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办院宗旨是救死扶伤，你想赶就赶？”
“少跟我扯大道理，这里还真就是我说了算！”
白大褂几步走到窗前，朝外面招招手。很快，两名卫生院的保安就小跑着来到病房，一左一右围着陈风，作势要拽。
宣示了主权，白大褂终于说出闹这一出的目的，“叫你朋友转钱过来不就好了，犯不着大晚上抱着她流落街头吧？”
白大褂朝病床上沉睡的沈云扬了扬下巴，又看向陈风，一脸吃定对方的哂笑：小样，把你拿捏得死死的，还不就范？
恰时。
门外传来声低沉喝问，“谁要流落街头啊？”
众人循声望去，是位四十许的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个魁梧彪壮的汉子。
“吴乡长？”
白大褂惊愕地叫出来人身份，正是马槽乡长吴明，由党政办联络员陪同。
吴明没理睬白大褂，径直走到陈风跟前，两名保安自然识趣地退后几步。
却见，本来板着脸的吴明瞬间表情柔和，还噙着颇显尊敬的笑容轻声问。
“您就是陈风陈助理？我叫吴明，马槽乡长。”
您？
白大褂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这是踢到铁板了！
“既然吴乡长认识，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白大褂冲俩保安使去眼色，双脚抹油般开溜。
卫生院大门口。
俩保安的脸色，一个如打霜的茄子，一个像秋凉的苦瓜，“惹到吴乡长，不会丢了饭碗吧？”
他俩当然会埋怨白大褂，却不敢直接表达，因为，得罪白大褂，医院这份看门活同样干不成。
“有我罩着，怕个球！”白大褂脱下白大褂，卷成团塞进保安手里。
“姓吴的又管不了我姐夫！你俩也听见了，那人不过是个镇长助理，连他妈镇长都不是，还不是得不了了之？妈的，净耽误老子时间…”
骂骂咧咧的，脱下白大褂的白大褂，在保安隐忧难消的目送下离开。
…
和吴明握手后，陈风生怕吵醒沈云，便邀两人外面说话。
吴明很明白，眼前的年轻人绝非区区镇长助理那么简单。
今晚，可是赵常务亲自打来电话，命他全力支援、尽心伺候，还不能张扬出去。
可想而知，这个年轻人的分量！
故而，吴明哪敢自持职位级别，对陈风的态度，如同接待常务副县长本尊驾临。
“陈助理，有什么需要只管说。都自家人，就当回到自己家。”
陈风报以感激的笑意，摸摸连腹肌都蔫了的肚皮，“我饿了。”
紧接着。
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两天没抽烟，心挠得慌。”
联络员听他要求如此朴实，再结合惨兮兮的形象，这不妥妥的难民桥段嘛。
不禁想笑，又哪敢笑？牛高马大的汉子，硬生生憋笑的模样甭提有多滑稽。
吴明白了联络员一眼，立刻敬上香烟，护着火为陈风点燃。
狠狠吞吐一口。
疲惫被驱散不少，晕劲儿也袭上头，那感觉别提有多美妙。
“场镇有家鱼火锅还开着，那是咱们乡的特色。陈助理不嫌弃的话，请移步赏个脸。”
“不用麻烦，面包馒头简单点就行。”
陈风扭头望了望走廊深处的病房，“主要不知道我朋友什么时候醒，我得守在这里。”
“也好。”
吴明朝联络员递了个眼色，着他立刻下去安排，却不细说。联络员自然懂，肯定不能是面包，这是要他自由发挥，把温暖送到陈风心巴上。
却是刚走出几步，就听陈风在身后轻呼，“老哥，麻烦帮我买些白米粥，最好能煮点瘦肉末在里面。我想她醒来时能喝口热粥，谢谢了！”
目送联络员驾车离开，吴明便礼请陈风去长椅排排坐。
自己也点上烟，感慨一句吉人天相，好由此揭开话题。
陈风微微摇头，又勉强浅笑，思绪很是斑杂。说的话，却顺着感慨把矛头指向刚才险些被驱赶的事。
“我是在青禹路翻的车，所幸被放羊的村民送来这里。只不过，吴乡长，咱们马槽乡也不安全呐！”
一听这话，吴明在心里把白大褂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却清楚：这件事，包括今晚的交谈，极有可能传到赵博耳里。
总不能费力不讨好吧？
倒不如索性捅个通透。
“让陈助理受委屈了，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当然，也希望您能理解，虽然叫乡镇医院，乡镇却管不了啊…”
原来。
白大褂叫余强，无业游民，就一游手好闲的街痞。
卫生院邓院长不是本乡人，家眷都在县城，寡淡久了哪受得了瘙痒，便勾搭上余强的姐姐，暖暖被窝泄泄火。
从那以后，余强私底下以邓院长小舅子自居，也利用起这层关系找到敛财歪路。
