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染。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宫墙暗处。
“吱呀！”
旁边落漆的朱红宫门倏忽开了一条缝，有一佝偻身影自那黑漆漆的门缝里蹒跚而出，走到了马车旁。
马车帘子掀起一角，一只黑色布袋子从里面递了出来，那布袋子颤动剧烈，似装了活物。
有男人低沉的声音自那车内传了出来：“做得隐秘些。”
一只干枯形同树枝的手接过布袋子，未置一词，那身影始终佝偻着，折身缓缓朝回走。
———
春鸾阁内，那丝竹之声绵绵不绝，宴正欢。
刘娥却已无多少心思注意其他，她难掩疑惑的目光落在那边的李婉儿身上，观穿着打扮，看座次，李婉儿该已是嫔妃，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李婉儿当初留下，该是为了木易，为何会入了宫？杨璎珞，奶娘，还有赵恒，甚至苏义简，竟无一人将事情告知于她！她的情绪不由低落了下去，倒不是生气，更非嫉妒，而是李婉儿与她情同姐妹，入宫这般大的事，她竟没没收到一点消息！且她回来也大半载了，既然李婉儿一直在宫中，为何从未去会宁殿，与她一叙呢？！难道有何难言之隐？！
李婉儿似察觉刘娥在看她般，始终微垂着首，避免与刘娥这边有任何的眼神触碰。刘娥见状，更是有些烦躁起来，恨不能这宴席快点结束，能好生去问上一问李婉儿。
方应付了俩嫔妃祝酒的赵恒，一回首，便留意到刘娥神色不对，关切地稍稍靠近，正待相询。
“官家，”忽而，潘玉姝立起来，施了一礼，朗声道：“宫里乐伎的丝竹，臣妾都听腻了，尤其是节庆所奏的，总是这么几曲。”
赵恒随口应道：“噢，玉姝有何想法？”
潘玉姝道：“臣妾听闻，德妃姐姐擅鼓乐，昔年姐姐曾在那谋逆的秦王府邸中充作艺伎，每逢节日宴庆，姐姐必会与众艺伎在场助兴，不知姐姐可否赏脸，让我等也有幸领略一番姐姐的鼓乐呢？”
席间立时一静。
潘玉姝居然要刘娥如艺伎般登场表演，杨璎珞立刻气红了脸，便连一直尽量降低存在感的李婉儿，也蹙起了眉。
赵恒脸色一沉，斥责之言便要脱口而出。
刘娥已先淡淡地道：“今夜既是家宴，家人同乐，我操鼓一曲作兴也无妨，只是鼓乐太过于雄浑，与这般温情团圆的氛围并不相称，如若有其余乐音相和，或是更得宜。”
杨璎珞立刻接口道：“臣妾听闻，贵妃娘娘甚是精通琴艺。官家，不如您就让贵妃娘娘先抚琴一曲，琴声更适宜节庆氛围呢。”
赵恒面无表情地：“璎珞所言不差。玉姝，你以为呢？”
“官家……”潘玉姝一时语塞，羞愤交加，紧紧咬住了唇瓣。
席间气氛霎时僵滞。
“官家，鼓琴相和，倒也两相皆宜。且臣妾久未操鼓，现在倒有几分技痒了，不如便让臣妾与贵妃妹妹合奏一曲，可好？”倒还是刘娥开口，为潘玉姝解了围。
赵恒目光一动，深深地看向刘娥，他想起了当初刘娥在澶渊城头那一夜泣血长鼓，瞳孔不禁缩了缩。
刘娥自是读懂了赵恒的眼神，却朝他柔和地勾了勾唇角。
赵恒缓缓放下心来，意味深长又难掩感慨地道：“朕也许久未听到你的鼓音了，那你且为朕再操一次鼓吧。”
内侍很快将羯鼓和瑶琴，抬了上来，安置妥当。
丝竹退下，刘娥上前，来到了羯鼓旁，待潘玉姝在瑶琴前坐定，她冲其微颔首，示意。
潘玉姝眼底划过一丝傲色，那青葱嫩玉般的五指娴熟地一划，流畅雅致的琴音倾泻而出。刘娥微微阖眼，待那袅袅琴音如行云流水，行过了一段平湖秋月，陡转之时，她纤手中的黄檀槌杖果断地挥下，击在了鼓面上，鼓乐破镜湖而出，楔入了琴音音节，天衣无缝。
鼓乐阵阵，琴音切切。
那琴音清澈空灵，仿若将天地间化为了一片纯白，轻盈雪瓣纷纷扬扬，那鼓点时而急骤如雨，时而轻柔似风，如冰天雪地中红梅点点绽放，两相得宜。
一个是英姿飒爽，一个是婀娜娉婷，这一刻竟是莫名地和谐默契。
赵恒和苏义简的目光俱胶着在那洒脱恣意的身影上，不过前者是爱意炙热，后者仅仅是暗潮涌动。
“喵！”
便在众人听得心驰神往之际，蓦地一声凄厉的猫叫，将那晶莹世界撕裂，一团黑影自吊檐坠下，如鬼魅般地扑向刘娥。
刘娥反应极为敏捷往旁侧一避，而那黑影去势不缓，沉闷砸在了琴弦上。
“啊！”
潘玉姝痛呼，手背已被利爪狠狠一划。
剑啸刺耳，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凛冽。
“住手！”刘娥几乎同时疾呼。
然，剑势太快，黑影已被一剑钉在了琴案上，绿油油的眼睛，渗着寒芒的利爪，那是一只通体黝黑的黑猫。
潘玉姝吓得跌坐到了地上。
“莺儿！”
赵恒一声惊呼，疾步奔了上来，只是拥住了刘娥，忧切地急问：“可受了伤？”
“哗啦！哗啦！”
众侍卫拔剑出鞘，严阵以待。
刘娥微微冲赵恒摇了摇头，又看向持剑的苏义简。
