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位知晓,那夜是潘充媛安排你守在会宁殿外,想作甚,想探听甚,本位不用问,也能猜到。”
暗室,刘娥没甚表情地盯着满眼悚然戒备的如意,问道:“本位现下就问一句,宫中出现的狸猫,是不是和潘充媛有干系?”
杨璎珞闻言,意外地一怔。
如意似也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答本位。”
刘娥语调没见多大起伏,清清泠泠的,却似蕴着一股巨大压迫。
如意一惊回过神来,稍稍抬眼,惶惶的眼神扫过刘娥平坦的腹部,下一瞬触到其凌厉的眼神,吓得猛垂下了眼帘,惊惧地:“奴,奴婢不知……”
“你怎会不知?!”杨璎珞虽不知刘娥为何这般问,还是立即帮腔质问道:“你是奉华殿的人,是潘充媛的贴身宫婢,她的事,你怎会不清楚?!”
“奴婢确实从未听充媛娘娘提及过任何有关狸猫之事,”如意忙不迭地解释道,“奴婢虽在奉华殿伺候,然若是论及亲近,那还是自小便跟着充媛娘娘的月儿姐姐,充媛娘娘有任何事,也是多吩咐她,奴婢和步摇只是听命行事,真的没听过甚,甚狸猫……”
“满嘴的谎言!”杨璎珞不满地打断,“去岁仲秋夜宴,不是姓潘的非要姐姐击鼓,才招来的狸猫吗,你还没听过,还有……”
她口里的话一顿,火烧产房当夜,后来据李婉儿之弟,李载丰言,是被他误当成婴孩,抱出来的那团黑乎乎之物,经御医检验,乃是一只狸猫。狸猫素来是宫中的禁忌,赵恒当即便下了禁言令。奈何当时众目睽睽,诸人虽不能确认那是何物,还是传出了妖物一说。
如意忽而脑子里闪过些画面,眼珠子一动,不安地左右瞟了瞟。
“你想到了甚?”刘娥敏锐地察觉了如意的变化。
如意喉头微微攒动了下:“刚美人娘娘提到击鼓,奴婢,奴婢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潘大公子派人送了一只锦盒给充媛娘娘,里面,是一面小羯鼓。”
刘娥目光微凝:“你继续讲。”
如意续道:“不过当时充媛娘娘只看了看,便放起来了,也没见把玩,倒是那夜……”口里的话不由滞了滞,“宸妃娘娘生产那夜,充媛娘娘又将那羯鼓拿了出来,奴婢也只恰巧听见两句,充媛娘娘吩咐月儿姐姐,要引动,引动甚物,奴婢没太听清!后来,充媛娘娘便让奴婢和步摇,分别盯着产房和,会宁殿这边,叮嘱,要是若皇后娘娘您阵痛发作,搬入产房,及时向她回禀。”
“那物,是何物?”刘娥语气微微紧绷。
如意摇头:“这个奴婢确实不知!委实没有听清!奴婢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请皇后娘娘相信!”
说着,如意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头下去。
刘娥望着如意微微发颤的背脊,眼中神色复杂莫名。
“姐姐……”杨璎珞迟疑地:“那物,该不会便是……那只狸猫?!”
她微微咬重了最后四字,刘娥自是明白杨璎珞所指,她一声长叹,唇边划过一抹苦涩……那物,不用多揣测,定是狸猫,是那只烧焦了,被当成了妖物的狸猫无疑!却没想到是潘玉姝放的,对,该是潘家!结合此前苏义简所言,有人驯养了听到鼓声便会发狂的狸猫,前有狸猫大闹仲秋夜宴,这一次,该又是想趁皇后和宸妃生产,用狸猫来作文章,那场大火偏偏帮了忙,很容易便趁乱将狸猫放去产房,当夜在宫中的人,有烧死的,有砸死的,还有被雷劈死的,后来再查,也是无从查起!至于,到底是要针对刘娥,还是针对李婉儿,虽刘娥以为可能她自己的目标更大,不过已不太重要了,狸猫此次的登场,完美地诠释了,何为绝杀!
潘家的狸猫,雍王府寿宴的孔明灯,一切是那般的巧合!妊妇懒月,她本已断然决定放弃换子之策,最后……一场大火,一场大雨,好巧不巧闯入局的狸猫,竟真的换了太子!