关内的医疗资源很匮乏，马槽、贯岭、桃源、清寨，四个乡就这么一所卫生院。
陈风走过青禹路，便知老百姓出关一趟有多难，更遑论病患。
马槽乡卫生院的接诊压力很大，换个角度看，也叫生意很好。
余强披上白大褂，控制了领号机，成了人人厌恶的挂号黄牛。
邓院长则睁只眼闭只眼。有病总得治，有怨言，却无处投诉。
“乡镇医院自主性很强，配合乡镇工作一贯也趾高气昂，他们只认县卫生局。我不是不想管，根本就管不了，最多反映到县里，可来来回回那么几个熟人，把调解当批评，和稀泥当教育，回过头，纵容的继续纵容，反倒是我把人给得罪了，里外不讨好！”
这番话，从堂堂正科乡长的嘴里说出来，难免遭人诟病优柔无能。偏偏，它是基层干部群体中普遍存在的不良风气，所谓人情世故，不过是不负责、不认真、不愿得罪他人怕有损关系网的借口。最终，想管的要么没法管，要么不敢管，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吴明这样说，无异于将问题通过陈风推到赵博跟前。常务副县长要是管，那固然最好；若是不放在心上，他这个小小乡长也仅仅是上行下效罢了，谈不上多大的责任。
陈风哪会抿不出这点小心思。不吹毛求疵，倒觉得吴明这人还不算坏。“吴乡长，我撞上了便不能当看不见，咱们先去了解了解情况，明天再和邓院长聊聊，怎样？”
“有陈助理牵头，我自然跟随。”
于是。
就着联络员准备食物的空档，两人找来方才为虎作伥的保安下细询问。
保安连余强之流都怕，当然也怕吴明，很快就竹筒倒豆子交代个利索。
这几天，医疗服务队下乡的缘故，邓院长特别警告过余强，别来卫生院搞事情，就怕影响不好。余强也照做了，可是，这混蛋是个没底的米袋子，从病患群众那里搜刮了多少，当夜就能花个干干净净。
好赌！
赌博没个深浅，余强也没了余粮。这赌瘾真真比烟瘾还要折磨人万倍，手痒难耐，下意识就来了卫生院晃悠，听说有两个外乡人正在住院，余强眼珠子一滴溜，便有了之前逼迫陈风必须当夜转账的事。
“吴乡长，我俩也是没办法啊！不听余强的，他姐夫是院长，回头就能把我们都开除咯，这上有老下有小…”
“胡闹！狗屁的姐夫，明明就是姘居！”
吴明厉声喝骂，也算再次表明立场。见联络员正好开车回来，便不再理会战战兢兢的保安，陪陈风吃饭去了。
…
联络员叫刘健，办事能力和效率都教人刮目相看。
短短两支烟、几番话的功夫，不仅张罗了一大盆冷锅鱼、几盘时蔬小炒，连便携的折叠木桌和小凳也找来摆得有仪式感。
最重要的，拎着一塑料桶马槽玉米陈酿，“怕陈助理一个人吃饭太闷，有乡长陪着喝两口，酒能化瘀消炎，好得更快！”
相当丝滑，就在门诊楼前的台阶下促成联谊饭局。
“陈助理，能喝？”
“这也太客气了！”
吴明自然对刘健这番操作大为满意，陈风盛情难却，入座后，便挂念起给沈云准备的瘦肉白米粥。
刘健摆碗倒酒，“我媳妇正熬着粥，你朋友醒了，我再回家盛过来，来回就几分钟，保证趁热！”
“这…耽误嫂子休息了。”
“没事！咱山里人主打就是个好客。”
冷锅鱼佐有酸菜，很开胃。
陈风哪会想到，有一天，竟在医院的院子里摆桌行酒令。夜风清爽，抬头星辰熠熠，天空干净又没有光污染，隐约能看到披帛般的浪漫银河。
几杯往来，气氛更融洽，初识的距离感也淡化不少。望向周遭的帐篷，陈风感叹，“光是医疗下乡还不够，老百姓看病难终究是大问题啊！”
见吴明也皱眉默不作声，刘健接过话，讲了个故事。
这几天真实发生的事。
稍远村子有个农妇听说下乡医疗免费，就赶过来告诉医生，几年前，怀着孩子下地干活不慎摔倒。当时没钱看病，只好拖着，哪晓得，拖着拖着，肚子一天天变小，孩子变没了…
农妇请医生帮她看看，孩子到底去哪儿了。这几年，就算死在肚子里化成水，也得有几根骨头顶着痛啊！经医生诊断，农妇腹中并无异物，也无异常，应该是死胎被身体吸收了。
“也是庄稼人体质好，换作身体素质差点，遇上这事还不得一尸两命？”
话在耳边，陈风看看酒杯，寻思没醉呀，怎就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奇闻？
又听。
身旁的吴明重重叹了口气，饱含历劫沧桑的那种无力感。
“就算关内每个乡都盖医院，就真能解决老百姓看病难的问题？穷乡僻壤！穷乡僻壤！凭什么医疗和教育都把资源集中在大都市？归根结底，还在脱贫致富的问题上。依我看，咱们关内老百姓要想过上好日子，得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陈风眼前一亮，心中好奇，今晚这顿酒怕要喝出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