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苏唐帮忙,回到家后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苏唐倒没有半分推脱的意思,他说,朋友之间互相搭把手是应该的。听了这话,经纬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反倒有些失落,她想,如果向他开口的是别人,他也会答应,她经纬没什么特别。
经纬坐回到绣房里重新开始刺绣,经乙和苏锦在客厅看动画片。
当经纬的针线穿过绣布上的小孔,一团柔和的白色光晕渐渐扩散开来,充盈经纬视线的又是民国旧时京尚绣坊的刺绣小房间了。
刚开始还挺顺利,经纬沉心静气地刺绣,林雨柔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快一步给出指引,一针一线都稳妥恰当。可是,当经纬刚刺绣完龙尾,静坐在一侧的林雨柔身上渐渐浮出柔和的光芒。
这是她要消失的前兆。
没有林雨柔指点,经纬根本不敢下针。
“别走。”经纬伸手挽留,林雨柔的身影仍旧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失。
在见过宫文绒之后,经纬心里牢记下一点,当她刺绣时读取到林雨柔别的记忆会大量消耗心神,这对她的身体大有害处。她本就是超负荷的状态下刺绣,如果不能妥善地自我调节,任由林雨柔的记忆带着走,她很快就会虚耗而死。
眼前,绣坊的样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林雨柔上街的情形。
热闹的街上无数往来的人,每个人的脸都在经纬的眼前无比清晰地呈现,慢慢地那些脸因为太清晰而扭曲。
经纬不想再被这些毫无用处的记忆虚耗,她微微颔首,眼观鼻、鼻观心,以求心无旁骛,只想着该下一针该落在什么地方。
轰隆的杂响搅扰得她心神不宁,脑袋里一片空白。
疲惫和难受同时涌来,让她如病入膏肓般无助和绝望。她仍旧努力回想《洛神赋图》的样子,不理会杂念和杂音。
渐渐地,绣坊的样子又回来了,林雨柔的模样也重新出现。
经纬下针继续刺绣。
该绣龙的腹部了。
第四条龙在云雾中藏得浅,鳞片清晰可见,但藏在云雾中的腹部若隐若现,色泽浅,与云雾浑然一体但细看的话又需做到能分辨出哪里是云雾哪里是龙鳞。
简单地说就是对虚与实的融合要求更高,一针都不能错。
经纬心里没底,她需要林雨柔继续引导她。
林雨柔提醒道:“刺绣龙身时,将其中一缕丝线再破出一缕,由两针齐绣改为三针合绣。”
经纬一认真听林雨柔说话,眼前的景又渐渐消失,林雨柔也不在了。
只要她把注意力放在林雨柔身上,就会被她影响,从而被引去关注林雨柔别的记忆。
经纬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归到刺绣这件事情上来,奈何,就算苦苦挣扎也无济于事,周围的景不断地变化切换,一幅幅画面像刀片一样从她身边切过。
一直能强迫自己处于平静状态的经纬熬不住了,她不想再绣下去了,只想回到现实中。
此时的经纬,像飞到空中的风筝。风劲失控,它不敢继续待下去,想回到地面。
现实里,苏唐一直静站在一旁,观察着经纬细微的变化。
他不敢妄自干扰,连汗也不敢给她擦,只能默默地为她着急。
当他看到经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臂直起鸡皮疙瘩时,他也熬不住了,把手放到了经纬的手背上。
经纬骤然抓住苏唐的手不放,指甲掐入他的肉里,一粒血珠从皮肤下渗出。
“经纬……”苏唐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呼唤她,“经纬,你醒醒,醒醒。”
经纬的手越来越用力,苏唐的手被抓得伤痕累累,他咬着牙忍着,并把经纬护到身前,紧紧地抱着她:“别怕,我在,有我在。”
突然,经纬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深吸了两口气,重喘了好几下才终于睁开了双眼。
当经纬睁开眼,看到苏唐时,浑身的戒备总算卸下。
她无力地瘫软在苏唐怀里,一滴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苏唐安慰她:“没事,你能回来就好。”
经纬只觉虚弱,她道:“《洛神赋图》里有林雨柔的记忆,有关于修补这幅蜀绣的,也有关于她生活过的记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心无杂念,只接收关于刺绣的记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别的记忆开始干扰我,同时也消耗我的精神。”
苏唐劝她道:“你该休息了。”
“等你休息好了,有足够的精神力,也许就能战胜干扰。”
经纬无奈道:“我也想休息,可是……也许我松懈下来,经乙和你妹妹就没救了。”
“唯一对《洛神赋图》有了解的只有林雨柔,我现在能读取到她的记忆就趁热修补好。万一拖延下去,失去了绝佳的机会,你我都追悔莫及。”
在这个问题上,苏唐却比经纬乐观,他道:“这幅图失踪了将近百年,不也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吗?不急在一时,你也不必把自己逼得这么辛苦。”
