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授老先生坐在正位之上,桌前有一杯茶,热气袅袅。
他说,等经纬学会了,他再喝那杯拜师茶。
经纬像当年小时候跟着奶奶学刺绣时一样,清点了刺绣要用的布和丝线,再拿出其中一份给姜授老先生。
经纬为其破锦、穿针,做完这一切,姜授老先生便开口传授姜门蜀绣。
“姜门蜀绣与经家的刺绣在绣法上有共通之处,都以双针为主,通常埋上双色线一前一后绣出锦绣图案。”
“但它又因为用以布置房屋,所以与你们经家刺绣又有天壤之别。布料要厚实有型,用的针要粗,多以小指长的大针。下针力道要均匀,否则容易起毛刺,凹凸不平,影响美观。”
经纬学得很认真,也很辛苦。
虽说姜门蜀绣与经家的绣法有共通之处,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绣法,需要领悟和记忆的地方特别多,稍不注意就容易混淆,从而出错。
经纬每每感到疲乏时就会喝一杯咖啡提神,她跟前的蜀绣小布越来越多,厚厚地垒了一堆。每一块小布都是不同的绣法,都藏着姜门蜀绣的精髓。
不知过了多久,经纬下针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的手太累了,眼睛刺痛难忍。但真正让她动作缓下来的并不是疲惫,而是姜授老先生越来越虚弱无力的声音。
当经纬刺绣完手中的小方布,又学完一种绣法时,她已听不见姜授老先生的声音了。
抬眼,老先生眼皮沉重,像要睡去。
“老先生……”经纬试探地唤他。
姜授老先生却无力回她。
“老先生?”经纬心中一咯噔。
然而,老先生还是没回他,他的眼皮完全闭合上了。
守在门外的苏唐等人听到经纬哽咽的呼喊,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进来。
“老先生!”苏唐快步上前,查看老先生的情况。两名医生抢先一步,用工具检查了一遍,最后无奈地收起工具,遗憾地对苏唐道:“苏先生,姜授老先生已经辞世了。”
一股悲凉笼罩在简陋的房间里,经纬酸痛的眼睛里流出一颗颗晶莹的泪,苏唐也已红了眼,心里哽咽得难受。
姜授老先生为姜门蜀绣操劳一生,却也贫穷了一生。徒子徒孙收到他离世的消息后从各地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苏唐和经纬为老先生办了追悼会。
经纬一身黑裙站在白花之下,与那花一样悲凉。
追悼会结束后,经纬依然难以释怀,在苏唐的陪伴下,她在姜授老先生的院子外的小河边散步。
头上星空璀璨,让夜显得静谧。
苏唐安慰她:“老先生的一生确实有不少遗憾,但他如愿让姜门蜀绣得到了传承,也算安心了。”
经纬道:“今天的追悼会上,所有曾拜师过姜授老先生的徒弟都回来了,就算是只得到一丁点指导的人也感激他的恩情而不远万里跑回来送他一程。可见,他们心里都是尊敬和爱戴姜授老先生的。但他们却无法坚持做蜀绣,以至于老先生临终前只能仓促地找到我来传承。”
苏唐道:“这怪不了他们,能用上姜门蜀绣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这么多年,老先生也只卖出过三次绣品。一次是卖给别人做蜀绣艺术展览,一次是卖给我们苏氏绣坊做蜀绣宣传,最近的一次是卖给博物馆。靠它活不下去,学徒们就不得不改行。”
经纬站定,凝望着苏唐:“你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姜门蜀绣无法带给他们活路,所以他们只能搁置对它的热爱,不得不改行。”
“这是姜门蜀绣遇到的问题,也是整个蜀绣即将会出现的状况,如果不想办法改变,其他蜀绣也将像姜门蜀绣一样走到艰难的境地。”
苏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愿吧。”经纬其实没那么乐观,毕竟,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她太清楚蜀绣有多萧条了。
苏唐带着经纬来到他的车前,他道:“我先送你回家,等你休息好了再来接你去一趟龙泉山。”
“为什么要去龙泉山?”经纬虽然猜到在接受完姜授老先生的传承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修补《洛神赋图》,却不明白为何要去龙泉山那么远的地方。
苏唐告诉她:“《洛神赋图》在龙泉山,只有你去了才能拿到。”
经纬虽然疑惑,却没追问。
“那我们现在就去。”经纬道。
苏唐担心经纬的身体,经纬却说没事,她可以在车上休息。
经纬坐上副驾,正要跟着苏唐离开,经乙跑了出来,拦在车前,非要跟着一起去。他担心经纬病情复发会没人照顾。
苏唐让经乙上了车。
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暗中走了出来,是苏锦,步子坚定,却不肯抬头看过来,只是闷头走路。
苏唐对她再了解不过,她应该是冲着经乙来的。
要是换做平时,苏唐就带上她了,但这次,他没有同意。
苏唐从车上下来,把苏锦带到了一旁,劝她道:“你就别跟着去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要去。”苏锦声音很小,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执着,转身就朝车走去。苏唐喊她,她当没有听见,伸手就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经乙的旁边。
苏锦刚坐上去,苏唐就拉开了车门,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命令苏锦:“下来!”
