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刺绣人摆好工具,开始绑绣架。
当经纬把刺绣用的绢布拿出来绷绣架时心中一颤,绢布只有一尺见方,并没有经纬假想的四尺见方!
这对传统刺绣人来说是好事,传统刺绣工艺耗时,刺绣起来慢,几个小时之内紧赶慢赶也只能绣出一尺见方的绢布,再多就完不成了。
看到这方绢布的时候经纬和其他刺绣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经纬把绢布绷好,安置好其他要用的刺绣工具,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弟弟经乙急躁地开始破锦,虽说靠着一手过硬的基本功,破锦的时候没有出什么差错,但经纬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越是这种考验人的比赛就越应该冷静,否则一步出错就会落下扣分把柄,从而成为输家。
经纬真想提醒弟弟,可比赛场上一切都有规矩,她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东张西望,只能收敛紧张和担忧低头做眼前的事。
经纬似乎已在心里构好了图,将所需要用到了锦线选出,一缕缕铺展开,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像五彩线谱。经纬捻起一根锦线,正准备破锦,手指一颤,线落在了桌上。
她这一动静吸引了监场的慕天远,慕天远的心像被重锤击中!
虽说“金匠绣艺”大赛是让众多刺绣人一起参加,但真正被视为有能力与机器刺绣抗衡的只有经纬及少数几位深有造诣的刺绣人。
慕天远想起昨天晚上跟戚堂的一场谈话。
戚堂忧心忡忡,说经纬如果不能参加比赛,那金匠绣艺大赛的结果很有可能是机器刺绣赢得冠军。
慕天远不解,问为什么。
在慕天远看来,经纬虽然一路表现很好,但其他参赛的老牌刺绣人也不输她。别人也有几百年的传承,几十年的学艺经验。泱泱数十人,怎么可能找不出能替代经纬打擂的人?
戚堂说:“成都最近几年举办的刺绣比赛多是年轻人参加,少有经验丰富的大绣匠。高人偏爱隐居,很少露面,有的刺绣人甚至只存在于同行的传说里,有些人也许连传说也没留下。”
“我们不是请来两位大绣匠吗?”慕天远道。
戚堂道:“是啊,为了不让机器刺绣压下传统刺绣,我们搬出名门堂的牌子请来了两位刺绣大匠。”
一位是青绣门下关门弟子田升,一身传承却隐居乡野,既不卖刺绣也不收徒,只是在小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田升的名字很少人知道,名门堂却非常清楚。
一位是由颜老先生出面请来的金姿言老前辈,金姿言这个名字没几个人听过,但一说到宋添鹤三个字,几乎没有哪个内行不知道。宋添鹤是金姿言曾经用过的名字,随母姓,叫了快五十年了,84年的时候国家开始身份登记,老前辈按户口本上的名字金姿言登记,所以才会出现没人知晓她的名头。
观察两位老前辈在初赛中的比赛,慕天远的心里生起很多疑惑,为什么二位没有一举惊人给机器刺绣来个下马威,而是藏深露拙让名次都待在十名左右?戚堂解释说他们在试探,试探在场的刺绣人有多少实力,也试探机器刺绣能有多强。在今天之前,慕天远对戚堂这个说法是认同的,但是现在看到戚堂表情沉凝,他心里立马就摇摆了,暗自嘀咕:难道一向运筹帷幄的戚老板也要怀疑自己的判断,后悔花了重金和大心血请来两位并不能挑起大梁的老隐人吗?
戚堂看了一眼慕天远,说道:“有时候刺绣是刺绣,比赛是比赛,两回事。”
“两回事?”慕天远不解。
戚堂道:“老人们刺绣往往在于琢磨,一年半载只绣一张手帕也是常有的事,要他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出一幅绣品确实为难他们了。经纬不一样,经纬年轻,思变,灵活,最重要的是她是靠一场场比赛打过来的。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比寄托在另外两位老人身上更靠谱。”
“那你为什么还花心血请来两位老前辈?”慕天远想起之前为求两位前辈出山时的折腾和疲惫就难受。
戚堂说:“请两位前辈是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蜀绣名门的幻老板野心勃勃,盛天绣艺的那些人一个个狡猾无比,要对付他们不得不多想办法。”
昨晚戚堂一夜没有休息好,为经纬悬着心,为蜀绣的将来忧虑。
好不容易盼到经纬可以参加比赛,没想到她情况并没有真正好转。
经纬的手——在抖。
刺绣讲究平稳,绣出来的作品才能做到“平、齐、光、亮”,手抖的人是做不了刺绣的。
经纬放下已经坏掉的绣线,拿起一根崭新的破锦。她停下了破锦的动作,凝望着颤抖不止的手,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喉咙一样窒息、难受。
经纬以为长吸两口气能缓一缓,才发现毫无用处,手依旧抖得厉害。
也不知道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紧张,身上开始冒汗,一股微疼的感觉从头皮末端爬到头顶。
她放下丝线,试图做点别的来掩盖反常的动作,可是,手刚碰到一个木制的托盘就不小心把托盘给打翻在地,引来众人担心的眼神。
慕天远急忙捡起地上的托盘,为她摆好,担心地问:“你怎么样?”
经纬忍住慌乱,微微摇头,“我没事。”
慕天远抬头,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大门之后戚堂眉头紧蹙。
“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们说,包括看医生。”慕天远道。
经纬感觉热,身体粘腻,道:“把空调调低一点可以吗?”
