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宫中一早便传下旨意,召内外命妇入尚衣库,襄助德妃完成凤袍的缝制。一件凤袍需上百的绣娘,至少月余方可完成,五日之期过于短暂,刘娥必须集众人之全力以赴。
雍王妃曹思齐、寇准夫人、曹鉴夫人,便是连那新做了三司使夫人的王玉茹,及其长姐王玉莹等,皆奉诏到了场。后宫嫔妃自是不能缺席,杨璎珞、文伽凌等俱在,只除了道是寿安公主染恙需人照顾,推迟不来的贵妃潘玉姝,以及因赵恒昏厥期间,担惊受怕,又数夜长跪祈愿的李婉儿,被刘娥强令不参与,留在惠馥阁好生休养。
前朝,众臣工们对于如何能彻底打消耶律留守祭拜轩辕帝之念头,依旧是束手无策。赵恒又一次当庭龙颜大怒,德妃多争取了五日,难道他的股肱之臣们,便要干等着时日过去?!亦或者是,便指望他的女人来替朝廷分忧,保全大宋的颜面?!众臣工被呵斥得是面色难堪,无地自容。
最后,为了防止耶律留守在这五日内待不住,擅离东京,是曹利用提出,可与极好箭术又争强好胜的耶律留守比试射柳。赵恒勉强应了,将此事交予了曹利用和苏义简去办,然,还是严厉地督促臣工们,尽快想出釜底抽薪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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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朗日,巍巍宫阙。
衣摆翻飞,倩影穿梭,尚衣库内,宫女们正在纺锦织布。
那纺车“嗡嗡”作响,纺线宫女一手摇纺车,一手扯棉絮,少倾一条长长的棉线自棉絮中抽了出来,绕在了锭杆上;再经过浆线,上色,打筒;之后经线宫女从线筒上将五彩棉线一根根拉出,缠绕在织布机的木棍之上,以稻草扎成的刷子一遍遍轻轻地刷过,棉线被梳理得平整顺溜;十几台织布机依次陈列开,织布宫女于那织布机前,双脚有节奏地轮流踩下踏板,纤手中梭子灵活地回来投梭、递梭,经纬线便交织出一卷卷柔软布帛,倾泻而出。
“娘娘,这是尚衣库里所有可用于缝制凤袍的棉线,锦布。”
女官徐尚服,领着宫婢们呈上一盘盘的棉线、锦布等。
刘娥与众命妇们,逐一细细查看。
“这些锦布材质虽不错,然纹样却不是本位想要的,凤袍的锦布须全部重新纺织,本位会将纹样都绘制出来。”刘娥严谨地道,旋即又查看棉线。
寇准夫人道:“娘娘,老身观这些五彩线色彩鲜艳有光泽,且捻度适当,该是可用的。”
王玉茹小声附和道:“是啊,娘娘,若是棉线我们也须新纺,时日上怕便更赶了。”
徐尚服亦道:“两位夫人所言不差,娘娘,纺线、浆线、上色、晾干,至少须上一两日的功夫。”
刘娥未语,仔细验看了棉线:“忆秦,取皂角,沸水,还有烛火来。”
忆秦应了声,很快和两个宫婢取来了刘娥所要之物。
刘娥将皂角置于铜盆内,再倒入沸水,搅拌,之后便将五彩线浸入了那皂角沸水,搁置一旁。
众命妇们均新奇地看着,唯有寇准夫人和曹鉴夫人倒是明白了甚。
刘娥又示意忆秦将烛火拿近,抽出几根五彩线,于火苗中焚烧,闻其味,随即以手捻灰烬。
“姐姐!”杨璎珞低呼。
刘娥安抚地冲她一笑:“无碍。”
刘娥接过忆秦递来的锦帕,拭净手,继而去查看那些在皂角沸水中浸泡了片刻的五彩线。她自铜盆中拿出五彩线,皂角沸水的色泽一如之前般清亮。
刘娥嘴角划过满意的弧度:“焚烧无味,灰烬能以手捻成灰,浸皂角沸水而色不褪,这些五彩线确属上品,便用于缝制凤袍吧,不必再新纺线了。”
徐尚服松了口气,忙应下。
寇准夫人不由衷心地赞道:“娘娘聪慧而博学,真是让吾等大开眼界了。”
“夫人过誉了,只是些民间法子。”刘娥浅浅地牵了牵唇角,旋即慎重朝所有人微施了一礼,“接下来五日,刘娥还要仰仗夫人与诸位倾力相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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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袂飘飘,言笑晏晏。
织锦、刺绣、裁剪、结合、打版……尚衣库内,命妇们各司其职,日夜忙碌不停,为那凤袍赶工。
如此,很快便过去了三日。
刘娥也始终未离开尚衣库寸步,她绘纹样、设计剪裁,监管各个环节,几乎是忙得连歇息片刻都不能。
这日,将近入夜时分,奶娘又送了滋补的汤水进宫,杨璎珞软磨硬泡地定要刘娥好生歇上一歇。刘娥拿她没办法,只得被拖出了尚衣库,听着杨璎珞那一套强词夺理的说辞,德妃娘娘用膳,那必须是燕坐于华堂之上,丝竹歌舞伺候在侧,刘娥不由失笑,几日来的疲惫和紧迫,都似乎在其一番插科打诨之中,缓解了。
刘娥想着李婉儿身子也不知恢复得如何了,于是取了汤水,和杨璎珞拿去惠馥阁,打算与李婉儿一道进膳。哪知李婉儿却不在,宫婢回禀,婕妤娘娘去了佛堂。
那暮色四起,盏盏宫灯蜿蜒,光影错落。
杨璎珞提着一盏八角琉璃玲珑宫灯,陪着刘娥,自九曲回廊缓缓朝佛堂行去。刘娥的臂间搭着一条锦缎披风。
“姐姐,官家都醒了,婉儿姐姐为何还要来佛堂祈愿?”杨璎珞甚是疑惑不解地,“难不成是之前许了愿,还得还愿?!”
