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之内，刘娥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李婉儿，眉心紧蹙。
那飒飒秋风过，吹得李婉儿衣袂飘荡，其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随风飞扬，整个人显得尤为地单薄而憔悴，自刘娥的角度，能瞧见她那秀致的眉眼染着愁绪和懊悔。
“先起来！”刘娥似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婉儿却是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声音嘶哑地道：“姐姐不原谅我，我，不起来！”
“你……”刘娥无奈地闭了闭眼，她怎生也没想到，三载之前，姐妹相别，今朝再见，竟会是如斯情形！
方才，李婉儿入得亭来，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向刘娥坦诚，到底为何会入了宫，成为了赵恒的嫔妃之一。
原来，三载前，她留下，确是为了木易，当时木易刚醒没多久，伤也没好利索，李婉儿便想去照看，哪知她去天波府了几次，皆被木易委婉地拒绝了。她无处可去，只得回了渡云轩。
那时刘娥刚去皇陵不久，赵恒经常出宫去渡云轩，睹物思人，甚至还会留宿，他在渡云轩见到李婉儿，还问过她想不想去皇陵陪刘娥，可以送她去。李婉儿犹豫一番后，还是迟疑了，她还存着那一点妄念。赵恒也不以为杵，只道哪一日李婉儿想去了，告知他便成。当时赵恒想不到，不久后，他可再也不想、也不敢把李婉儿送去见刘娥了。
起因是木易伤好后，一直未恢复杨家人的身份，甚至后来私下向赵恒请求，准他回辽朝，虽挂碍家中老母和兄弟，然此身非彼身，他早已不是随父亲、兄弟们征战沙场的杨家将了，能活着回来见一面老母，当面话别，乃上天之厚赐，他不愿天波府因他而遭受任何一丝诟病，且那辽阔的草原也有他放不下的人，他要走，他必须离开！赵恒在征询了杨家人的意见后，应允了。
此事被李婉儿知晓了，她拼着最后的尊严，去见了木易，请木易也带她走，然木易还是没有答允，他有妻子了。一句话彻底伤了李婉儿，她想不通，她爱木易，并不比那辽朝公主少！铁镜能为木易做的，她也能做！可她终究还是比不上铁镜！铁镜是骄傲，身份尊贵的一国之长公主，她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子，木易怎会心悦她一个婢子呢？！
李婉儿胡思乱想着，浑浑噩噩地回了渡云轩。那日正好赵恒又去了渡云轩，他给刘娥连着写了四五封书信了，刘娥一封也没回，赵恒心情极差，斥退了所以内侍，独自借酒浇愁，喝得是酩酊大醉。李婉儿回去时，已暮色四合，她昏昏沉沉、稀里糊涂地走错了房间，去了刘娥卧房……后面的事，便是那般阴差阳错，令人无能为力了。
赵恒第二日发现躺在身边的人是李婉儿，既惊且难免有些慌了，他是官家，纳妃自是正常事，然李婉儿与刘娥情同姐妹，虽刘娥对他从没甚“守身”的荒唐要求，可刘娥与他生疏，多多少少都与后宫嫔妃有关，要是知晓他与李婉儿之事，赵恒觉得他和刘娥的关系更岌岌可危了！当即都没心思追究事情到底怎生发生的，他立刻封了李婉儿为婕妤，将人接进了宫。不过，从那以后，赵恒便像忘了宫中有李婉儿这么个人存在般，从来也没再临幸过李婉儿，自然，刘娥回宫，他提都不会提。
“此事无所谓对错，更谈不上我原不原谅你，”刘娥尽量平静地道，“婉儿，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说着，伸手欲将李婉儿扶起，“你起来说话。”
然，李婉儿还是倔强地跪着，那眉眼垂得更低了，再开口的语气染上了哽咽：“那夜，官家是喝醉了，然，我，我有机会的……只是，只是我当时不，不想推开他，我，我也不知自己怎生了，许是，许是被伤糊涂了，想着木易瞧不上我，就因，因我是个婢子，那我寻个，寻个比他好的，好千千万万倍！我，我是蒙了心智，才会……姐姐，求你原谅我，我知晓自己对不住你！当年你在战场上，拼死护我！救我！我却，却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回宫后，我一直不敢来见你，我，我是没脸见你啊……”
