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这十来天,每到傍晚,罗先明就会翻墙进入葛志强以私人名义开设的三无养老院。
高墙内,只有几间破旧瓦房,老人们大通铺睡在一起。
汗味、体臭、烟叶味、屎尿臭,在潮湿的霉味中发酵。
这里没有看护,只有个做饭的伙夫。老人们要是生疮害病,他就转告镇上的药店开药。
一日三餐。早上稀,中午素,晚上热些剩饭早早放餐,一把锁将大铁门锁得死死的,伙夫就打牌去了。要说,连拴在铁门内的看门大黑狗,都比老人们吃得好、吃得饱。
这些被葛志强搜刮来,用于窃取国家福利的孤寡老人们,自打进来就没出去过,妥妥一个集中营。
除非,抬着出去。火化后,骨灰罐子草草堆在墙角,葛志强还能再吃一笔补发十个月的丧葬福利。
罗先明的到来,无疑让这些老人枯槁等死的精神世界得到慰藉。
他想为老人洗澡、打扫清洁,又怕伙夫发现而坏了大事,只好捂着鼻子,忍耐着恶臭。
给老人发放营养品和新鲜肉食,让他们当面吃掉,再将包装袋和食物残渣一一清理掉。
又陪着老人们聊聊天天、下下棋,让他们不那么沉闷孤独,还叮嘱老人们一定要保密。
就这样偷偷摸摸的,罗先明得到了老人们的信任,每天都盼着他来。老人们想要的不多,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这些小事让他们更为依赖…
终于,到了村两委委员选举的日子。
罗先明先与协警同伴制住伙夫,再让请来的护工为老人们清洗污垢,换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同时,也把葛志强利用他们的卑劣行径讲出来。
“小罗,你是好人,你给我们拿主意吧。”
“对,我们都听你的!”
当老人们浩浩荡荡出发时,看门的大黑狗也只配匍匐在地不敢呜鸣。
罗先明还专门准备了大锤,将象征黑暗罪恶的大铁锁砸了个稀巴烂!
…
村委会。
葛志强见到前来兴师问罪的老人们,可谓惊悚,乱了方寸。
避避?就怕影响选举结果。强撑着,又怎么平息民愤汹涌?
“沈云,是你干的?”
葛志强立刻反应过来,瞪目怒斥。
沈云冷声说,“拯救老人脱离苦海,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这么激动,真被他们告对了?”
“你…”
葛志强被呛得无力反驳,额头渗满汗粒,爆裂的青筋蠕动不停。
王东风没给他思考对策的机会,派出所民警和协警早早就候在附近,掐准时间来到他跟前。
“葛志强,接群众举报,你涉嫌诈骗养老金,跟我们走一趟。”
“啊?王指导,都是误会,误会!”
“动铐子就没意思了。你也是好多年的村干部,别让我难做。”
王东风一把捏住葛志强的手臂,暗劲捏得他生疼。局面已超脱他控制,只好垂头跟着离开。
变故突如其来,对村民们来说,是大好事,纷纷拍手称快。
却是,监督选举的镇干部非要刷点存在感。常言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不正是为葛志强说好话的时候?
“王指导,都是自己人,让葛书记主持完分工推选再配合你们调查不好吗?选举顺利落幕,我们也好交差。”
“葛书记?哪个葛书记?谁定的?”
“你…”
这名副镇长怎料得王东风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还阴阳他。
又见。
王东风索性把葛志强推到他跟前,“马副镇长,要不这样,我回局里汇报,让张局请示你,什么时候才能拎走他,好不好?”
这番嘲讽,呛得马副镇长脸如猪肝,险些吐血。你个副镇长也敢对警务行动指手画脚?要不要连公安局长的工作也给安排了?
“王指导,用不着这样说话吧?好了,好了,带他走吧!”
…
县公安局。
王东风并没将葛志强带去派出所,而是直接押进了张涛的办公室。对这个墙头草的新任局长,他窝着一肚子火,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在赵博的计划里,非要他来求张涛下令经侦大队立案侦查。
“我知道了。东风,你先坐坐,看着他,我上个洗手间。”
张涛借尿遁,实则偷偷打给高伟平汇报。在他的权衡里,赵博调离后,高伟平一直没对他动手,还能稳坐公安局长的位置,很大原因得归结于,他在文静遇害案表明了不触犯县委书记的立场。
既然站了,就得站牢。
电话那头。
高伟平听得眼皮猛跳。
葛志强那些脏事儿,他是知道的。奈何收了好处,也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过,自从赵博亮明持有社保舞弊案的证据材料,凡是能引爆这个火药桶的风吹草动,他都得小心翼翼。
忙问,“现场有记者吗?”
“没有!”
“呵,这是留了底牌,要我投鼠忌器。想必,你打给我也在他的算计中。”
高伟平万般无奈地叹了声。
真要问罪葛志强,葛志强牵连太深,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引起连锁麻烦。
息事宁人?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陈风他们煞费苦心,断然不接受白干。
“高书记,要不,咱们先做做样子,再宣布证据不足。养老院两千五一个月也不算太贵,村干部是允许经商的,对葛志强竞选村书记不会造成影响。”
张涛连忙献策,却换来高伟平一通怒喝。
“你不看看他葛志强干了什么,那是人待的地方吗?根本就是虐待!而且证照不齐,没有资质,就怕媒体介入啊,笔杆子一动,告他诈骗都是轻的!”
沉默片刻。
高伟平再重重叹息一声,“就按你说的,做做样子,证据不足。告诉王东风,他已经得到想要的了。”
“好的,书记。”
挂断张涛的电话,高伟平立刻打给刘伟,厉声吩咐,“光辉村本次选举无效,取消葛志强参选资格…”
最后,颓然地躺进老板椅,按捺住怒意,揉着太阳穴,沉声自言自语,“赵博啊赵博!当真好手段,走了这么久、那么远,还能把我算计得死死的!可恶!”