刘娥轻轻横了她一眼:“不可在佛祖面前说笑。”
杨璎珞吐吐舌头:“都入夜了,婉儿姐姐也不知晓回宫用膳,她都不饿的吗,唉,还得姐姐亲送披风来接她……”蓦地,口里的话一顿,因她看到了那殿里有一双人影并肩跪于佛前,有些难以置信地,“那是……婉儿姐姐和官家?!”
不错,那双双跪于佛前,正虔诚祈愿的两人,正是李婉儿和赵恒,微黄的烛光里氤氲着袅袅香烟,一对人影成双,瞧着是道不尽的缱绻与亲昵。
杨璎珞愣愣地转头看刘娥,只见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眼神有几分复杂。
“我们回去吧。”刘娥淡淡地道,旋即转身便走。
“诶,姐姐!”杨璎珞反应过来,又看了看佛堂那边,顿了下足,忙追了上去。
御苑里,那宫灯如昼。
杨璎珞一脸不服气地跟在刘娥身侧,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刘娥的神色,一横心,一把拿过刘娥臂间的披风,转身便跑,却被刘娥及时地捉住了手腕。
刘娥蹙眉:“你要去作甚?”
杨璎珞没好气地:“我去请婉儿姐姐回宫,用膳!”微顿了顿,还难掩不满地加了句,“既然她身子无碍,也到尚衣库帮着缝制凤袍。”
刘娥道:“是我让她好生养身子,不许踏入尚衣库,且……”
杨璎珞脱口打断:“可姐姐没让她和官家一起拜佛祖!官家也是,姐姐在这边没日没夜地为他分忧,他却去和婉儿姐姐亲近……”
“住口!”刘娥眉眼一利,难得地对杨璎珞沉了脸色。
杨璎珞一下愣住了,紧抿着唇角,委屈地盯着刘娥。
刘娥见状,心底又是微微一软,不由缓和了神色:“那夜的事之后,我本还担心官家不再理会婉儿,现在这般……挺好的!婉儿能得官家宠幸,若是能受孕诞下皇子,那更是,皆大欢喜。”
“姐姐,”杨璎珞拧紧了眉尖,“你真如此想的吗?”
刘娥不避不让地直视着杨璎珞,那目光清亮通透,甚是坦诚地:“若我仅是刘娥,我会答复你,不是。然,我现下是德妃,后宫和顺紧要,前朝安稳紧要,皇嗣社稷紧要,我在乎他,便要在乎他要在乎的,官家是官家,本就该云露均沾,专宠薄嗣,必遭后世诟病!”
“姐姐……”杨璎珞倏尔心中酸涩,“许是我浅薄,不明白姐姐的大局观……皇嗣便那般重要吗?!”
