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村。
“道明叔，看我钓的，咱们今晚好好喝一顿。”
“看你这开心劲儿，咋的，有啥好事要庆祝？”
满载渔获的陈风洗把脸，“还真被你说对了。”
葛志强完蛋了，镇里也来了消息，要求重新选举。村民们喜悦兴奋，下午就选出了新任村书记，正是民意所向的沈云。
陈风倒没详说，嘿嘿笑着，把压水井让给文道明杀鱼。蹲在旁边聊了一阵，又接到周霞的电话，“曾县长来镇上了。”
陈风眉梢一挑，“干嘛？”
“找你。”
周霞短短两个字就给他整兴奋了，持久的拉锯战，终究，还是他熬赢了曾明辉。
挂断电话，陈风忙问文道明，“道明叔，你家守茶园的茅草棚子蚊子多不多？”
“山里这几天入夜就降温，哪来的蚊子？”
“好，我今晚睡茅草棚。”
“啥？”
文道明不干了。风水轮流转，陈风好不容易转到他家来，也就才住一夜，居然瓦房不睡睡茅草棚？这要是传出去，不被同村把他脊梁骨戳断，也得被笑话死。
“不行！”
“道明叔，我这是工作需要，你得帮帮我。一会儿，有人要来求我，三顾茅庐总得有茅庐才像话嘛。估摸着，得睡上好几天茅草棚，然后，就该回镇上了。”
“这样啊…”文道明皱着眉还是不大乐意，“还以为雪儿上次害你受伤，你还在生气呢。”
“没有的事儿，我哪会生雪儿的气？”
文道明的女儿文雪儿，就是年前争风吃醋不慎把陈风撞下梯田的女大学生之一。好在，开春就开学了，不然，陈风还真不敢上这里来住，约等于送上门让人打起吃。
“好吧，我给你收拾被褥。”
“茅草棚不是有现成的嘛。”
“那多脏啊？”
“越脏效果越好。就这样，估摸着他快来了，我得先过去，还得对彭叔交代一声，省得他说漏嘴了。”
陈风也不拿行李，就着这身钓鱼归来的衣服便要轻装上阵，忽然，被堂屋桌上的一把东西黏住了目光。
“这家伙什，能借我？”
“你会？”
“不会，但它自带悲催属性，就够了。”
一把抄起，又从文道明手里接过电筒，朝茶山茅草棚行去。
天色渐暗。
茅草棚子三面透风，入夜还真挺冷。而且，周遭寂静无人，一座座茶园遍布的山丘渐成暗影，风起，影影重重，真他妈吓人！好在棚里牵着电灯，手电筒是为了夜间走路用。
陈风有些后悔了，却秉持男子汉大丈夫说做就得做完，连潘浩辰都知道做人要坚持的道理。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光亮和说话声，下细望了望，是村书记领着曾明辉找了过来。
陈风沉眉咬牙，“这把不狠狠敲笔竹杠，哪对得起这么大的牺牲！”
自语间，倒头蒙上臭烘烘的被褥，假装睡着。
…
彭书记接到陈风的电话后，当然要竭力配合。
一路上，更是卖力表演，把陈风包装成送进山里艰苦改造的可怜娃。
“小陈？小陈？”
“谁？”
陈风仍蒙着头，声音虚弱。
“我，你彭叔。”
“彭叔？我困，明天才能下地干活。”被褥里的陈风扭了扭，表现得很不情愿，话里话外都表达着过度劳动落下的疲惫。
彭书记皱皱眉，心说，可别演过头了，我不好接下去啊！
便抓开被褥，拍了拍陈风的肩头，“曾县长来看你啦。”
“啊？”
陈风这才故作惊讶地软绵绵坐起，揉揉惺忪睡眼，又长长打了个嚯嗐。
“曾县长，快请坐！哎呀，我这里也没坐的地儿。”
陈风根本不给曾明辉说话的机会，也懒得正眼去瞧，假装翻找着什么。
猛拍脑门。
开始表演。
“瞧我这记性，渴了就喝山泉水。没暖水壶，没办法给你泡茶了，可不是小觑你呀。愣着干嘛？快坐呀，我棚子地方小，将就着坐床边。”
“当初，刘镇长只叫我来这里，啥都没有，也啥都不给，总不能徒手修几间瓦房吧？幸亏老乡借我茅草棚，吊着半条命，好歹捱过寒冬。”