天意!这还真是……天意弄人啊!
谁是主谋?谁是帮凶?你扮演了甚角色?我又发挥了何作用?前朝后宫,人人都粉墨登场,戏幕起,戏幕落,这是一场各方皆没有提前商议的共谋!
而,真正称得上受害者的,唯一的受害者,是李婉儿!
曹家,失去了顶梁柱曹鉴,该是得沉寂很长一段时日。
雍王府,没了太傅,以赵元份的性子,该是不会再掀起多大的风浪。
潘家……刘娥细了细眼眸:“你抬起头来,本位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如意战战栗栗地抬起了头。
刘娥一字一顿沉沉地:“奉华殿内,或者你留意到的,潘充媛接触过的人之中,可有异生六指之人?”
如意又是一愣:“六,六指?”
杨璎珞也很意外,她看了看刘娥,却有些被其莫名犀利的眼神吓到。
如意茫然地摇摇头:“没,没有吧。”
刘娥追问:“确定没有吗?右手,有异样,受过伤之类的。”
“该是……没有……”如意尽力地想了想,还是否认,倏地又想到了甚,“不过手,右手受伤的话,奴婢印象深的是,寿安公主出生,稳婆的剪刀不小心伤了其右手。”
刘娥瞳孔猛得一缩:“寿安?!你详细道来。”
如意再道:“据稳婆言,是剪脐带时,没留神戳到的。官家回宫后晓得,龙颜震怒,发了好大的火,杖责了奉华殿所有的宫婢内侍,有两人还被打瘸了!那个稳婆要不是潘家的,还有充媛娘娘求情,便被官家杀了!这事,奴婢一直难忘,可公主右手不是六指啊!”
“伤在右手的何处?”刘娥追问道。
如意回道:“是尾指旁吧。”
刘娥深沉难测的目光凝视着如意,神色僵冷,半晌未言。
“姐姐?”杨璎珞试探地唤了声。
刘娥微微阖了阖眼,掩去了眼底的种种复杂,压下了翻滚激荡的心绪,神色逐渐褪为冷漠,最后再扫了眼跪着的如意,转身,朝外行去。
如意反应了下,惊慌不已地膝了几步,哀求道:“皇后娘娘饶命!饶命啊娘娘……”
门口处,刘娥的脚步微顿了下,杨璎珞忐忑地望着她,然到底刘娥是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出去了。
“娘娘!”如意绝望地扑了上来,“求皇后娘娘开恩……”
“砰!”
暗室的门重重关上,将如意撕心裂肺的嚎求隔绝。
杨璎珞的心不禁颤了下,难掩紧张地盯着浑身散发着飕飕寒气,看着莫名有些陌生的刘娥:“姐,姐姐……”一开口才发现她连牙齿都在发抖,“我娘,娘言了,她会,会处理……”
“赐鸩酒。”半晌,刘娥低声道,“留她一个全尸。”
———
奉华殿,内殿。
寝殿之中一片萧索。
自皇后得太子之喜讯,昭告天下,潘玉姝已数日未出寝殿,人更是变得颓丧,又暴躁异常,伺候的宫婢内侍们,每日皆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一阵脚步声响,月儿引着潘良自殿外进来,行至珠帘前。
月儿伸手撩开了帘子,欲请潘良入内。
这时,珠帘里潘玉姝无精打采的声音响起。
“潘大人止步。”
潘良脚步一顿,皱眉。
潘玉姝续道:“本位未上妆,不便见外臣。”
潘良的脸色跟着就沉了下去。
月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潘良,放下了帘子。
隔着那密密的珠帘,只能隐约看见一道倩影懒懒地斜靠在软榻之上。
潘良压着怒火,微施了一礼:“臣见过充媛娘娘。”
“潘大人有何事?”里面传来潘玉姝冷漠的声音。
潘良冷硬地:“臣可否与娘娘单独叙话?”
潘玉姝拒绝道:“内宫禁苑,怕是不合适,潘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言。”
潘良再次忍了忍:“爹病了。”
珠帘里,静默了一瞬。
“本位会着御医前去诊治。”
“娘娘不回府探望?”
“本位并不通晓医理。”
潘良终于忍无可忍,低斥一声:“潘玉姝!”
潘玉姝声音亦是陡然一沉:“潘良,本位的名讳岂是你直呼的,这里可是奉华殿!”
