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能安排人把沈云送回去吗?”
“我想把你俩都接回来!”
陈风将遇险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当然,隐去了癫痫发作这一真实原因,谎称坡陡路滑,也不会把梧桐林赤身取暖那段说出来。
赵博接到电话后,让陈风等了好一阵,再回应时,背景特别安静。显然,此刻的常务副县长正忙着,方才的场合并不方便详谈。
“怪我!没考虑周到,还好你俩没事。”
赵博很是后怕。
这种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的型男,自然不太会用煽情的语言去表达关切。或许,当年闹离婚,除了前妻媚外要出国,他不善于把关爱如甜言蜜语那般挂在嘴边也是原因之一吧。毕竟,女人需要哄,也很受哄。
落在陈风耳里则大不一样。首先,赵博并未责备他鲁莽,丝毫都没有。反倒是一句“怪我”,主动担起责任,给予他莫大宽慰。也能感受到,若是俩后辈不论谁有个三长两短,赵博都将因此而愧疚、自责一辈子。
“老师,我…我很没用。”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人都有不慎的时候,就结果论,你无需过于自责,艰难险阻虽然危险,但度过了危险,它就是最好的磨炼。好了,去陪陪沈云吧,你也好好休息,我会善后的。”
赵博并未说伤口痛不痛、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支援这类嘘寒问暖的话,因为,在他的执行观念里,做永远大过于说千百倍。挂断电话,从通讯录里翻到马槽乡长的号码,便立刻拨了过去。
安排妥当。
赵博仍旧一脸凝重,眉宇间挂着名为担忧的余悸。
他捏了捏鼻梁,闭目幽幽叹息,带着疲倦的沙哑。
良久。
再睁眼时,赵博已重焕满脸云淡风轻。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将一切都伪装于低调的和蔼下,深藏不露、深不可测。
此刻,他站在县委大院一栋小楼前的路灯下。
整整衣领,朝县委书记官邸所在的二楼走去。
早些时候,赵博提着蛋糕礼盒,独自来到高伟平书记家拜访,过几天就是高书记的生日。自然,被留下家宴款待。
陈风打来电话时,由高伟平爱人徐凤陪同的晚宴也刚刚结束。
故而,接完电话的赵博再回来时,高伟平已备好茶整暇以待。
“老弟,大忙人啊?”
沙发上,高伟平刚点燃一支烟,笑眯眯地向赵博调侃。然而,这句话并非调侃那么简单,因为它是个问句。言下之意:什么电话要瞒着我这个领导?少搞点小动作!
赵博顿时挂上一脸歉然微笑,大喇喇来到高伟平左侧的长沙发坐下,所隔,既有距离感,也不影响对话,“都是孩子惹的事儿,总是要及时顾顾,让书记见笑了。”
孩子?自然说的是陈风。
赵博也没说谎,却模糊概念。落在高伟平耳里,一定会误以为是他在市里念初中的外甥女。
这句话仿佛太极卸力,把高伟平的不满堵回去。家丑不外扬,总不能在你面前数落孩子吧。
高伟平倒是笑得更畅快了,甚至,还故作亲昵,探身拍了拍赵博的大腿。
“老弟啊,我又何尝不是同样烦恼?自从薇薇去了省城念大学,我这心里就没一天踏实过。担心她学业,又怕她累着;要说成年人就随她去吧,又怕她学坏。不瞒你说,每次见她朋友圈的照片里有染黄毛的男同学,我心脏都得抽三抽!”
“是啊,是啊。”赵博连连陪笑点头。
这画面不对!
斗得水深火热的两人,怎会如此和谐地坐到一起拉家常?
果然。
高伟平话锋一转,“所以,自家孩子是注定要操一辈子的心,金不换,寸不让!至于别家的,可没那闲情。”
一个老谋,一个深算,两位永昌县实权大佬的拉扯,终于由高伟平在接过话题的引用下,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在高伟平看来,赵博一反常态的登门拜访,定是为了说服他在县长继任人选上给予支持。
偏偏,赵博非己方派系,相当于别人家的孩子,高伟平万万不会做这种挖自己墙脚的事。
他今年五十三,倒是满头黑发,与小他十五岁的赵博对比很鲜明。
五十三岁的县委书记,政治寿命基本已入黄昏,再无高进的可能。
却不代表不能设计后路。
高伟平要做永昌的土皇帝,大力提拔门生党羽,即便将来退居二线,乃至卸任退休,也是幕后掌握一定话语权的太上皇。
这些,赵博都看得清楚。
所以,他今晚造访,真就仅仅为了求人支持吗?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吹了吹,“书记,孟医生他们该放了吧?”
“哦?”高伟平的意外之色转瞬即逝,千算万算,没算到赵博竟是为这茬。
赵博清清嗓,“都一年了,当初关是怕出乱子,可关久了,也会出乱子。”
高伟平挑挑眉,心说,太极谁不会?
