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璎珞紧跟在刘娥身侧,穿过那廊下,她不时地偷偷瞅刘娥的脸,还是明显地有话言,又不知如何启齿。
刘娥觉察了,也不急,便等着她开口。
杨璎珞难得地忍了半晌,直到跟着刘娥入了卧房,见她将那玉匣放去妆台,终于试探地道:“姐姐,你调这药面,作何用啊……”
刘娥一脸明知故问地看向她。
杨璎珞连忙改口:“哦对对,昨日姐姐查阅书时,给我看了,苏合香与辛夷,白芷,甘草等混合,有净发、生发之效用,久用则发至老不白!我言得没错吧,姐姐?!”
刘娥静静地看着她一脸的讨好。
杨璎珞轻咳一声:“那,那姐姐这药面,又是为何人调的呀?”
刘娥道:“有话你便直言。”
杨璎珞讪讪,挠挠头,嘀咕道:“我便言,这般的事,要让我娘来……”一抬眼,见刘娥还沉静地望着她,忙调整下表情,强作严肃了几分,“姐姐,有一事,再过两日,便是八月十五仲秋节,往岁呢,官家都是赐宴群臣,今岁官家准备只在春鸾阁设家宴,想,想姐姐出席,你看,可好?”
刘娥微怔了一瞬,喃喃道:“都快八月十五了?!”
“是啊是啊!”杨璎珞点头如捣蒜,趁热打铁道,“我们回来都大半载呢,姐姐几乎没出过会宁殿,原本姐姐一进宫,官家就想大宴前朝后宫,怕姐姐不同意,且那时也没出前皇后丧期,便作罢了,后来几次宫宴,官家也有心要姐姐去,然见姐姐无意,官家自是不会勉强姐姐。可此次,是仲秋节啊,阖家欢聚之日子,姐姐……会应允吧?!”
刘娥神色很淡,垂了眸子,指尖细细摩挲着那玉匣表面的纹路。
杨璎珞见刘娥这副模样,顿时有些慌了,又有点怕,忙语无伦次地道:“姐姐不去,也没干系!我,我就是见姐姐调这药面,定是为了官家呀,前两日官家不是言他生了白发,姐姐当时没言甚,可过后彻夜翻阅古籍,寻这古方,我便想姐姐对官家,那也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啊,断会满足官家这,这小小要求,当然,姐姐不去,也与此无关,我回了官家便是,他也不会怪姐姐,指不定到时还专门……”
“我去。”刘娥似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应了。
“真的吗?!姐姐你没诓我吧!”杨璎珞辨了辨刘娥的神情,确认无误,当即是一声欢呼,倾身抱住了刘娥,“太好了!我完成任务了!我要向官家讨赏!”
刘娥微微失笑,抚了抚杨璎珞的发丝,她眼中思绪万千,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既入了九重深宫,她也该学着如何在此处生活下去,她的吉儿已入赵氏族谱,灵位在太庙,是当朝名正言顺的大皇子了,还有……赵恒,也在这,她不可能再离开,她的天地早已不是那苏府后院、那渡云轩的尺寸院墙了,换成了数仞宫墙,她要学的,不再是守着一个丈夫,而是,守着一个君王。
———
福宁殿,赵恒的寝殿。
卧房,那安置于榻前的青瓷镂空云纹熏香炉,有丝丝缕缕的青烟升腾,氤氲满室,龙涎香之气息不绝如缕。
赵恒肩头松松地披着玄色的衣袍,散着头发,阖着眼,跪坐于案前。
有两宫婢一跪一立,伺候在侧。那跪着的手中奉着一只玉匣,正是刘娥之前那只,立着的则自玉匣里取了药面,轻轻地抹在赵恒的发上。
忽而,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伺候在屏风处的张景宗抬眼望去,先是一愣,继而是目露欣喜,便欲施礼参拜,却被来人抬手阻止了,还示意他噤声。
来人不是别人,竟是刘娥。
刘娥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张景宗。
张景宗连连点头,示意室内,显然他很激动,对于刘娥能突然来赵恒的寝殿。
刘娥倒被他过于的喜形于色,弄得有几分窘迫。
张景宗是何等敏锐之人,当即便收敛了许多,引着刘娥入了内室。
同样地,刘娥进去,亦让那俩宫婢莫要出声,她轻手轻脚地上前,接过了抹药面宫婢手中的篦子和赵恒的发,又示意另一宫婢将玉匣悄无声息地搁在了案上。
张景宗不用吩咐,自觉地带着俩宫婢,退了出去,留下了室内两人独处。
那案的对面,有一面铜镜,此时镜中映出一双人影。
刘娥给赵恒的发细致地抹着药面,无意抬眸,望见镜中的自己与赵恒,不由微微一怔,顿生几分恍惚,两人身影重叠,她被赵恒挡了大半,似亲密,似缱绻……有多久了,她没和赵恒这般静坐于镜前,昔年在渡云轩,画眉举案、绾发相守,那般的日子好似真的过去许久,许久了……
赵恒眉心倏地微动了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微微睁开了眼。
原来,刘娥想得出神,手上没了轻重,扯了赵恒的发丝,她正有些尴尬,下一须臾,却在触及镜中赵恒的眼神,又是生生地神色一滞。
赵恒那眼神,深邃得如同要将人吸进去般,混杂着难以置信、欢喜愉悦,还有深深的欣慰和眷恋。
“莺儿!”
