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在逃出经乙的看管后,悄悄溜进了一条老街旧巷子。
雨过后,路边树木的叶上还有没散的雨珠,滑溜溜地在树叶上滚一圈再从叶尖的位置滴落,啪嗒一声掉在苏唐的头发上。苏唐一边接电话,一边下意识地捋一把头发。
他循着电话中人的指引找到了一个老院子,古朴的木门半掩着,轻轻一推,还落下一手灰尘。
苏唐迟疑了下,但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来了?”,他便走了进去。
院子很老旧了,像很多年都没有人住过,蛛网、杂草随处可见。穿过木地板铺就的长廊,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空房间,苏唐听到了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听到键盘声,苏唐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了。
穿过暗影浮动的空房间,推门而入,出现一个很大的电脑机房,各种仪器正在运作,发出轰轰嗡嗡的声响,机械键盘敲打声最明显。
坐在电脑面前的是个200多斤的男人,一身肥肉瘫在椅子上,皮肤很黑,不是晒黑的那种,是与生俱来的黑。一颗谢顶的油头很突兀地亮在显示屏前,要是再光亮点,就该映出几行代码了。
苏唐见过搞程序的人,但没见过把程序写得这么快的,噼里啪啦,像不需要经过思考一样。
当苏唐走近了才发现他没在写代码,跟人对骂呢,一句脏话接着一句,看得苏唐眉头皱成了一团,像吃了苍蝇似的。
苏唐的目光落在他的胖手上,好难得,两团肉球居然能精准无比地敲打出文字,不出一点儿差错。
显然是骂过瘾了,回车键一按,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苏唐,起身把他往内室里引。
敢情他不是程序师,苏唐要见的是别人。
也好,苏唐正巧不知道该面对他那颗突兀的大灯泡。
穿过机房是一间光线明亮,布置整洁而温馨的房间,像在日本度假时住的轻奢酒店。
一个穿着白衬衣长西裤的男人坐在榻榻米上,斯文儒雅,修长浓密的睫毛很惹眼,看谁都自带几分春情深意,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刚经历完一场生死虐恋。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整天和枯燥的代码混在一起,对红尘俗世没什么兴致。
苏唐留意到房间的墙上装裱着几幅刺绣,古朴的色泽与房间相得益彰,有种很特别的美感。像这间屋子的主人,清秀而沉稳,俊美又大气。
男人把笔记本电脑推到苏唐面前,说道:“您要的东西。”
苏唐看了一眼,“词先生,示范给我看。”
词寒说道:“只有程序没有机器做不成你要的东西,您只有把我做的程序安装到刺绣机器上才能实现你的目的。”
苏唐淡淡一笑,道:“看来词先生的活儿不像您看上去这么漂亮,您做的就是刺绣的程序,却告诉我要我自己去找机器来测试。”
词寒把一个光盘递给苏唐,“苏先生若是想要就把钱留下,要是还有疑问,那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对不起了苏先生,我还要等其他客人。”
最后还是以苏唐妥协为结束,或者说以林雨柔的妥协为结束。
在苏唐见过词寒之后不久,成都出现了一家新的刺绣作坊,名为“蜀绣名门”。老板既不是苏唐,也不是林雨柔,而是幻巧。如梦似幻的一场巧合缔造了她崭新的生命。
“蜀绣名门”几个字听上去很响亮,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京尚绣坊却在热议中走向红火。
京尚绣坊有很多事要打理,单是经乙一个人根本操持不过来,很多时候经纬不得不亲自上手。
每天操劳之余,经纬还要想办法寻找苏唐。苏氏绣坊已经撑不下去了,绣品一幅也销售不出去,办公楼的员工走了六成,苏唐当初的改革算是夭折了。绣坊的刺绣人们还在坚守,但没有入账,日子举步维艰。苏曼妘把积蓄全拿出来挽救公司,仍然无济于事。
当夜幕降下,城市慢慢归于安静,苏曼妘走进了绣品仓库。
放置绣品的仓库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形状的木台,用来摆放各式精美的绣品。一幅幅绣品美得让人挪不开眼,每一幅构图都有其独特的韵味……
当苏曼妘的目光从这些绣品上掠过时,她甚至能回想起当初创作它们时与公司刺绣人们商量的情形,与盛天绣艺集团的董事长们沟通的情形……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曾经,多少人以买到一幅苏氏绣坊的绣品为傲啊,现在,这些绣品就像被人遗忘的孤儿,可怜兮兮地蜷缩着,不甘心就此裹了尘埃。
“没办法了。”苏曼妘叹息着。
短短几个月,当初风情难掩的苏曼妘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冰霜,老了。
苏锦轻声走到苏曼妘身旁,小心地搀扶着,心疼地叮嘱:“医生说姑姑需要静养,姑姑,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苏曼妘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些绣品?它们是贯穿她一生的瑰宝,一针一线都有灵气。
“有没有找到你哥?”苏曼妘问。
苏锦无奈地摇头。
见苏锦满脸的担心,苏曼妘也不再倔强,跟她一起回了房间。见苏锦脸上的神色总算轻松了一点,苏曼妘开口道:“丫头,姑姑知道你心疼人,可是,你知道吗,对姑姑来说躺在床上休息并不能让我感到安心,反而是把心思都花在公司的事情上更容易让我忘掉病痛。从听来的只言片语里,我能感受到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但是你不肯让他们来烦我,都替我挡下来了。我也知道,苏阅那个不争气的丫头来问我要过两次钱,都是你把她撵走的。”
