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领导是门讲究的学问。
比如赵博,都尊称赵县长,体制内也有少数人叫他赵常务。眼下,县长之位竞争激烈,继续叫赵县长总觉得像在提前宣告胜利,落到竞争对手县委专职副书记耳里会听着不舒服。特殊时期,两边押注,叫他常务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官场特色如此。
老百姓大可以骂官僚主义。
在体制内,却要如履薄冰。
终于等来常务副县长驾到,陈风暗暗松了口气,反倒能耐住性子,没突兀地上前招呼。他起身站直,目送赵博由茶斋老板恭敬陪同进入雅间,又跟过去候在门外等待。直到老板从雅间出来,他才叩响了房门,节奏明快、不轻不重。
“赵常务,我是青关镇长助理陈风,冒昧拜访,请体谅打扰。”
陈风不说汇报,因为擅自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只能委婉托辞。
这样无疑把姿态放得极低。既然决定采纳何熙汶的建议,求人高抬贵手,只要能让朋友们免于责难,低就低点。大丈夫能屈能伸,见领导本也该小心翼翼。
“进来!”
赵博声线浑厚,中气十足,却带着淡淡的沙哑,貌似有些疲惫。
这位副县大佬,即便闲来饮茶也危襟正坐、不怒自威。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山根丰隆,观面相,该是责任感强的自律之士,倒与周霞之前的差评大相庭径。
而且,两鬓已明显生出缕缕白丝,很难想象他今年才三十八岁。
赵博打量陈风几眼。
“你就是刚来的选调生?一表人才嘛,坐!”
看不出是什么态度。
陈风见他镊住茶杯递过来,哪能让领导伺候茶艺?坐下后,便说,“常务,我对茶道也学过些皮毛,那就献丑了?”
“好呀,我乐得清闲。”赵博摆摆手,让陈风接管了茶具,又取出支香烟自顾自点燃。
陈风好奇,赵博抽的是二十三一包的宽窄五粮,虽说口感不错,可对于动辙软中华的副县级官员就显得不够档次了。
一时无话。
待陈风手法娴熟地洗茶、冲焖、公倒,又敬上一杯,赵博端起色泽金黄、香雾缭绕的茶汤闻了闻,就着温烫一口闷。
“手艺不错。能尽量激发浓郁甘爽,却不过火,不泛涩、不煞喉。你哪是学过皮毛,分明是在谦虚。与我不用拘谨,我喜欢耿直撩撇的人。”
赵博这是借品茶要陈风开门见山,自然,陈风也顺势把下午伤人事件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还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尝试着为朋友们求情。
“小陈,看你泡茶的手法,性格也该细致沉稳。这样的人,通常都很明事理,那么,你就该明白,小孩子闯祸要打屁股,成年人犯错得讲规矩!”
赵博杵熄烟头,定定注视着陈风的表情变化,仿佛这是场面试考察。
又说,“你和周霞并没做错,我怎会怪罪到你俩。但是,打人的协警必须接受应有的处罚,包括王东风,也要为下属的过失负上监管不力之责。”
咯噔!
赵博说得斩钉截铁,陈风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不能酌情通融吗?”
“法理面前,何来的情?”
“那…会怎么处理他们?”
“别问我,去问法律。要是没记错的话,故意伤人致重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手段残忍造成严重残疾的,甚至能判无期或死刑。”
说完,赵博把茶具连带茶盘拉了过去,不再理会陈风,自顾自斟饮。
谈崩了吗?
逐客了吗?
陈风本就没对赵博抱太大希望,只是不愿让何熙汶的热心被泼凉水。
加之,去求那个人实在难以启齿,便有了过来试试万一能成的侥幸。
事实却证明,下午漫长的等待纯属浪费时间。最终,不得不回到原点,直面隐藏已久,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最沉重的痛。
不得不去求那个人了!既然最终要那个人出手,给赵博再多胆子也不敢再拿他的朋友做文章,便无须按捺愤慨与傲气。
“赵常务!”
他霍然起身质问,“你口口声声按规矩、讲法律,请问,黄世福和葛志强的罪行被抓个现行,为什么没人处理他们?”
赵博非但不以为忤,反噙着玩味,还做个请的手势,“你继续说。”
落在陈风眼里,以为是种戏谑,便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地条条控诉。
“说来说去,他是工业园商会的理事长,是你的政绩。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也有你包庇纵容!”
“见义勇为失手伤人本就应该情有可原,却就被你妖魔化,被你送上审判台!”