“婉儿！”刘娥见她坚持不起，便蹲在了她面前，怜惜地捧起了她泪水横淌的脸，严肃地道，“你没有对不住我，若这不是你本心的选择，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李婉儿泪眼朦胧，怔怔地望着刘娥。
刘娥叹道：“他是官家，后宫佳丽三千，多一个少一个，于他，没那般重要，于我……”眸光微垂了下，神情淡了几分，“如今我也只求与他相对时，那一刻是全心全意，无其他……许多，许多东西，也不重要罢。”
李婉儿眼睫轻颤，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可，可我们是姐妹……”
“是以，我更心疼的是你！”刘娥打断道。
“姐姐！”李婉儿怔了怔，再也绷不住了，一下扑进了刘娥怀中，畅快地哭了开，哭三载前被拒绝的难堪和伤心，哭当初一时冲动后的惊慌和害怕，哭这三载以来，在深宫里近千个日夜的压抑和忧惧，哭终于有一个怀抱，能让她肆无忌惮地发泄、哭泣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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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暮色近，天际那如彤的霞光洒落在重重殿宇楼阁间。
刘娥和哭得几乎筋疲力尽的李婉儿，相携，缓步穿过那九曲回廊，朝会宁殿方向行去。
“你以后啊，便时常来我那处坐坐，嗯日日来都行，别一个人闷着，我见你气色很不好，你身子本来就差，当年也是我疏忽，不应答允你跟着去北地照顾吉儿，”刘娥边走，边絮絮地和李婉儿说着话，“北地苦寒，你风寒彻底入了体，回来后这几载，定也是没好生调养身子，你现下这单薄的，我瞧着都心疼，改日啊，我请御医来给你诊诊，看要如何调理。对了，还可问问奶娘，也便是璎珞的娘亲，官家的奶娘，她很精通食疗一道，我向她讨些滋补方子，做给你吃……”
“姐姐！”
蓦地，李婉儿脚步一顿，转身握住了刘娥的手腕，像是忽然做了甚重大决定般地定定望着她。
“怎生了？”刘娥疑惑地看着她方哭过，还红肿的眼睛。
李婉儿目光微闪了下，似有一瞬的犹豫，最后还是豁出去般地：“我，我有一事。”
“何事？你言。”
李婉儿抿了下唇，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忆秦，还有她的贴身宫婢琳琅等人。
刘娥会意，示意忆秦她们退远了些。
“你到底有……”刘娥方一开口，李婉儿再次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李婉儿旋即压低了些声音，像是怕自己反悔般，一口气说了下去：“姐姐，我知晓当年吉儿去了，你之所以那般伤心，与官家生疏至斯，还因，因你怀吉儿本就不容易，生产吉儿更是九死一生，你曾与我言过，吉儿可能，可能是你最后，也是唯一一个孩儿，当然，我言这些，不是说你的悲痛不全是为吉儿，姐姐爱吉儿如命，谁都知晓，失去吉儿，姐姐犹如……”
“你想言甚？”刘娥的神色慢慢冷凝了下去，截住了她的语无伦次。
李婉儿神色一滞，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娥，那胸膛因紧张而急促地起伏着，她深吸口气，一横心：“我想替姐姐，也是替官家，诞下一个孩儿。”
刘娥猛得闭眼，须臾间有点天旋地转之感。
“姐，姐姐……”李婉儿见刘娥半晌未言，怯怯地伸手去握她的手指，一触才觉刘娥指尖冰凉，便是一惊，“姐姐！姐姐若是我言错了，你别……”
“你没有。”刘娥暗哑地开口，垂眸，无甚表情看着李婉儿。