慕天远放下一贯的高傲姿态,快步走到空调前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两度。然而,这两度对经纬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眼看经纬满头大汗,双手无法刺绣,慕天远问她:“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经纬开口时发现口舌发麻,说话困难,但还是强撑着摇头。
慕天远看了看戚堂,大门后,戚堂对他微微点头。得到命令,慕天远将经纬请到了备用考场。
经乙以及众位刺绣人都为经纬捏了把汗,尤其是经乙,手中劈丝的动作明显受到了影响,只能重新换一根新的丝线。
苏锦看到经乙无比紧张的动作,自己也紧张得胸闷气短。她知道经乙的压力很大,他想带着姐姐那份责任坚持下去,不受比赛场内各种情况的影响。苏锦也想让自己强打起精神来,不想拖后腿。
他们都不知道经纬被请去了何处,在机器刺绣机旁边,正弯身在电子屏上参与构图的施兰筝抬头看着从玻璃墙前走过的经纬等人也不禁好奇,她这是违规被请出去了?
“也好,不战自败。”施兰筝认为经纬是被她一激,铤而走险做了违背比赛规则的事,被发现了。
实际上经纬是被请到了备用参赛房,比赛细则里明确写清楚了,比赛场地共有三个,一个是传统刺绣人所用的大房间,一个是机器刺绣用的房间,另一个是临时备用房间。三个房间都设有摄像头和监督员。
经纬坐到沙发椅上,微微颔首,似乎忍着一股劲儿。慕天远担心她太难受,一再关心地问她要不要中止比赛,都被经纬拒绝了。
无奈之下,慕天远只能退出房间,留下一名监督人员守着。
慕天远退到戚堂身边,汇报了经纬的详细情况后担心道:“她在硬撑,我怕她这么下去会出大事。”
戚堂的目光穿过门缝,正好能看到经纬的侧面,他道:“她确实是在死撑,但应该出不了大事。”
“为什么?”慕天远只要一想起昨晚送经纬进急诊室的事就揪心。
戚堂道:“刚才医生给我发来了经纬今早的身体状况监测表,自她从急救室出来后,她的身体状况就恢复了正常。”
“她现在在冒汗!”慕天远不相信那些冰冷的数据,毕竟经纬的异样是摆在眼前清楚可见的!
戚堂没有回应慕天远,而是告诉他:“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五度!”
“这……”慕天远觉得这个举动太冒险了,应该先问过医生的意思。但戚堂一个眼神递来,慕天远就乖乖听话了。
奇了!
空调温度调低后,经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身体出现异样,她就一直在强忍着,任由汗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不想中止比赛。
一旦中止,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她想以一个战士的姿态走到最后,不管是输是赢!
当空调温度调低五度后,一股冷风铺来,她浑身舒畅无比。
但这种舒畅仅仅稍稍缓解了痛苦,汗水仍然铺天盖地冒出。
房间外,戚堂命令慕天远继续调低空调温度。
慕天远傻眼了,戚老板这是不把经纬当人啊,但凡是个正常人哪经受得住这么低的温度?
“照做!”戚堂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
慕天远拿他没办法,又调低了五度。
房间内的经纬并没有急着忙刺绣的事,而是拿起赛方准备的白毛巾擦拭手心和手臂,把多余的汗渍擦掉。当房间内的气温稳定下来,经纬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只是还觉得有些闷热,掌心仍在冒汗。
她回头,正好与戚堂四目相对。微微点头,像是示意。
戚堂命令慕天远:“再调低五度。”
慕天远听得傻眼,“再调低五度,人都要结冰了,要出大事的。”
“照做。”戚堂没有解释。
慕天远拗不过,只好照做。做完这个举动,他联系了一位私人医生,希望他尽快带着团队赶过来,有可能要出大事。
让慕天远没有想到的是,房间内,穿着单薄衣裳的经纬稳如泰山。旁边的监督员已经裹上了厚厚的毛呢大衣,时不时可怜兮兮地望一眼慕天远,想请求慕天远放他出去。
比赛规则明确规定参赛选手必须要有监督员陪同,所以就算他开口恳求,慕天远也不会放他出来。不过,考虑到房间内的情况确实太糟糕,慕天远让工作员送进去一想暖宝宝,让那监督员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监督员颤抖地拿起一个暖宝宝,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要的是暖宝宝吗?他要的是人道啊!
慕天远对着流泪的监督员做了个加油的动作,比划完转身就走了。
房间内,经纬已经不冒汗了,也没有难受的感觉,看了一眼时间,前前后后耗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她放下擦手的毛巾,拿起锦线开始劈丝。
手很稳,锦线被一分为二,再分为四……
一根根锦线被经纬劈成头发丝的样子,一缕一缕被摆放整齐,再用一块圆润的玉石轻轻压住。
这种玉石不贵,在缅甸那些地方花上几百块就能买到,是名门堂专门用来压线的。
名门堂不在后,很多刺绣人都放弃了这一习惯,一是因为玉石再便宜也要值几百块,稍微磕了碰了摔了就碎了没了。
经纬用着却觉得舒服,玉温润细腻,摸到手里很容易让人静下来。加上它脆弱,需得轻拿轻放,于不经意间就磨炼了刺绣人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