苏锦何时被苏唐这么凶过,当即眼泛泪光,但仍然不肯从车上下来。
经乙舍不得苏锦挨骂,冲苏唐瘪瘪嘴,埋怨道:“凶什么凶,明明有位置,又不会多耗你多少油。”
苏唐突然一个严肃的目光扫向经乙,经乙顿时不敢作声了,只听苏唐道:“你们两个只能去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这是什么规矩?”经乙满腹疑惑。突然,苏锦挽住了他的胳膊,缠着他不放,小声地犯倔强:“我和经乙都去。”
经乙发现,当苏锦挽住他胳膊时,苏唐的目光像剑刃一样锋利,恨不得把经乙千刀万剐。经乙吓得不轻,赶紧把苏锦的手给拨开。
苏锦咬着唇,眼中泪光点点,对苏唐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唐很诧异,她真知道?但愿吧。
经纬不明白苏唐为什么如此严肃可怕,她道:“我们这么多人同行,出不了差错,让她去吧。”
苏唐妥协了,但关上后座的车门前又瞪了经乙一眼。经乙受到这莫名其妙的恐吓,满腹委屈,只好悄悄往车门边靠了靠,唯恐挨着苏锦。
经纬一直觉得苏唐对苏锦和经乙两人的态度有些古怪,几次三番借拿东西、调整座椅等小动作悄悄观察二人,却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一路上,经纬很放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迷糊间,她感觉车停了下来,苏唐下车交涉了一阵后重新回到了车上。
经乙好奇地问苏唐:“怎么了?”
苏唐说:“小地震导致路边有塌方,不能过了,只能等明天路障清理完之后再上山。”
经纬脑子清醒着,听见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却无法睁开眼睛跟他们说话。她像被黑暗包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困住,让她无法动弹。
她甚至能感觉到苏唐凑过来观察了她一阵,那淡淡的香味在她鼻尖萦绕……
她很想拉住苏唐,让苏唐帮她恢复清醒。
太惶恐了,像永远都苏醒不过来似的。
可是,苏唐看着她睡得很香甜,以为她正舒服,没有打扰,只是给她理了下安全带,就把手放到方向盘上,让车调头……
第二天清晨,苏唐一睁开眼就接到了电话,是公司的人打来的。
“常务,颁奖比赛就要开始了,但我们联系不上经纬和经乙两位选手。”
苏唐有些吃惊,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问道:“打过电话了吗?”
“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他们就是没接。”
通常情况下,遇上这种事,赛方有三种选择,一种是让人代领,一种是把奖杯等邮寄给选手,最后一种最少见,是直接取消参赛选手的比赛资格。
电话那端的人语气充满了焦急:“常务,好多记者都来了,几乎都是冲着经纬和经乙两姐弟来的。如果他们不来现场,我们没办法交代。公司这边听说昨晚你们在一起,所以特地让我打电话来问问……”
苏唐回想了下,昨天晚上他把经纬和经乙送回了家,之后便离开了。
“你先别急,”苏唐道:“我现在开车去接他们。”
苏唐匆忙洗漱了就开车去了经纬家。
可是,不管苏唐怎么按门铃,就是没人开门。
苏唐拿出电话给经纬打了电话,电话铃声从门后小声地传出。
电话在家,人却不在?
苏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回想起昨天晚上经纬的情况,她一直睡得很香甜,脸色红润正常,不像不舒服。直到他把她送回家,抱她到床上休息,她都没有苏醒。
可是,细想来又有不对劲的地方。
当时在龙泉山脚下的时候,他和经乙就塌方的事谈了几句,声音并不小,但经纬并没有受到一丝影响,毫无惊扰的感觉,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车外还有连夜清理现场的工人朝他们大声提醒,深夜的马路是安静的,工人们的吼叫声会格外刺耳,可经纬还是不受影响。
把经纬送到家,他抱着经纬下车,经乙按动家里的门铃后,和老太太宫文琢说了好几句话。
奶奶埋怨经纬和经乙这么晚了不着家,还跑去龙泉山那种地方。
奶奶的埋怨声不算小,但经纬还是没有受到惊扰。
苏唐不敢细想,下楼开车去找经纬。
昨天晚上奶奶应该是察觉到经纬不对劲,所以把她送去了医院。情急之下把经纬的手机落在家里了,所以才会出现电话在家人不在家的情况。
奶奶和经乙会把经纬带去哪家医院?
距离经纬家最近的医院就在十公里之外,奶奶发现经纬不对劲后一定会送去最近的医院。
正如苏唐所想,他在十公里之外的那家医院找到了躺在病床上仍然像昨晚一样陷于安睡中的经纬。奶奶和经乙红着眼,焦虑不安地守着她。
当经乙看到苏唐赶来时,那颗不安而紧绷的心莫名地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