另一个,我说,你这小身板受得住吗?”
越说越过分,沈宥只觉污了耳朵,只是垂眸抛下一句“见仁见智,你请自便”。打算出去透透气。
不料,杨公子是个只知舞刀弄棒的莽夫,没听清他的成语,以为沈宥骂他“贱人”,气得上前要去揪他衣领子算账。
一时间,教室里陷入混战。
李飘飘这边哪里受过这般调笑羞辱,气得眼眶泛红,又因为礼数,硬生生地任由眼泪孤零零地打着转。
“你们……你们……不可理喻。”她就像是折翼枯叶蝶,在寒风中萧瑟,本就生得娇柔,终是梨花带雨般,哭成泪人般。
“好了好了!我说杨子钧,你可打住吧!”说话的正是言牧之,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这场“战争”,但他心里头比谁都烦。
言牧之生平最讨厌别人哭,更何况是李飘飘这种略有姿色的女人在他面前掉眼泪,哭的他更闹心了!
“杨子钧,你少给本小爷惹是生非,再吵,当心我回去去告诉你老子。”
言牧之看不惯沈宥但又暂时干不掉他。不过,拿杨子钧这种趋炎附势的草包出出气还是容易的。
所幸,这场唇枪舌战及时止损,并没有惊动到山长。也最终在徐老先生回来之际,大家勉勉强强被劝回了自己位子上。
一派看似风平浪静的学习态势下,实则暗藏怨恨。
下学时,李飘飘忽然在书院门外叫住了正要坐上马车的沈宥,令他有些意外。
“阿宥,先前你归还我字帖时,我说了一些失态的话。你不会放在心上吧。”她已经恢复了情绪,想来也补了妆,此刻,俨然又是仪态端庄的花容月貌。
沈宥摇摇头,都是亲戚。既然她都致歉了,难道还与表姐斤斤计较不成?
“都怪我当初太心急,我只是太想让你临好那个字帖了,见你还给我,我就难免……好了,阿宥,都过去了。”
李飘飘叹了一口气,话锋忽转,道,“话说,我忽然想起一会儿约了自家堂姐去牡丹亭喝茶,虽然离东街有些远,但你能带我一程吗?”
说着,李飘飘已经准备踏上马车。
沈宥却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我知道那儿。前几天还听家中娘子念叨过,那边的确是个吃茶的好去处。”
李飘飘眉梢眼角的笑意忽然僵了一瞬。
娘子?他倒叫的熟络。
“诶,不过此时太阳快要下山了。听娘子说,入了夜亭外景色难免差强人意。表姐,你得赶紧去!”沈宥忽然想起来,便对冬青吩咐,“冬青,事不宜迟,不如你先快马加鞭送表小姐去牡丹亭。”
又是娘子!李飘飘的笑容再美,也架不住他二度刺激。
“那公子你呢?”冬青问道。
“噢。”沈宥似已经考虑周到,“我正好还有几个《论语》中的问题想向戚博士讨教,你一会儿回来再来带我。”
“好的,公子。”冬青领命,前去驾车。
就这样,沈宥用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给了李飘飘一个“闭门羹”,她本还想与他好好聊聊,一切的一切,却被这个好表弟安排的明明白白!
*
谢宜味这几日呆在沈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直在她脑海中徘徊。
沈宥,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好?
他再三叮嘱不让她打地铺,后来干脆命人在卧房里添置了一个金丝软塌,那锦垫竹席,铺得比自己的雕花拔步床还舒适。
而且,每日除了定时的早中晚餐外,小厨房还会特意给她送来小点心,平均一天下来,谢宜味能吃上五六顿。
没几天,她便珠圆玉润了许多。
院中已经有许多丫鬟小厮开始八卦,说少夫人驭夫有道,把少爷调教得服服帖帖,甚至……甚至还额外添置了第二张供休憩的床榻!
谢宜味揉了揉眼眶,唉,脑仁疼啊!
这些人都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也不怪他们,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沈宥是不是吃错药了?
不可能,每日的药是她亲手煎熬。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谢宜味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拍桌下定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厮一定是惦记着我那些个嫁妆箱呢!”
想想沈宥看见那些医书的眼神,就跟她看见一桌子美味佳肴是一样的。
“如此,便说的通了。”谢宜味又自言自语,她望了望桌案上那卷李飘飘写的那卷书法对联,说是送给他们的新婚贺词。
红色洒金宣上满载着不甘心的祝福。
“就是嘛,他明明是喜欢表姐的,不然也不会留着她的书法睹物思人了。”谢宜味又磕了堆瓜子,感叹,“唉,造化弄人,可怜了这对苦命鸳鸯,不过我一定会完璧归李的。”
她在那嘀嘀咕咕之际,沈宥冷不丁已经站在她身后。
看见她面前堆得跟小山似的瓜子壳,以及旁边一碗碗小食材,有玉米丁,笋丁等,小酥还在忙活着剥蚕豆。
“这是做什么?”沈宥好奇的声音,将谢宜味从浮想联翩中拉回现实。
这个死呆子,走路没声音嘛!
“准备食材,做立夏饭。”谢宜味说道,“明儿就是立夏了,老人常说,吃过立夏饭,平安又健康。”
为了吃,总有那么多理由。
“神神叨叨,若吃东西有用的话,还需要你爹作甚?”沈宥忍不住拆穿他。
“无趣。”谢宜味白了他一眼,便和小酥端着几碗食材跑到了小厨房,转头又补充道,“今晚还就偏要让你尝尝本姑娘的手艺了,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哦!”
沈宥没有再抗拒,放下书袋,整理着书桌。
冬青已经找人来收拾房间,问他需不需要将表小姐所写的对联挂在书房墙上。
“会不会有些不搭?”沈宥有些犹豫。
冬青又叫丫鬟把谢宜味吃完的瓜子壳收掉,忽然惊呼:“少夫人还真是闲心,竟然把这瓜子壳拼摆成一朵梅花的形状。”
“等等,冬青!”沈宥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挂这对联了,你叫人把少夫人这个作品粘好,我要挂到对面的墙上。”
“公子……”冬青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洒金红宣颜色太亮,梅兰竹菊恰似读书人的品格。”沈宥似笑非笑地又瞥了眼谢宜味留下的杰作。
不错,很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