潘良脸色难看地盯着珠帘里那绰约的人影,里面的潘玉姝一时也未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对峙。
“月儿,”潘玉姝忽而开口唤了声。
月儿立即掀开帘子步了进去:“娘娘。”
榻上的潘玉姝拿起一物事,递给月儿,示意了下珠帘外。月儿稍迟疑了下,福了福身子,转身出了珠帘来,将手中物事递给潘良,竟是一面小羯鼓。
“公子,”月儿双手奉上,根本不敢看潘良。
潘良扫了眼小羯鼓,脸色更是阴沉了下去。
潘玉姝漠然地:“本位擅琴,这物事留于本位宫中,始终是个祸根,既然是哥哥之物,便物归原主吧。”
潘良咬了咬牙,伸手拿过了小羯鼓,攥得手指节泛白,扫了眼敛眉屏息的月儿一眼,还是开口告诫道:“皇后新得太子,根基未稳,娘娘若是不趁此做最后一搏,怕真的就为时已晚了。”
珠帘里传来一声轻嗤。
“哥哥是带兵打仗之人,孤城无援,三军兵临城下,哥哥以为,胜算还有几分?!”
潘良恨声道:“那便从敌人内部瓦解!宸妃诞下妖物,此事前朝后宫皆知,你就没想想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潘玉姝懒懒地:“哥哥该是知晓,官家已下了禁言令,凡擅议此事者,以惑乱人心之罪论处。”
潘良不屑地:“一道禁令,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潘玉姝微微不耐烦地打断:“哥哥可知,官家有多久没来本位这奉华殿了?”
潘良道:“那你更应该……”
潘玉姝愈发烦躁,再次打断:“好了,潘大人,本位累了,若无他事,你告退吧。”
潘良一下火了,眉眼一厉,就要伸手掀开珠帘。
“公子!”月儿及时地拦下了。
潘良忍了忍,到底是没再放肆,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娘娘,臣好意提醒你一句,你不能只顾你自己的感受,潘氏一族的荣辱,还有寿安公主,你好好想想吧!臣告退。”
说罢,潘良微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砰!”
珠帘里,软塌之上的锦垫被狠掷在了地上。
———
垂拱殿。
三司使丁谓正向官家奏报玉清昭应宫,便是当初为皇后和宸妃腹中皇嗣祈福所修建的宫殿,之相关事宜。
丁谓头头是道地:“官家,玉清昭应宫之建,所需上等木材,各州府囤积皆已用尽,如今须遣兵民入山谷伐取,另因工程进度加快,须于东京城内设更多的制造局,化铜为鍮,冶金薄,锻铁以给用。是以还需增拨银两,望官家恩准。”
赵恒神色不动地盯着丁谓,未语。
殿内有片刻的静默。
丁谓无端地生出了一丝忐忑,抬眼朝赵恒望去,见赵恒目光研判,丁谓当即垂下了目光,愈发地恭敬。
“官家,臣方才所言……”
赵恒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龙案上的一叠奏疏上,打断了丁谓的话。
“这些奏疏皆是参你的。”
丁谓神色一滞。
赵恒淡淡地:“参你罔上修宫,耗资过巨,单是役工,每日便有三四万,林林总总,罪状甚多。工部尚书张永,还给你总括了一句,竭天下之才,伤生民之命。”
丁谓猛地跪了下去:“官家!修宫乃是为皇嗣祈福,并不为臣所私用!”
赵恒神色莫测。
丁谓锵然道:“皇嗣关乎我大宋国祚延绵,与此等国之大事相较,祈福修宫花费之钱财,着实无足轻重,若江山无以为继,社稷动荡,终将陷入水火之中的还是天下黎民,至那时,我大宋君臣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赵恒还是未语。
“上本参臣之人,要么是枉顾朝局,目视短浅,要么便是妒臣得官家信重,担此重任。臣伏祈官家明察!”
说着,丁谓诚惶诚恐地拜了下去。
赵恒沉吟道:“建玉清昭应宫如此浩大规模的宫殿以祈福,是否确实太过奢华,劳师动众?!”