半晌,赵恒暗哑地轻唤了声,像是怕唤重了便惊吓了甚般:“你来了。”
“嗯。”刘娥尽量随意地应了一声,微微垂眸,避开了那镜中赵恒愈发滚烫的注视,又拿过玉匣取了些药面,两人之间约莫是很久都没有这般的暧昧气氛了,她忽而有些不自在,试图打破异样的沉默,“这香,闻着有些辛辣,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了。”
“浓而无滓,沁人心脾,朕有甚受不了的。”
赵恒紧紧地自镜中盯着刘娥的一举一动,意味深长地道。
刘娥顿时生出了些羞恼,随之更多的是莫名的气恼,不由狠狠地瞪了眼镜中的赵恒。
赵恒许是怕真将刘娥惹恼了,神色间的直白收敛了几分,只是那目光仍然黏在刘娥身上。
“朕华发早生,许是要白白糟践了莺儿一番良苦用心。”
片刻,赵恒复杂再次开口道。
刘娥神色一顿,她莹白指尖的黑发里确实夹杂了数根银丝,显得格外刺眼,眸光微动,那稀薄的烛光里,印象中年轻清俊的容貌不知何时已染了落拓沧桑,她的心毫无征兆地倏忽一痛,几乎是带着些许急切地道:“官家年华正茂,只是近日忧思过重,区区几缕银发,实不必挂在心上。”
赵恒听刘娥还是唤他“官家”,嘴唇动了下,便想提出异议,却还是咽回去了喉间的话,有些事,急不得!顿了顿,方道:“莺儿也听闻了前朝的事?!”
刘娥倒没否认:“璎珞老是在念叨。”
“嗤!”赵恒一声轻嗤:“子嗣!皇嗣!那些个朕的股肱之臣们,从,”思及甚,眼底划过一丝哀痛,“半载前开始,便是隔三差五地,逮到了时机便会,念叨,”嘲弄地挑了下嘴角,“也是念叨啊!”
赵恒愈言,脸上的讽刺愈浓烈,却也甚是神伤。
提及子嗣,自也触到了刘娥心底最深处,那道看似愈合却永远碰一下,便会疼入骨血的伤,她的神色亦不由黯然了下去。
两人之间的那点旖旎,是荡然无存,有无言的哀伤蔓延开。
“世间事皆有因果,”良响,赵恒低声道,“吉儿,祐儿,他们都那般小,能因何报应呢……老四,元份前些日子又得了第七子,”忽而惨淡地笑了下,“莺儿你或许还不知晓吧,朕那个四弟,可是能生得很呐,这些年,朕的孩子一个个相继……相继离开,老四的儿子,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都第七个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命啊!是命……我们是兄弟,承先帝血脉,然传承却如此的……不同!莫不是朕福薄,牵累了子嗣?!”
“官家!”刘娥猛地蹙紧了眉,欲反驳,欲宽慰,最后仅涩然道,“你莫要如此妄自菲薄!”微顿了顿,尽量语气松快几分,“今夜仲秋夜,官家还宜放下心结,开怀欢度。”
“那莺儿的心结,何时能放下?!”
赵恒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刘娥的神色又是一滞,稍稍转了身,不管是镜中还是镜外,皆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赵恒渴切的注视。
赵恒唇边划过一抹苦涩,转了话锋:“嫦娥玉兔,邂逅仲秋。可惜这几日阴雨连绵,银河星辰难期,无月可赏。”
刘娥这下倒是语调平静地应道:“赏月仅仅是节庆的仪式,更重要的是亲人相聚……”
蓦地,赵恒眉间狠狠一抽搐,一手重重撑在了案几上,差点将那玉匣打翻。
“官家!”刘娥脸色顿变,忧切地扶住了赵恒的胳膊,“你……”
“朕的头……”赵恒另一只手紧紧按住额角,那面色霎时清白,鬓边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头?!头疼吗?!”刘娥慌了,“我这便让张公公传御医!