…
今儿日子绝了。
不单单,永昌县委书记高伟平吃了记大瘪。正在市里搞接待的永昌县长曾明辉,也热脸贴上冷屁股,吃瘪还味冲,自取其辱。
子云市。
在副市长杨欢的引荐下,曾明辉与省财政厅国库处监控分析科科长钱栋握上了手。
钱栋此行,为核实省里对凉禹隧道A段、B段的第一期拨款是否按预算规划使用。
以作为发放后继拨款的审核参考。
杨欢代表市委、市政府,对省厅钱栋一行热烈欢迎,并于富乐山大酒店北翼宴会厅设宴款待。
钱栋虽然职级正科,却是省里下来的钦差,在财政厅主事预算相关业务,妥妥的财神爷之一。
权力如其名。钱,能给你拨款;栋,也能把你项目冻结。
所以,副厅级的杨欢对钱栋极尽礼仪之余,还转达了市委书记孙轶、市长姜明琛的热情问候。
曾明辉职级正处,还是主政永昌一县的县长,见了钱栋也得喜笑颜开,把尊敬二字贴在脸上。
满桌子山珍海味,杨欢更叫退服务员,亲自捧着瓶飞天茅台为钱栋斟酒。
“老弟,咱们中午就简员简餐,能坐上这桌的,全都是能畅饮畅言的。”
诚然,谈钱敏感。
杨欢是搞接待的好手,自然要安排好舒适说话的场合,借着舒适畅饮的机会,争取把后继拨款早点要下来,才能够大家都舒适。
“杨副市长…”
“诶?老弟叫得这么生分,原来是我单相思呀!”有些时候,打断并非不尊重,而是为了营造轻松,拉近距离。
钱栋早闻这位副市长是八面玲珑的接待好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面对这样的人,重话都不大好讲出口。
“感谢款待!”
“老弟太客气了,咱们一见如故,往后要多多亲近才是。”
说着。
杨欢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咱们先敬钱科长一杯,欢迎!”
众人连忙起立,满面笑容,尊敬祝酒。
敬完第一杯。
按酒桌规矩,自然要省厅领导讲两句。
钱栋清清嗓。
“虽然远来是客,倒从杨副市长和诸位的热情中,感受如同回到家。通过上午的账目审核与座谈交流,能看到专款流向清晰合规,在这里,特别要提一提永昌县,修建隧道是长远大计,这种为老百姓改善生活条件的实事实为,值得我们学习!”
出发前,上级的交代,钱栋不敢丝毫怠慢,才会有这番讲话。
杨欢带头鼓掌,又在热烈的掌声中,起身招呼曾明辉上前来。
“明辉!钱科长的表扬就是省领导的肯定,还不敬钱科长一杯?要再接再励!”
曾明辉自然要抓住这个露脸又能与省厅骨干交好的机会。
他快步走来主位,由杨欢亲手为他斟满,便双手捧杯,酒杯和姿态都放得极低。
“为官,理应为民。感谢省厅的肯定,还望钱科长给予咱们地方工作更多的支持,请!”
曾明辉微微颔首没直接喝掉,钱栋还有话说,他得等着。
“曾县长不愧名校引进的高材生,与我差不多年纪已主政一县,应该我向你多多学习。”
紧接着,话锋一转。
“永昌县今天来了几个人?”
曾明辉举杯举得手酸,却不好放下,稍稍直起身,疑惑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却也立刻如实回答,“除了我的随行联络员,还有县财政局长、预算股长。”
“哦,他们中哪位是陈风?”
啊?
曾明辉大大的惊愕险些脱口。
只听,钱栋继续说,“他们应该在隔壁包房吧?曾县长,陈风是本次申请修建凉禹隧道的最初倡议者,你把他叫过来,我要与他喝上几杯。”
糟了!
曾明辉心念电转,难道陈风的背景果然不简单?若如此,眼下可不是好局面啊!希望钱栋只是心血来潮,抱着侥幸回答,“陈风并未出席。”
“哦。”
钱栋淡淡应了一声,脸色也沉了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顿。任谁都知道,他不高兴了。
他当然清楚陈风被排除项目之外,翻翻成员名单便知。他要做的,是为陈风找回场子。
这也是阁老派上级交代的任务,是他晋升副处的开卷考。
钱栋转头看向杨欢,说着致歉的话,却没流露丝毫歉意,“杨副市长,我忽然有点不舒服,失陪了。”
不等杨欢反应过来,钱栋已离席往门外走去。这一走,省厅的人也随之走得干干净净,相当不给面子。
“老弟,留步!钱科长,等等我!”
问题肯定出在曾明辉身上,杨欢却来不及问清楚,先追上去挽留。怎料,这位名气远播的接待之王,竟在钱栋的跋扈中,遭遇了最擅长业务的滑铁卢。
钱栋有这个资格嚣张,有这个资格跋扈。对正处甩脸子,把副厅晾一边。
曾明辉就没那么好受了。尴尬楞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座位不是,解释也不是。在同僚们的窃窃私语与异样眼神中,强忍着被吊打的打脸之辱。
“明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杨欢回来了,脸色很难看。
解释?怎么解释?
曾明辉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县长,自然有两把刷子,事实,也练就城府。与其浪费唇舌润色问题,倒不如立刻行动解决问题。
钱栋若有意刁难,就算地方做得再好,后续拨款也有千万个理由被搁置。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过这一关,只能去求陈风了。
“杨副市长,您先别急,我保证很快处理好!这就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