啪！
陈风猛一巴掌拍在曾明辉手臂上，隔着行政夹克，也拍得曾明辉差点龇牙咧嘴。“开春了，蚊子又多起来了。”
“陈风，你…”
曾明辉的脸色精彩得语言难以形容，却是刚开口，就被陈风打断，“我不是埋怨组织，在这里也有休闲娱乐。”
说着。
他抄起从文道明那儿借来的二胡，就拉了起来。
果然！
二胡自带悲催属性。
信手一个破音，陈风完全投入了，眼泛着泪光。
“五个多月，都快半年了啊！曾县长，呜呜…”
曾明辉实在不想再看他演下去，也正好就坡下驴，手一伸，很有关爱下级并拯救于水火的领导派头，“走，我带你回去！”
“不要！”
然而，陈风干脆的回答，令曾明辉如他僵在半空的手那般，尴尬住了。
“曾县长，你回去吧！能带走我的人，心却死在了这里，意难平啊！”
放下二胡。
陈风又蜷回邋遢的床上，拉过被褥，蒙住脑袋。
…
是夜。越野车再拐个弯，就能上大路回县城了。
秘书问，“县长，陈风真有那么惨吗？”
“幼稚！”
曾明辉冷冷望着窗外，“演给我看呢。”
秘书心说，我就怀疑嘛，还是县长慧眼如炬，“那为什么，连村书记也要帮着他骗你？”
“这就是陈风的本事了！”曾明辉终于转头看了秘书一眼，却是怎么看，都远不及陈风。
他很清楚，陈风唱这出戏的目的，一是诉苦告刘伟的状，二为讨要补偿。可是，该怎么补偿呢？就怕开了这个头，会刹不住那个车。
长青村。
茅草棚。
“小陈，快起来，曾县长走了。”
陈风一跟斗翻起来，彭书记刚坐到床脚，文道明正放下一大盆红烧鱼，摆着碗筷酒杯。
“彭叔，谢谢了。”
“欺骗县长总是不好的，但你开口了，我还能不答应吗？”
彭书记发完烟，又说，“倒是你刚才，会不会演得太假？”
“越假越好！”
陈风和长青村由上至下的男女老少早已打成一片，礼节规矩反倒显得生分，下床蹲到矮桌旁，夹起一尾小白条就往嘴里喂，一是真饿，二是真香。
“道明叔这手艺一级棒啊！”
然后，端起酒杯，“越假，他才知道我多坚决，才会重视我的诉求。要是他当真以为我过得惨兮兮，反倒要小看我。谢谢彭叔、道明叔，干杯！”
实则，陈风心里也难免忐忑，就怕玩脱了。转念想，已经开了这个头，索性继续耐着性子吧，总不能运气太差。
“道明叔，吃完饭还是上你家住吧，一个人在这里怪瘆人的。天亮了再过来，县长老爷可舍不得辛苦跑夜路。”
…
翌日。
茅草棚。
曾明辉午前打包了很多精美的食物，带上好烟好酒，要和陈风喝一顿。他也配合着不揭穿，你那么惨，我就慰劳慰劳咯！
怎料到，陈风笑眯眯地吃完喝完，一说到正事，就机器人编好程序上了发条般，蜷曲到床上，用沉默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山下。
“县长，陈风也太过分了！”
过分？
曾明辉无名火起，我又不是傻子，要你提醒我？你这个当秘书的倒是说些有用的建议啊！
时间不等人。若钱栋离开子云，事情将变得复杂，也更棘手，还要承受市委大佬的怒火。
凉禹隧道自项目获批，就受到省市领导、舆论媒体和社会各界的关注，谁都不想主政期间留下个烂尾工程。
另行跑款？市里缺口多，根本不现实。一旦停工，就是任期内的败笔，大佬难堪，他曾明辉更没好果子吃。
解药，还在陈风身上！
怎么才能让他消气呢？
“下午有个常委的临时会议？”
“是的，高书记有人事提案。”
“先回县里，不能再白跑了。陈风能憋着劲跟我耗小半年，又怎会短短几天改变主意？我得想个妥善的法子！”
…
下午三点半。
县委会议室。
一众县委常委聚在椭圆形的办公桌前。
曾明辉刚来时，这张代表永昌县最高决策层的桌上，几乎都是高伟平的人，令他这位二号人物有种撕裂般被排挤的压抑。