苏义简手腕微抬，长剑还于那侍卫腰侧的剑鞘，躬身作揖：“官家，娘娘，受惊了。臣是怕这畜生再伤了……人，是以未能及时撤剑，娘娘恕罪。”
刘娥眸色复杂地又看了眼地上的猫尸：“无妨。”
潘玉姝惊魂未定地被月儿扶了起来，她手背那白皙的皮肤上是三条血淋淋的口子，扫了眼被赵恒护在怀中的刘娥，她的眼中有惊，有怨，亦有恨。
“是狸猫……”
月儿脱口低呼，喉间剩下的话在赵恒凌厉的一瞥中梗住。
李婉儿和杨璎珞亦忧急地围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刘娥。
李婉儿欲言又止，只是关切地盯着刘娥，当接触到刘娥看过去的目光，立刻避了开去。
杨璎珞惊疑不定地道：“怎生突然从天上掉下只狸猫？！”
赵恒怒气勃然：“传朕旨意，全宫搜查，一定要找出这狸猫的来历。”
———
是夜，阖宫上下是人心惶惶。
那狭长甬道，那九曲回廊，一队队禁卫军紧急奔过。
四周沉寂，唯有那脚步声急促沉重，在夜深时分，格外地令人不安。
御苑里，假山凉亭，修篁幽竹处，还有那楼阁廊下，侍卫们搜寻一切可疑的踪迹。
那兵戈之气在皇宫各处悄然弥漫开来，人人心头皆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
赵恒亲陪着刘娥回了会宁殿，她自是没有机会询问李婉儿入宫之事，本想问赵恒，然见其因狸猫突现，而脸色一直沉郁，后来头疼又发作，还是召了御医，于是她就没再提别的了，哄着赵恒喝下了药，两人便安歇了。
后半夜落了雨，入秋后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那丝丝的凉意让刘娥在被褥下蜷缩成了一团，本就睡得不踏实的她是被一些模糊的梦魇惊醒的，醒来身畔已没了人，她伸手一摸，锦衾寒。
幔帐外伺候的忆秦，刘娥入宫后拨来打理会宁殿事务的女官，闻得动静，立刻入了内。
刘娥问了赵恒是何时离开的，听得该不是因头疼再次发作而避开，她稍放心了些，然定是与那狸猫有关，之前一直忙乱，她倒是没来得及详问赵恒，关于狸猫之事。
“忆秦，狸猫在宫中，乃禁忌，对吗？”刘娥这般问道。
“这……”忆秦迟疑须臾，“是，娘娘。”
“为何？”
忆秦唇角微抿着，再次犹疑起来，然稍稍一抬眸，对上刘娥清明透彻的眼神，微微一凛，如实地答道：“因其，不详。”
刘娥心中一动，细细咀嚼一遍，不详？！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是心思电转，她入宫数月，这才一出会宁殿，便招来了不详之物，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你且详细与本位说说。”
———
司天监，观象台。
赵恒负手立于观相高台之上，遥对暗沉夜色中那肃穆的皇宫，夜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翻飞，却吹不透他那面上的滞重。
司天监主簿邢中和侍立在侧，神色是素来的寡淡无波。
“邢卿今夜可观到任何异象？”半晌，赵恒淡淡地问道。
邢中和开口的语气亦甚是平淡：“回官家，今夜无月无星，天象难测。”
赵恒没再言语，顿了片刻，才又莫名地道：“这宫里已许多年没出现狸猫了吧？！”
“有三十多年了。”
“邢卿可还记得那禁令的由来？”
“开宝九年，十月壬午夜，太祖病重，召太宗入万寿殿，名为议事，实则传位。因其时左右无人，太宗便担了谋害太祖的恶名，流传太宗以柱斧将太祖砍杀，忽而有狸猫闯入窥见，太宗心生畏惧而将那狸猫一并砍死。太宗继位后，为免流言四起，便下了禁令，阖宫上下禁止豢养狸猫。”邢中和语调无一丝起伏地平平述来。
“宫里狸猫绝迹了几十年，今夜却突然露了行踪……”赵恒微眯缝了下眼，“邢卿以为仅仅是凑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者是……有何预示？”
“官家，臣只懂看卦、卜测天象，若官家允许，臣可就今夜之事，占卜一卦。”
赵恒眸心微动，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邢中和折身返回阁内，准备揲蓍布卦。
“罢了，”赵恒突然清冷地道：“夜已深，改日再卜。”
———
御苑东南角，一座八角凉亭，隐于那修竹幽篁之内，青翠如海随风长倾，层层起伏，摇曳不定。
刘娥立于竹亭之内，遥遥望着远处的春鸾阁，神色复杂。
“在想甚？”
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刘娥转头看去，便见苏义简青衫雅致，拾阶而上，来到了她身侧，亦朝那吊檐飞阁望了望。