“重要。”刘娥肯定地道,旋即轻轻笑了笑,宠溺地揉了下杨璎珞的脑袋,“真是孩子话。”
望着刘娥轻笑浅淡的模样,那眼底眉梢还有因连日操劳忙碌而化不去的疲顿与倦怠,杨璎珞是愈发地难受了,她努力地扬起笑脸:“好!那我们不去打扰他们,我们回去喝鸡汤,去尚衣库缝制继续凤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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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不过弹指一瞬。
在刘娥带着众命妇们夜以继日地赶工之下,终于在最后这一日基本完成了了凤袍的缝制,只除了两只大袖袖口处云纹还未绣好,以及那对衽胸口正中处,刘娥想要镶嵌一块火玉,却是不得。
辽人世代崇尚太阳,每逢初一、十五,必面向东方‘拜日’,是以,刘娥欲以色赤,且可光照数十步的火玉,寓意太阳,嵌于凤袍之上,以表对萧太后之心意,更是祝祷两邦相安之诚意。
宫中所存的火玉非小既陋,根本不堪以用。倒是寇准夫人适时地提到,雍熙三年,太宗率军出雁门关,北伐于辽,在辽领身上曾得到过一块上品火玉,当时太宗将其随手赏赐给了一位将领,而那位将领正是韩国公潘伯正。此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始终未参与凤袍缝制的潘玉姝终于坐不住了,与其等着刘娥,更或者是赵恒开口要火玉,不如主动呈上。于是,她请潘父将火玉送进宫,潘伯正不想女儿在凤袍一事上寸功未建,自是不会自己去邀功,而是将火玉交予了潘玉姝,由她献给赵恒。
久未承恩的潘贵妃,是好一番精心打扮,便等着赵恒去她的寝殿,欲以献玉之功,博得官家之欢心。哪知赵恒方到了奉华殿,潘玉姝却道甚突然看见了狸猫,失手打碎了火玉。
气得赵恒当场拂袖而去,连夜将寇准、曹鉴、潘伯正、丁谓,几位臣工召进宫,且不言对潘伯正的斥责,更紧要的是,过了此夜,五日之期满了,耶律留守势必要再启程去祭拜轩辕帝,他的股肱之臣们,难道还是计无所出?!
是夜,近子时。
尚衣库内,还是灯火通明。
那巨大的檀木架子上,搭着那件凤袍,袖口的云纹,刘娥已亲自绣上了,独独对衽正中显然缺少一处,刘娥揉着酸麻的指尖,是颦眉蹙頞。
“姐姐,其实不细致看,也瞧不出来。”杨璎珞试探地道。
刘娥未语。
女官李司珍:“娘娘,能否以其他物件代替火玉?”
刘娥稍稍侧身:“司珍请讲。”
李司珍道:“血玉如何?”
“血玉不行!”刘娥尚未开口,徐尚服便反驳道,“血玉实乃内含血色脉络的白玉,其色不够纯,且血玉的形成,与尸体有关,不吉。”
寇准夫人道:“若要言及寓意,或可用凤血石,据传凤血石由悲悯世间受苦众生的凤凰尸骨化就。”
杨璎珞不觉嫌恶地:“尸骨化的?!”
徐尚服又道:“娘娘,要不试试用和阗红玉?其色艳若鸡冠,油脂光泽,紫红处如凝血,赤红处如朱砂。”
曹鉴夫人则道:“娘娘,有吉祥安康之寓意的血珀呢,其不但色赤,且更为通透。”
雍王妃曹思齐怯怯地跟了句:“还有赤玉和红翡。”
一时,众人纷纷献策。
刘娥终是摇了摇头:“你们推荐的这些,也不是不可,于颜色之上或可与火玉相较,然其光泽度,却是相差甚远,更不用提能光照视物,积可燃鼎,置之室内,则不负挟鑛。”
众命妇闻言,是一筹莫展。
人群中的王玉莹和王玉茹看了看彼此,王玉茹欲开口,被王玉莹暗暗摇头阻止了。
刘娥轻抚过凤袍,若真没有火玉,虽有缺憾,也只能寻一块别的玉石代替,明日如何说服那耶律留守,立刻带着凤袍回辽,才是真正的难事,也不知赵恒那边君臣可想出了对策?!
这一夜,皇宫里无人能安眠,焦灼与不安弥漫。
天亮之后,许有另一场祸端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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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仅远处的天际有一抹鱼肚白,周遭还被昏暗笼罩着。
原野长风。
东京城外十里,去往新郑必经官道旁的一处高地,十几骑并立,马上之人均是劲装短打,黑衣蒙面,严阵以待。
最前方立着的,竟豁然便是苏义简。
他极目眺望着都城城门方向,眸色沉如水。
一黑衣人稍稍提马,来到了苏义简身侧:“大人,皆准备好了。”
苏义简微微眯眼,寒冽地:“人若是出城,便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落马下。”
黑衣人果断应下。
苏义简一打手势,十几骑悄无声息地飞快隐入了道旁的树林里。
他缓缓自袖中掏出一块黑巾,亦蒙了面,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寻了个有利冲杀的位置,按剑以待,修长的手指握紧了那刻有繁复纹饰的剑柄,眼底闪过无比凌厉的光芒。
正是那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剑意啸,霜刃开,手持三尺待胡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