这半年来，说服了以前站队赵博的常委，又拉拢与高伟平貌合心离的常委，虽不能分庭抗礼，曾明辉也感觉轻松了些许。
当然，颇有城府的他虽然暗度陈仓，却不急于亮剑，每次常委议题只要不伤及自己的利益，都选择韬光养晦。
今天，当高伟平提及青关镇的人事提案，曾明辉再三权衡利益得失后，不得不提前拔剑，硬着头皮唱反调了。
“诸位，刘镇长治理工业园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兼顾主持党委工作也有段时间，已熟练上手。镇党委书记一职不能老悬着，我建议，让刘伟同志担任青关镇党委书记。”
高伟平说的是建议，却等同他一言堂的决议，因为，往常惯例，没人会跳出来反对。
哪曾想。
“高书记，据我所知，工业园去年四季度开始正常课税，与刘镇长没多大关系吧？”
“曾县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伟平眉头一沉，奇怪，曾明辉去市里搞了趟接待，就敢和自己对着来了？“你来得晚，不了解情况，不要随随便便就否定同志的功劳。”
这帽子就扣得大了。并且，也赤裸裸提醒，初来乍到就掂量着，别和根深蒂固的斗。
曾明辉清清嗓，“正是如此，我还没来，就听说那是前任常务副县长主理的政绩。”
这话就怼得狠了。
言下之意，连永昌之外都知道工业园正常纳税是谁的功劳，高伟平张冠李戴，岂不像掩耳盗铃？
紧接着，曾明辉再补刀一句，“不止如此，据说刘镇长当时不但不积极配合，反倒撂挑子了。”
顿时。
高伟平沉下去的脸已黑得出水，其他常委也纷纷对视，眼神交流，赵博走了，曾明辉来了，沉寂没多久椭圆桌，再次背负它风起云涌的使命。
“曾县长，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直接负责这件事的，正是刘镇长的助理。难道，他不能代表刘镇长？”
“当然可以。”
曾明辉以退为进，来了记顺水推舟。
“有能力的同志就要安排到更能发挥能力的岗位上，我提议，擢升陈风同志担任青关镇城建办主任。”
“这不合规矩！”
面对曾明辉亮出的真实意图，高伟平气得牙痒痒。在他看来，赵博的余孽和新来的政敌，终究还是合流了，对他继续巩固权威绝对不是好消息。
“陈风刚来半年，还没转正，最多定个科员。城建办虽然只是股所级单位，却大多都由乡镇副科级领导兼任主任，他资历不符，经验也不够。”
“书记说得对。”曾明辉微微一笑，理来策挡，“不过也好办，给他个副主任先干着，涨涨经验。主任一职就先悬着，也得让人家有个奔头嘛。毕竟，选调生三年就能评副科，我让他提前两年半打大工、拿小薪，算起来，还是咱们县里赚了。”
“曾县长！”
高伟平猛拍桌面，“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刘伟同志的人事议题！”
曾明辉见老狐狸耍起官威，便掏掏耳朵，“他挂职期快满了吧？”
不等高伟平开口，曾明辉继续说，“市里的苗苗总归要回去的，你这时候升他，半年后还得再选，多麻烦，何必呢？”
高伟平冷哼一声，“我和市里交涉过了，可以让他留任。我也和他本人谈过话，他也愿意继续在咱们永昌发光发热。”
说完。
高伟平汲取了曾明辉嘴快语速也快的教训，不给对方再次反驳的机会，指节成锤连续敲击桌面。
“诸位没有别的意见，就让我和曾县长单独聊聊。”
看来，高伟平执意要刘伟担任镇党委书记还有未知的猫腻，这架势，要和曾明辉私下谈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