李婉儿无措地抬首，与刘娥对视，刘娥的模样瞧不出喜怒，她直觉地心里有些怕，然还是小心地坦诚道：“我承认，我，我也有私心，这三载，我如活在冷宫，太冷清，太孤寂，真的，真的受不了！我不奢求官家能垂怜于我，他心中眼里只有姐姐，我知晓！我只想，只求，能在姐姐和官家身边，一直待着……”
“好。”刘娥道。
李婉儿怔愣住。
“我既认你当妹妹，且，你对吉儿有恩，你想要的，我答允你。”刘娥的语调无一丝起伏地道。
李婉儿反应了反应，眼底渐渐涌现难以置信的惊喜，跟着眼眶再次红了：“姐姐！”
“起来！”刘娥伸手，将李婉儿扶了起来。
廊下生风，刘娥微颤了下，果然是入秋了，那寒意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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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星河，月光皎白。
御苑，琼池边，有玉人兮，额间一点朱砂，身着一袭淡粉色繁华抹胸，外披白色纱衣，青丝半挽，髻边别着一朵海棠，于那月下翩然起舞。身姿曼妙，玉袖翻飞，纤足轻点，宛若仙子下凡尘。
赵恒甫一步入御苑，便见到了如斯情景，玉人不但舞姿婀娜，口里还软糯地哼着婉约的调子。
“你跳的是何舞？”
李婉儿正莲步半移，一道清冽的声音猝然响起，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蓦然回首，便见赵恒正立于几步开外，半眯着眼看着她，喜怒难辨。
李婉儿遂俯身下拜：“臣妾见过官家。”
“朕问你，你方才跳的是何舞？”
李婉儿声音微颤：“回官家，婉，臣妾跳的乃是。”
“？”赵恒趋近了半步，带了些压迫地凝视着李婉儿，“此乃一首唐朝遗曲吧，宫里收录留下的也不过是些断章残篇，朕闲暇无事，倒也翻阅过，似乎和你跳的有些出入。”
李婉儿微吸口气：“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对周娥皇极尽宠爱，周娥皇善歌舞通音律，每提及，都心向往之，于是后主费尽周折，为其寻来了残谱，周娥皇亲自谱曲，以琵琶奏之，使唐音复传于世。臣妾所跳，乃是新曲。”
“哦，”赵恒平平地应了一声，“婉儿原来懂得如此之多。”
李婉儿咬了下唇瓣：“这些……皆是姐姐告知臣妾的。”
赵恒眸光一深：“这舞，也是她教你的？”
“……是。”
赵恒顿了片刻，淡漠地：“朕竟不知，德妃还有这般能耐。”
李婉儿努力按捺住心中紧张：“姐姐言，她也是机缘巧合，偶然习得。”
赵恒眸色晦暗，又顿了半晌，语气没多大起伏地：“景宗，今夜便由李婕妤侍寝。”
张景宗立刻应下。
李婉儿浑身一震，还未开口谢恩，便见眼前明黄的袍角一闪，那人已转身快步离去。
李婉儿朝着赵恒离去的方向复下拜：“臣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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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会宁殿。
寝殿深处传来阵阵娇笑，杨璎珞兴致勃勃地立于那凤榻前，正给刘娥表演戏法。刘娥倚在榻上，手里执着针线，密密地织着一条褐色打底金丝祥云镶边的蟠龙腰带。
“姐姐，你且猜猜，我接着要给你变出的是何物？”
刘娥淡淡地：“就你鬼主意多，我可猜不着。”
杨璎珞撒娇：“猜猜嘛，便猜一猜！”
“甘柘。”
杨璎珞惊愕地张大了嘴：“你，你是如何得知？”
刘娥不由莞尔，眼神微抬，示意杨璎珞袖底那快掉出来的少许甘柘枝。
“哎呀！”杨璎珞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将甘柘枝藏了回去，“我怎生这般大意，原本藏得好好的，还练习了许多次呢，都没出岔子！”
刘娥唇角的笑意深了几许：“这些小把戏你是如何习得的？”
“一个卖艺人教的。”
“你从哪儿识得的卖艺人？”
