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蜷缩在房屋的角落，脑袋一片空白，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到监控室的，更不明白监控画面上那些刺绣人为什么要坐得整整齐齐地刺绣……
她不知道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等来那扇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不知道推开房门的人会是谁，好人还是坏人。
她很安静，安静得像一盆花，一棵树，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她不关心监控画面中的人，也不关心他们所做的事，只是很安静地待着。
此刻，合江亭内，千蜀绣艺的决赛现场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不管是绣娘还是绣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顾微凉的天气是否让手有些受冻，争分夺秒地下针刺绣。
经纬有些过于紧张了，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心湿了一次又一次，如果不是赛方准备了擦手的毛巾，想必她眼前的团扇绣品都被染上了一层薄汗。
负责监督刺绣现场的是十位评委，有几位评委年事已高，行走时颤颤巍巍，需要工作人员搀扶，但他们仍旧不厌其烦地于刺绣人之间走来走去，观察他们的动静，端凝他们的绣品。
任何一门手艺，不仅造出来的东西是对匠人的考量，干活儿时的作为也是重要的考量之一。
经纬和经乙早就被评委们注意上了，这二人不管旁边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评委走到了经乙的身旁，他的团扇就快要绣完了，只剩下寸宽的一角。
老评委之所以会站定在经乙身旁，是因为他发现经乙的团扇上什么也没绣。
这孩子在亭子里坐一整天了，糊弄谁呢？
老评委戴上老花镜看去，总算看清了。经乙所绣的团扇，所用的锦线多为白色，就算不是白色的地方也用以浅灰色和薄薄的灰蓝色。
团扇上的缎子本来就是白色，再绣上白色的锦线，实在难以让人窥探到所绣花色的真面目。虽说还有浅灰和灰蓝陪衬，但都太薄了，想看清团扇上的图得凑得足够近才行。
究竟要多近？
老评委一步步后退，退出三步时就止步了。
三步之外，他便看不到团扇上的图了，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老评委给身侧的工作人员递了一个眼神，那工作人员松开了老评委的手往后退，退步两步后止步了。
三步加上两步，只是短短的五步。眼神好的年轻工作人员尚且只能在五步之内看到图的样子，五步之外，只知那是一柄团扇。
在评委看来，这柄团扇是失败的。试想，使用团扇的姑娘们，不管身处何种场合，都需要在一室之内看到团扇上的图案，半室之间看到图的轮廓和意境，十步之内看清图。
老评委摇摇头，转身，骤然被一幅色泽无比艳丽的宫扇蜀绣给吸去了视线。
是经纬的宫扇！
相比起经乙，老评委以及其他评委们更好奇经纬。
在西塘分赛区的刺绣比赛中，经纬凭借刺绣神女图而名声大噪，给评委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更何况，苏唐、宫文绒两位重量级的评委都是因为经纬才从评委席中除名的。
苏唐是苏氏绣坊的常务副总裁，虽然年轻但也是地位颇高的重量级人物，因为经纬而不得不发布退出评委席的公示，引来诸多猜想。
宫文绒更是蜀绣中的泰斗人物，蜀绣自三十年前因为“破四旧”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后就一蹶不振，是宫文绒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一点点把蜀绣托举到如今的位置。
虽说眼下蜀绣仍然给人后继乏力之感，但如果没有宫文绒，谁也不知道蜀绣会走到哪一步，也许仅有极少数人家懂得刺绣，也许它渐渐成为了只可追忆的历史。
此等泰斗人物，本该荣耀一生，却也因为经纬这个年轻小丫头就发出公示，表明要退出评委席。一时间引起不小的轰动，媒体们更是密切关注着关于她关于千蜀绣艺的一切。
老评委走到经纬身侧，用手小心地抬着老花镜，唯恐看走了眼。
经纬所用的线花花绿绿，非常俗气。一般来说，只有街边上了年岁的阿姨们刺绣鞋垫儿、绣大花的时候会用如此艳丽的丝线。