“讨好黄世福之流?好让他们留在这里为你竞争县长的资本润色?即便得逞,也是德不配位!”
“也对!这是你一贯作风,收了葛志强的钱,反把上访的苦主关进精神病院!”
陈风越说越激动,令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不就是被个小小县官刁难嘛,又不是天塌下来。
就算天塌下来,大不了豁出去!
既然要正面刚,何须唯唯诺诺?
怪哉!赵博的反应却大出他意料,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拍案暴喝,甚至脸上也不见丝毫怒色。唯有笑,笑得酣畅淋漓,笑得拍起茶台,笑得去抹眼角的泪花,笑得再看过来时,满眼都是赏识之色。
“骂得好!”
赵博斟上一杯茶,并着食指与中指,指背推到陈风跟前,“先润润喉,还有什么想骂的慢慢来,刚才就说过,我喜欢坦荡撩撇的人。”
这态度就反常了!反常得陈风满脸错愕,楞在原地呆若木鸡,哪还能再组织得起什么语言,面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点儿也看不透。
“没骂的了?”
赵博再点支烟,“你骂够了,该我说了。”
他清清嗓子,就着陈风的指控一条条应对。
“你说我官瘾大,我不反对。工业园这些年搞得焦头烂额,是我的过失。就是官瘾大、太激进,没稳扎稳打,才被人钻了空子还连年反制。我也在反省,要求留在永昌就是为了把烂摊子收拾好,否则,拍拍屁股走人,会被后面来的戳断脊梁骨。”
“至于葛志强造的孽,我也有责任。当年,为了能尽快征地搞基建就睁只眼闭只眼。你说我收了他的钱搞维稳镇压,我可不担这个罪名!社保贪腐一旦立案,会牵连一大片,县里可不是我能说了算。谁能做主,谁才敢收钱抓人,是这个道理吧?”
此话一出,县委书记高伟平的名字顿时跃入陈风脑海。
赵博继续说,“回到今晚你来找我的目的,就凭你站着理,就凭你有立场,就要我蛮横干预,无视伤人致残这个事实?那算不算我为你开绿灯、走后门?那是不是我之前的反省都白反省了?”
“可是…”
这话虽有道理,陈风却不认同带来的结果。
赵博皱眉敲击几下茶台,提醒他不要插话。
“咱们天海一季水稻一季玉米,一亩地年产量也就千把斤,单价在一块三左右,按一户两亩算,两千六百多块钱就是农民的家庭年收入,还没除去种子、化肥和农药的成本,是家庭年收入!”
“我征了两千亩地,搞得好,老人每月有最高两千五的养老金,而不是普遍农村一百、两百、三百那种;年轻人也不用外出奔波,就近打工节约还能顾家。却坏在,我能力不够没达到效果。”
“葛志强之流还不是最可恨的。咱们搞改革开放,搞振兴乡村,搞全面脱贫这么多年,永昌县历届班子做了什么?”
“要么安于现状不作为,要么踩着农民肩膀搞面子工程为自己架官梯,拍拍屁股升官发财,农民却更加水深火热。”
“你看,正是被你指责唾骂的人,至少为贫瘠的农村把致富的希望拉到眼前。”
“矮子里面拔高个,还要被矮子们扯着裤脚拖后腿,才是永昌最悲哀的现状!”
看得出来,赵博这些年也是诸多憋屈闷在心头意难平,陈风刚才的怒斥仿佛激发他一吐为快的冲动,才将不满一一宣泄。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原因。赵博对陈风聊心声,还有更深层次的考量,“要想三个协警免于刑事追责,也不是没办法。”
陈风还在揣摩消化永昌贫困落后的根本原因,哪想到,赵博忽然话锋一转,惊喜来得他措手不及。
“真的?”
赵博浅浅鼻哼,故作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你应该问你能做些什么,天下可没免费的午餐。”
“请常务吩咐,我一定尽全力。”
“葛志强午饭前向我汇报,工业园还的条件是…”赵博娓娓道来,“他肯定也向高书记汇报过了,高书记就等着我答应,好在常委会上反对并施压,进一步消耗我接任县长的可能性。黄世福被打,僵局更僵,纵然妥协也没机会了。”
赵博润了口茶,“咱们可以互相帮助。税收正常、租金减半、本地招工占五成,你搞定工业园助我顺利接任县长,我让那三个孩子免于责罚。再说,选调生搞支援不就是为了帮助发展嘛,这与你伟光正的初衷没冲突,还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