“赵常务…”
他改了称呼,要在这件事上划清界限,“当初关人,是政府口的决定。马县长出事后,一直由你代为主持政府口的全面工作,这种事,无需来问我吧?”
赵博今晚到此,并非只为这一件事,释放孟医生和村民代表不过是个引子,“书记,您才是咱们县的当家人。再说了,这事毕竟还牵扯了社保舞弊案。”
听赵博直接把社保舞弊定性为案,高伟平连瞳孔都猛然缩了缩。
话已至此,索性挑明,“赵常务,难不成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赵博浅笑点头,不再做谜语人。
“总有人关心这案子,还收集了很多材料。一旦曝光,牵连甚广啊!纵然书记能独善其身,永昌的干部结构也得大洗牌,想必,这不是书记愿意看到的吧?”
放下茶盏,他直直面向高伟平。
“好巧不巧,材料落到了我手里。”说话间,他比了个夸张的高度,“有这么厚!事无巨细,证据完善。当然,我是不愿搞出什么永昌大风暴,太伤神了。”
高伟平终于明白了,这是赵博要来招釜底抽薪,端掉他这位县委书记多年经营的班底,还谈何未来太上皇?
当然,对方能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便是有的谈。而条件,自然是…“你想要进步,也不用这样威胁我吧?”
却见。
赵博摇摇头。
接下来的话,再一次让高伟平大出意料。不由得泛起无力感,眼前的政敌,他根本就捉摸不透。
“人好放,气难消呀!社保舞弊尚可揭过,被关押一年多的怨气总得有人背锅,息事宁人嘛。”
“谁?”
“刘成。”
赵博推出来的背锅侠,正是现任永昌县公安局长,刘成。
高伟平心想这次不会再估错,赵博想让亲信主持公安局。
“谁接任?”
“当年,除了张涛在市里学习,政委和其他副局长都参与了抓捕孟医生和村民代表的行动,这些人会让群众有意见。”
“明白了。看来,赵常务连理由都替我安排好了。”
高伟平没再多想,不由得他不答应。既然赵博意在公安口,自然准备了更多的招数,倒不如爽快妥协,免得鱼死网破。
“不敢,不敢。是高书记大义凛然,为百姓代言。”
事办妥了,赵博当然起身告辞,“感谢款待!书记,请留步。”
“不送。”
独留高伟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愤怒表情渐渐怨毒,咬牙切齿。
少顷。
高伟平细细复盘,总觉赵博空口无凭,只怕有诈!
却听。
“老高,快过来看!”厨房传来徐凤慌张的呼唤。
厨房里,赵博送来的礼盒已被拆开,里面哪有什么蛋糕,而是厚厚几摞文件。高伟平随手翻阅便知,都是社保舞弊的相关材料。才恍然,赵博提着礼盒进门那刻,他就已经败了,注定被拿捏。
“混账!”
狠狠一拳砸在大理石的厨台上,此刻,唯有疼痛才能麻醉高伟平今夜交锋溃不成军的憋屈…
…
就在师父运筹帷幄这一盏茶的功夫,身为徒弟的陈风,却被人给整得无语了。
打完电话,陈风往沈云的病房赶去,进门就见站在病床边的白大褂朝他看来。
“你是家属?”
这句好似鼻孔里哼出来的问话,与白大褂仿佛头顶投来的眼神一样,很傲慢。
“对。”
“我是卫生院的,赶紧去把费用交了!”
“啊?”
陈风登时皱眉,大感不解。
“抢救我朋友的那位章医生是下乡服务的县医院医生,用的也是义诊药品,怎么还要收钱呢?”
这番质问正中白大褂七寸。
他虽不悦,倒也不慌,冷哼说,“病房是我卫生院的,你这么能言会道,那就别赖在这里呀?”
“这是你们领导的意思?”
“出门左转上三楼就是院长办公室。”白大褂玩味地耸耸肩,戏谑之意不言而喻:找领导没用!
可想而知,这种歪风邪气极可能是卫生院自上而下沆瀣一气。
陈风下意识看了眼用药后熟睡的沈云,怕硬刚会吵到她静养。
“好吧。我行李弄丢了,明天等我朋友来,就把费用补齐。”
奈何,陈风的妥协并没换来周旋的余地。
白大褂满眼轻蔑,还噙着冷笑,“明天?你俩跑了怎么办?”
这句话把陈风气得不轻,“我是青关镇长助理,会赖你账?”
“当官的?”
白大褂面色一滞,再看陈风发凌乱、衫褴褛的逃难造型,还隐隐有汗臭,便打消疑虑,“你说你是县长都行,得有人信呐。爷爷我骗人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既然没钱,就麻溜滚蛋!”
这话一出,陈风不禁诞出疑惑。
眼前的白大褂,貌似不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