苏唐坚持要经纬先休息,经纬却不敢休息。《洛神赋图》神秘莫测,一旦错过修补的时机怎么办?更何况,苏家老祖宗曾特别交代过,如果绣到一半就放下针线,针线失去力量就会变得松松垮垮,就算再绣的时候退后几针也难以弥补。
经纬无法说服苏唐,苏唐也无法劝服经纬,拉扯时弄出不小动静,把在客厅里玩五子棋的经乙和苏锦招了过来,两人看到苏唐和经纬搂搂抱抱,顿时明白了什么,识趣地重新回到沙发上,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最终,经纬还是向苏唐妥协了,毕竟她连站都站不起了,苏唐直接把她抱去了卧室。
坐在沙发前假装看电视的经乙和苏锦互相递着眼神,意味深长地笑笑。
苏唐把经纬安顿好后,关上了卧室的房门。他从沙发后经过时,发现电视已经关了,但经乙和苏锦还在假装看电视。
“现在流行看电视机吗?”苏唐问。
经乙和苏锦这才慌慌张张地寻找遥控器,两人把沙发找了个遍,就连沙发缝隙都抠了一遍也没找到遥控器。
经乙找得满头大汗,苏锦戳了戳他,小声道:“走了走了,他已经走了。”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机”。
苏唐进入绣坊,目光落在《洛神赋图》上的绣花针上。由于刺绣神兽飞龙是一绣到底,所以绣线特别特别长,在桌上盘旋了很多圈,还在椅子的扶手上软软地搭了长长的一截。
又因为是三针同绣,三缕线都在绣品上,不能乱,更不能打结,所以,当苏唐的手在碰触到绣花针时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因为绣针脱离绣品,最近绣的几针有松垮的迹象。随着时间推移,之前绣过的那些地方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松弛。
若是寻常绣品,这无关紧要。
可是!
眼前绣品是关乎人命的《洛神赋图》,任何一丝变化都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苏唐拿起其中一枚针,将其缠绕在他的食指上。
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拿起套着细线的绣针,缠绕在无名指上。
他的动作很轻,像在修理高级仪器一样,不容出现一丝差错,否则,细长的绣线就有可能受损。
最后,他将第三根绣花针也套在了力道最容易掌握的中指上。
缠好细线,他均匀地用力,使得绣线与刺绣处处于绷直的状态。
这个力道非常难找,需要很细腻地感受手指的力量。
经乙和苏锦好奇苏唐究竟在做什么,悄悄趴在门缝处偷看。
苏锦问经乙:“这个人在做什么?”
经乙轻拍了苏锦的脑门,“什么叫‘这个人’?他是我姐夫。”
“你姐夫在干嘛?”
“我也看不懂,他怎么学起东方不败来了?是不是我俩刚才闯了什么祸?”
“那还不赶紧躲起来!”
两人跑到经乙卧室的柜子里藏了起来,吓得浑身发抖。
经乙抱着苏锦,苏锦也抱着经乙,两人挤成了肉饼。
紧挨着经乙的时候,苏锦心里特别温暖。虽说苏唐对她也如亲妹妹,对她无微不至,但他是个气质微冷的人,对苏锦的关心更有几分家长的味道。但经乙不同,经乙跟她像玩伴,像哥哥。
苏锦从小就想有一位真正的哥哥,偶尔和她拌嘴,偶尔抢她的东西,偶尔套路她,但真心对她好。
“做我的哥哥好不好?”苏锦小心翼翼地试探。
经乙把苏锦抱得更紧了,“当然好,我从小就想有个妹妹。”
两人甜甜地拥抱在一起,提防着根本不会出现的危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经纬打开柜子,惊醒二人。
经纬饱饱地睡了一觉后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脸上也有了血色,但一脸的怒意把二人吓得不轻。
“你们怎么能躲到柜子里去?”经纬醒来后发现经乙和苏锦不见了,苏唐又在绣坊撑着那三根穿了针的线,一时间让经纬不知道该先找人还是该先从苏唐手里拿过针线。
苏唐先让经纬找人,他说没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两人应该还在屋内。经纬把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遍,急得快哭了,才终于在苏唐的提醒下把经乙和苏锦从衣柜里揪出来。
两人像犯了错的孩子,可怜巴巴地坐到沙发上。
苏锦轻轻戳了下经乙,小声嘟囔:“你姐,你哄。”
经乙回道:“也是你嫂子,你哄。”
经纬听得脑袋都大了,严肃道:“什么姐啊嫂子的,你们两个给我老老实实坐在这里,没我发话,不能离开。”
经乙在苏锦耳边小声道:“就跟孙悟空给唐僧画的圈差不多。”
苏锦问:“那我能再看一遍《西游记》的动画片吗?”
经乙小声地:“等你嫂子走了再说。”
经纬哪有功夫和时间跟经乙、苏锦两个犯病的小傻子折腾,折身去了绣房。
绣房里,苏唐很平静,但经纬心里却翻江倒海。
苏唐的手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用的还是同样的力道,不敢分心走神,导致手臂僵麻失血,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紫红色,跟紫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