也对，苏曼妘之所以会把这些线放车里，本就是为了给宫文绒绣一幅牡丹花图。
但是，苏曼妘是蜀绣高手，放眼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在破锦上少有人能敌，再艳丽的线到了她手里，都会被劈出非常细致均匀的线，刺绣后，花瓣色泽轻薄如染，并不会俗艳。
如果经纬也这么做，虽然敌不过其他参赛人，但至少不会让宫扇变得俗气。
当蜀绣成为一门艺术，某种程度上，它就需要和俗气挥手告别，甚至厌恶俗气。
偏偏，经纬的宫扇花花绿绿，非常鲜艳俗气。
老评委无奈地摇头，暗暗为苏唐和宫文绒感到可惜。
其他评委留意到老评委的动作，也都纷纷摇头。
对参赛选手来说，有什么比在比赛途中就遭到否认更为致命？
可是——经纬并没有受到影响，仍旧专注手中的刺绣，一针一线稳稳当当。
有几位评委对经纬的沉稳非常欣赏，在他们看来，像经纬这样沉得住气的年轻刺绣人已经不多了。
从分赛区比赛到如今的决赛，他们见识了数十位年轻刺绣人，要么嫉妒心太强，于比赛中就做出让人不齿的举动遭到除名，要么基本功不扎实，空有花招，华而不实。
经纬于分赛区所递交的作品足以证明她有扎实的基本功，绝非华而不实之辈。她从未动心思压制其他刺绣人，可见心性坚定，人品可靠。就算面对别人的算计，她也从容应对，可见其沉稳，堪当大任。
只是可惜了，一副艳丽的丝线让她无缘得奖。
经纬曾放下豪言，她要向所有人证明京尚绣坊的绣艺，更要亲手洗净百年之前同行们泼在京尚绣坊刺绣人身上的脏水。
现在，不单单媒体盯准了经纬，就连那些从没接触过蜀绣的普通网友们也关注起她来。
过分密切的关注对一个寻常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它意味着此人走到了冰面上，一旦冰碎，她将落入冰窟之中。
所以，经纬输不起。
但是——她眼前宫扇上俗艳的配色，已经被评委判了“死刑”。
老评委很痛心，为什么经纬不肯在破锦的时候多下点儿功夫，把丝线破到极致。她在西塘分赛区的时候，不就破锦得非常出彩吗？
让老评委差点吐血的是，他猛然发现经纬并没有破锦，连一分为二这种动作都没做，直接把锦线穿在了针上。
如果不是苏曼妘这批丝线如果金贵、细腻，只怕宫扇细密的小格子要被撑爆了。
老评委怕把自己气出心脏病来，赶紧走了，留下失望又气愤的背影。
经纬仍然强迫自己不让自己受老评委的影响，只是专注于一针一线之间。她也留意到，不远处的孔曹华时不时地看向她。
没有哪位评委不认识孔曹华，他出生名门，又有数十年的刺绣经验，本就是德高望重之人，却虚心报名参赛，让主办方非常感动。
老评委见孔曹华时不时地看经纬，轻咳了一声，试图提醒孔曹华专注自己的刺绣，老评委实在不想看到一代蜀绣名匠因为经纬而输了比赛。
孔曹华在被老评委提醒后，收回心神，下针完成了宫扇上最后的几针。
完成后，他把宫扇放进了木托盘里，打算起身走下合江亭。
他动了动，发现身体像在软凳上生根了似的，一点儿也动不了。
工作人员赶紧上前搀扶，却发现老先生自己根本使不上力，全靠工作人员搀扶。
医生顿时分为两队，一队负责接替工作人员上前搀扶，以免工作人员因为不懂而造成老先生骨骼受伤，另一队则于车上就位，准备救援的工作。
当医生扶着孔曹华走了几步后，发现他的情况已经好转。
经纬听到这些动静，只觉心烦意乱。她已经完全耗尽了耐心和韧劲，她只想逃离，逃到一个可以让她自由呼吸，可以让她感到安全的地方。
她捏针的手颤抖起来，手心潮湿一片。
再下针，却发现宫扇已经绣完了，凤凰神女图。
她把刺入丝绢半截的绣花针给退了回来。
手掌摊开，字迹已浅到只剩下薄薄一层影子，勉强能看清楚“比赛”两个字。
她做完了，可以走了吧？
脑袋空白的她站起了身。
她的眉头紧拧着，两脚想快步狂奔，远离这里的一切。
有工作人员看见了她，冲她示意，希望她能稍等一下，等医生们把孔曹华老先生带出比赛场地后她再起身走出。
经纬只觉窒息，她沉重地呼吸了两口气，未能消减心里的烦闷。她不顾工作人员的指令，离开了座位，走下合江亭。
她太紧张太害怕了，身体在发抖，脸如雪白，脑袋混沌，就连碰到其他刺绣人也毫无知觉。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不好了，5号选手姜授老先生晕倒了！”
“经纬撞了他一下，他就晕了！”
“我也看见了……”
……
经纬不知道他们说的“经纬”是谁，只是觉得好吵，她要去一个清净的地方，最好降下夜幕，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江，她在江上的小舟上躺着，任其流淌，永不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