苏锦把头埋得很低,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默默在心里自责自己无能。如果她也能像姑姑那样叱咤风云就好了,苏氏绣坊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苏锦不敢告诉姑姑,苏阅在要钱未果后把姑姑放在保险箱里的现金和首饰都偷走了。
那天苏曼妘和苏锦聊了很多,苏锦被说动,从此以后不管怎样都会在第一时间把公司相关的消息告诉她。苏曼妘已是油尽灯枯,能做到什么程度只能听天由命。尽管希望渺茫,苏曼妘仍然不愿放弃。
对苏锦而言,除了照顾姑姑,她还会抽时间跑到京尚绣坊去帮忙。
苏氏绣坊摇摇欲坠,传来的种种坏消息让她心情沮丧。京尚绣坊如雨后春笋,发展正旺,机缘巧合时看到有人对买到的经家绣品赞不绝口时也会由衷感到高兴。
等姑姑休息后,苏锦打算去老街买份炒果仁给姑姑吃。虽然楼底下的超市就有袋装的果仁卖,但姑姑就喜欢老街手工现炒的果仁。
经过炒果仁的小铺子时,苏锦看到不远处有一家新开的蜀绣小店,名为“蜀绣名门”。
一时好奇,苏锦问起卖果仁的老板娘,老板娘一提到“蜀绣名门”这家店铺就赞不绝口,说他们家的蜀绣便宜实惠又好看,绣功还好,来买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算红火。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夸得过头,老板娘迟疑了下,找补道:“当然了,这种小店跟你们家大公司没得比。你们的绣品都是登上国际舞台的大绣品,哪一幅不要个十万八万的?如果不是你姑姑爱吃我们家的炒货,估计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你这位大小姐的面。”
都是吹捧的客套话,没有一句可以当真,苏锦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好奇蜀绣名门这家店的绣品究竟有多好多实惠。
苏锦买完炒果仁就直接走进了蜀绣名门那家店铺。
店里的服务员穿着古朴的旗袍,质地上等,上面的花纹全是刺绣,价值不菲的样子。
再看绣品,小到手帕、摆台、宫扇,大到挂画都十分精美。再看价格,苏锦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一幅精美的宫扇摆台居然只要198元!一张丝绸手帕只要318元!墙上的挂画,千元就能拿下!
这……纯粹是在卖大白菜嘛!
苏锦问身旁的服务员,这些绣品是机器绣的还是手工绣的。
服务员回答苏锦说全是刺绣人一针一线绣的。
苏锦不信,人工刺绣绝不可能这么便宜!就拿丝绸手帕来说好了,318元除去买那块丝绸的钱,还能有几分盈利?刺绣人刺绣它,少说也要花上一天的时间。能绣出这种水准的刺绣人,工钱都不低,少说也得一千块一天。
“你们的绣品低于市场价啊。”苏锦皱起了眉头。
服务员见苏锦的样子不像客人,对她起了戒心,正打算把她赶走,却听苏锦说她喜欢绣品,对绣品有研究,所以才会这么了解。还说自己有意向买点大幅绣品,尺寸越大越好,绣技越精湛越好。
尺寸越大,绣技越精湛就意味着价格越贵,提成越多,服务员的脸色马上就变得好看起来,把苏锦引到了内室专门陈列大幅绣品的房间。
大幅绣品标价让苏锦大跌眼镜,价格多在几千块。
如果真是刺绣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价格绝对不可能这么便宜。这里面有猫腻!店铺老板在拿机器做的刺绣当人工刺绣贩卖!这是欺诈行为,损坏的不仅仅是“蜀绣名门”这一家店的声誉,也是蜀绣的声誉。
当服务员向苏锦展示出那幅巨大的绣品时,她傻眼了!
那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占了半间屋子。远看颇为大气,就是不知道近看的情况如何。苏锦拿起放大镜,靠近绣品,仔细观察起来。她手臂上的细小汗毛微微竖起,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幅绣品一针一线都细腻平整,最重要的是,绣法用的是苏氏绣坊的三种绣法:连山密绣、回头绣、花绒绣!
苏家的绣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当苏锦看到图上汴河一段时更是惊得心中咯噔不止!
淡淡的水雾,潮湿的虹桥,藏在雾气中的船舶,全都以神秘的姿态呈现在绣图上。
“是小画绣艺!”苏锦忍不住说出了口。
旁边的服务员一头雾水,显然并不是特别懂刺绣,催问:“你买吗?”
“多少钱?”苏锦问。
服务员指着旁边的标价牌,苏锦看去,价格五万。
五万对于这样一幅绣品来说是非常非常便宜了,如果苏锦是真心来买刺绣的,一定会毫不犹豫。可是!她好奇的是这间店为什么会苏家的“小画绣艺”?这一绣法明明已经失传,只有姑姑因为看过扈老先生的收藏有所掌握。
看来这家店真有猫腻!
服务员见苏锦微蹙着眉头,还急出了汗,道:“你要是嫌贵呢,可以看看其他东西。”
真爱刺绣的人,绝不会用“东西”来称呼刺绣人倾尽心血绣的绣品。
苏锦为这些绣品感到心痛。
“我买。”苏锦下了决心。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氏绣坊正逢难关,但五万块确实不算什么。
正打算付钱,苏锦的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她想知道这家店对这幅《清明上河图》的售卖底线在哪儿。
她不懂讲价,只会一句:“能便宜点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