“从前住在襄王府，我总是趁母亲不留意，和府里的婢子常常溜出去玩，我们最喜去的便是城东的市集，姐姐可知那处？”
刘娥神色微顿，眼中划过一抹追忆之色，轻轻颔首。
杨璎珞惊喜不已：“原来姐姐也去过啊！可看了杂耍？进没进戏园子？还有，还有，那些铺子里的糕点你有没有都尝过？最喜欢甚？我最喜吃梁记的酥胡桃！”
杨璎珞说得兴起，干脆抽出了甘柘，边吃边坐到了榻上。
刘娥无奈地失笑：“你一口气问了这许多问题，叫我先答哪个？！其实……我也没去几次，”忆起当年，神色渐淡了下去，“在东京城住了那么些年，我甚少出门，更谈不上游玩了，你说的那些，我都只是听过，”忽而又柔柔地笑了笑，“义简以前带吉儿去玩过，吉儿回来老给我讲呢。”
杨璎珞小口小口地啃着甘柘，很想抽自己几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小心翼翼地瞅着刘娥神色，见其似乎也没因提到吉儿，而耽溺伤心，于是试探地道：“姐姐想再去不？”
刘娥浅浅地笑了下。
杨璎珞道：“不如今岁上元节，姐姐请官家恩准出宫一趟，官家那般爱护姐姐，只要是姐姐开口，必会应允的，指不定官家还会微服陪你出去呢。
刘娥面上的笑容微微凝了凝，没有接话。
杨璎珞猛得抿紧了唇，真是蠢笨啊！笨嘴笨舌！偏偏又提此时不该提及的人，忐忑不安地眼珠子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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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馥阁，李婉儿之寝殿。
赵恒负手立于窗前，墨色的眸子里映着点点灯火里的重重宫阙，那俊颜飘忽悠远，周身莫名地透出几分寡淡疏离。
裙裾窸窣，幽香浮动，继而一道娇怯怯的声音在赵恒身后响起。
“官家，该安寝了。”
赵恒回头，只见眼前的玉人三千青丝散开，低垂着柔顺的眉眼，一件藕色的锦缎披风罩在削瘦的肩头，衬得整个人娇弱不堪，从敞开的披风一角，能隐隐窥见里面那朱红色的薄纱寝衣。
赵恒淡淡地：“你用了香？”
“是。”
“朕似乎从未闻过，是何香？”
“这是姐姐新制出的香，采集御苑里清晨百花上的甘露，取牡丹，鸢尾，雏菊，睡莲等数十种花朵混制而成，姐姐说此香馥郁绵长，宜……”李婉儿话语滞了下，那晶莹的耳垂悄然红了，“宜安睡。”
空气里似乎静了一瞬。
赵恒凝眸睨着李婉儿，半晌，才复平平地：“她倒是大方。”
李婉儿辨不出赵恒话里的情绪，敛着眉眼，没敢接话。
赵恒抬手，挑起李婉儿的下颌，玉人粉面丹唇，含羞带怯，随着她微微直起身子的动作，那肩头的披风滑落，薄如蝉翼的朱红纱衣下是一抹妃色抹胸，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端的是旖旎缱绻。然，看在赵恒眼中，只觉陌生，虽三载前有过一夜，可当时他将其当成了刘娥，也醉得厉害，第二日醒来，只有猝不及防，哪里有心思细看，亦无心。
“你今夜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开口的话语带了几分侵略与暧昧，然赵恒的眸子里却无一丝情欲。
李婉儿声音却已发颤：“官家……”
赵恒望着眼前愈发娇羞紧张的玉人儿，她犹如风露中的花骨朵儿般，轻轻摇曳，惹得人心生怜爱，他的目光却愈发清冷了下去。
“替朕宽衣吧。”
李婉儿紧张地：“……是。”
李婉儿稍稍倾身，伸手到赵恒背后，解开了他腰间的蟠龙腰带，她的脸贴近了赵恒的胸膛，霎时云蒸霞蔚，手指微微发颤地抚上赵恒的衣襟，去解那盘扣，却半晌没有解开。
赵恒捉住李婉儿的手：“你若不愿，朕不勉强。”
“不！”李婉儿浑身都开始轻颤，“官家！臣妾……愿意的！臣妾想要做你的女人！臣妾想为你……为你诞下一个孩儿，一个如吉儿那般冰雪聪慧的孩儿。”
赵恒微微眯眼，目光深邃几许，打横抱起李婉儿，朝那芙蓉暖帐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