“官家为百姓计,乃社稷之福也!”丁谓殷切地道,“官家之顾虑,臣自当竭尽所能,为君分忧!臣已命人于工地四周挖深沟若干条,引入汴河之水,一则便可利用木排与船只运送木材石料,省去了不少役工,二则所挖之泥土可直接用于工程,不必再去郊外取土,三则待运送任务完成,再将沟中之水导出,以工地难以运出去的多余碎砖破瓦填之,如此一来,则大为缩短了工期,原本预计须一十五年建成宫殿,如今或可于七八年内完成。”
赵恒讶然:“可缩短一半的工期?!”
丁谓肯定地:“回官家,正是。臣身为修宫使,必当细致谋划,不无端耗费国库,为官家招来非议,玷污天子之威仪。且自修宫祈福后,皇后娘娘顺利诞下太子,可见此举上承天意,个别臣工用意不纯,官家实不必为之烦心。”
赵恒神色稍霁,口里还是淡淡讽刺道:“卿倒真是巧善辞令。”
“臣惶恐!”丁谓满面的诚挚,顿了顿,又道:“臣还有一事要奏于官家。”
“何事?”
“太子降生那夜,有仙鹤天降,舞于玉清昭应宫的殿庑之间。”
“此事当真?仙鹤真的是……天降?”赵恒欲言又止。
丁谓甚是笃定地:“臣绝不敢有半句妄言!当时除了臣,还有工地诸人见证,官家尽可查问!”
赵恒目光深邃莫测地觑着丁谓,未接话。
丁谓又道:“此乃大瑞之兆,官家理应通报四海,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振天下臣民之心。”
赵恒顿了片刻:“你先起来吧。”
“谢官家。”丁谓再深深拜了拜,方起身。
赵恒又沉吟了下:“你之前提及的增拨银两之事,你且去列个详目,呈上来给朕瞧瞧。”
“臣遵旨。”丁谓恭恭敬敬的应道,无半点赵恒松口的喜悦之色。
这时,张景宗进来禀道:“启禀官家,雍王殿下请求觐见官家。”
赵恒皱眉:“不是让他回去了吗?!还没走?!”
张景宗道:“回官家,雍王殿下一直跪在殿外,已近两个时辰,定要当面向官家请罪。”
赵恒烦躁地按了按额角。
丁谓微挑了下眉,试探地开口道:“官家,火灾之责,太傅大人不是一力承担了吗,怎生雍王殿下还……”
赵恒气恼道:“朕这个好御弟,非自称他罪孽深重,要自请责罚,惧朕盛怒之下,牵连到曹家其他人,朕岂是那种……”气得言不下去。
丁谓微微笑道:“雍王殿下确实多虑了,官家仁厚,又怎会随意牵连降罪。”
赵恒没好气地一声冷哼,将案上的一幅画扔给张景宗。
“把这幅画给他送去。”
赵恒突然扔画,张景宗一时没接稳,画展开了不少,好在他眼疾手快,才没让画掉到地上,连忙卷起,快步退了出去。
丁谓无意瞥到了画上所绘,看了看赵恒的脸色,道:“官家送给雍王殿下的,是吧?!”
赵恒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丁谓道:“当年唐玄宗兄弟五人初出阁,于东都洛阳建‘五王宅’,分院同居。后玄宗登基,兴庆乃龙潜旧邸,因以为宫,且赐其余兄弟府邸,环于宫侧,邸第相望,又于兴庆宫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楼。楼中设有一宽榻,其上搁有特制的一大枕与一床大被,玄宗时登楼,咸召诸王同榻宴谑,若宴饮至深夜,则兄弟五人同宿于榻上,抵足而眠。因此留下了这幅兄友弟恭的,传为佳话。”
赵恒听得神色间一片感慨:“卿果然博学强知。”
丁谓拱手:“帝王之家多的是为夺皇位而兄弟阋墙,骨肉相杀,似玄宗兄弟五人般互爱互敬,感情甚笃者甚少。官家用心良苦,雍王殿下定能领悟其中真意。”
———
张景宗将画拿给了那直挺挺地跪于垂拱殿殿门外的赵元份。
张景宗道:“殿下,官家现下不便见你,着奴婢将这幅画拿给你。”
赵元份微疑惑地打开画,怔了怔:“?!”
赵元份仔细看了看画上唐玄宗兄弟五人于榻上或坐,或躺,其乐融融,深深动容,不觉红了眼眶。
赵元份微微哽咽:“皇兄……臣弟,臣弟惭愧!”
说着,赵元份紧紧捧着画,深深地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