“义简来了。”
“嫂嫂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
“我在想……昨夜那只狸猫到底从何而来。”
“许是有人刻意放进来的。”苏义简不动神色地道。
刘娥看向苏义简：“义简为何这般说？”
“夜宴之上，潘贵妃突然提出要你操鼓，嫂嫂不觉得诧异吗？！”
刘娥神色顿了一瞬，还是道：“可她也为我和了琴，且还受了伤。无凭无据，我们也不宜随意揣测。”微顿了顿，“除此一点，你可还发现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苏义简缓缓摇头：“我后来特意让御医检查了那只狸猫，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可当时它突然发狂般地袭向你，怎么看都像是受了刺激，好在你没伤到，却是潘贵妃被抓伤了，如此一来，就算这一切皆是人为，有人想用狸猫在仲秋宴会上袭击你之事大做文章，现下倒功亏一篑了。”
刘娥面上神色莫名，顿了顿，问道：“那只死了的狸猫现下在何处？”
“内廷侍的人，奉命拿去宫外掩埋了，官家还下令，宫中不许再议此事，”苏义简意味深长地道，“官家该是不想，有人将嫂嫂与狸猫相联系。”
刘娥唇边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义简，你真的相信狸猫会带来不详吗？”
“我不清楚一只狸猫到底会不会带来不详，然我知晓凡事只要牵涉到宫闱里的禁忌，最易横生事端了！狸猫突现，此事嫂嫂绝不可掉以轻心！”苏义简目光微沉，“昨夜之事，许只是一个开端！”
刘娥神色亦凝重了几分，目光复落向春鸾阁那处：“风起于青萍之末。”
苏义简望着刘娥的侧颜，陡生了懊恼：“宫闱多诡谲，人心难测！义简不能时常入宫，嫂嫂切要照顾好自己！”
刘娥心头一动，回首看向苏义简，安抚地道：“义简放心，我晓得。”旋即扫了眼亭子外远远候着的忆秦等宫婢，压低了些声音，“祐儿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苏义简闻言，更是沮丧了几分：“我虽是枢密使，要查宫中禁军和内侍，到底没那般方便，费了些力气，然没发现任何人手指有异，”叹了口气，皱了皱眉，“难道是我猜错了？！”
刘娥倒不这般以为：“祐儿是皇子，若真是被人……出了那般大的事，凶手自会避避风头，或者，”目光微凝了凝，“被人灭口也不一定，追查起来，肯定困难！康儿的事，也过去久远了，急不得。”
“嫂嫂言之有理，”苏义简自责地，“是我心急了，反而乱了方寸。”
刘娥理解地：“你也是因我入宫，还发生了狸猫之事，怕我暗箭难防。”
苏义简心中微紧，有些酸涩，有些感动，面上却没多少表现，道：“所有的这些事，义简都会稳步追查！”
刘娥看着苏义简一脸整肃的模样，忽而唤了声：“义简。”
苏义简保证地道：“嫂嫂不必过于忧心，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
刘娥些许无奈地：“你做事，我自是没甚好担忧的。我是想言，你不要只顾着朝事，只顾着我的事，你自己的事，不多想想吗？！”
“我的事？！”苏义简一愣。
刘娥轻笑了下：“那个‘琰’，我可知晓是谁了。”
“嫂嫂你……”苏义简刹那神色窘迫起来，亦甚是无奈，“你打听这些事，作甚！”
“你的终身大事，我自是关心！”
“嫂嫂！你饶了我吧！”
刘娥却是难得地依依不饶：“听闻当初陵阳是在一次宫宴上，抛绣球择的婿，最初的绣球可是落在你怀中的，你为何拒绝了呢？！你那锦帕是陵阳送的吧，那绣球该也是她故意抛给你的，你与她……”
“我与她，甚事也没有！”苏义简接口道，“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她是公主，如今也招了驸马，嫂嫂莫要再提，于她不好！”
刘娥细致观了观苏义简神色，微叹一口气：“看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嫂嫂！”苏义简头疼。
刘娥追问：“那你有没有中意的……”
“没有！”苏义简毫不犹豫地打断，见刘娥似还不罢休，忙作了一揖，“嫂嫂，我能入宫来看你，是官家特许，不能久留，嫂嫂若无其他吩咐，义简便先告辞了！”
“义简你……”刘娥失笑，便要唤住打算开溜的苏义简，下一瞬，口里的话一顿，笑容也是一滞，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御苑石径正朝这边行来的李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