“不可!”赵恒抓住了刘娥的手腕,低沉地,“老,老毛病了,疼过,一阵,便好!”
刘娥听了,神色无一丝好转,那眉尖越蹙越紧,见疼得脸都有些变形的赵恒,她的心紧缩,几乎是纠到了一处,耳边还有点不真实的轰鸣,看赵恒这头疼之症如此之剧烈,该不是一日两日了,她此前虽略有所闻,还以为仅是寻常的无法安眠,却没想到会这般严重!亲眼看到,她会这般地受不了!
“你这症状有多久了?!”刘娥只觉嗓子发紧。
赵恒握住刘娥轻颤的手,勉强冲她牵了下嘴角:“无碍!”
刘娥瞪着赵恒: “是,是自三载前,对不对?!”眼眶不知怎地便红了,语气还甚是生硬,“我痛……你也伤……你,你当时吐了血,是不是便是从那时……是我不好!我没……”
“莺儿!”赵恒一下抱住了刘娥的腰,紧紧贴在了她怀中,“你没有!你很好!不许这般言自己!不许自责!朕这病,又不是甚致命的毛病,忍忍便过去了!”微顿了顿,欲言又止,更紧地搂了搂刘娥,“你抱抱朕,便无事了。”
“你!”刘娥对赵恒这突如其来的示弱和依赖,心疼又无奈,“还是先传御医……”
“朕不见御医!”赵恒打断得理直气壮。
刘娥只得轻声哄道:“便说是我染了风寒,好不好?!”
赵恒固执地摇头:“方才疼过一阵,现下已好多了!今夜是佳节,御医如若来一趟,定会惹得阖宫上下都人心惶惶,搅得朕也不得安宁!”闭了闭眼,眉间不自觉蕴着丝丝烦躁,“御医左右皆是那些话,朕不耐烦听了。”
刘娥愈发地无奈了,见赵恒的模样,又不忍心拂逆:“那……要是真的坚持不了,不如让张公公去传话,今夜的宴席便……”
赵恒再次打断:“不行!这宫里许久都没有令人欢喜之事了,特别是……是皇后和祐儿去了后,除了能与莺儿你相处时,自在欢心些,朕总觉得处处都死气沉沉的,趁着仲秋佳节,让这宫里热闹热闹,”自刘娥怀中抬头,目光深邃缱绻地望着她,“更何况,这是莺儿你进宫后的第一个仲秋,朕亦想陪你一同度节。”
刘娥心中一软,赵恒那般深情温软的眼神,让人沉溺、眷恋,她终是点了点头:“且依你便是。”
———
时至入夜。
御苑悬起了千盏宫灯,星星点点沿着那亭台楼阁蜿蜒。
春鸾阁里,宴开两列,文伽凌、潘玉姝等后宫嫔妃,以及陵阳公主和驸马丁献容,还有苏义简,俱在座。阁内丝竹声声,宴上的数十人却无一人言语,亦无一人动箸,除了懵然无知的赵元佐在大朵快颐。
众人间或地扫一眼那依旧空缺的主座,神色各异。
陵阳公主坐于右首座,她端着茶盏,慢慢地啜饮着,借着宽大的袖袍,盈盈目光落在末座的苏义简身上。苏义简一手执杯,似乎听丝竹入了神,唇角挂着一抹清雅的淡笑,生生有了些遗世出尘的孤冷味道。蓦地,耳畔响起一声不满的冷哼,陵阳公主收回目光,对上丁献容讽刺的眼神,倒也没多少被窥得的惊慌,淡淡地转开了眼去。丁献容气郁地一口饮尽了那杯中物。
左首座,潘玉姝倨傲地坐着,面上有着明显的烦躁。而她身旁的文伽凌,则淡定得多,眉眼间再难寻往日的生动,只怜爱地看着怀中已三岁多的寿康公主。
杨璎珞还坐于其下,相较于其余人的不动神色或是暗流涌动,她是脸上溢满焦灼和期待,不时地朝阁外望去。然,下一须臾,她眼神无意扫过与她隔了几个位置,坐在靠后一群嫔妃里的一道身影,不由神色猛得顿住,想到了甚,暗呼了一声“糟糕!”她似乎一直忘了告知刘娥一些事。
那身影瞧去甚是单薄,着了身浅藕色的衣裙,与周遭的花团锦簇,有些格格不入,其眉眼很淡,柔和无一丝攻击性,只是细看能发现蕴着点郁结,此时的神情也很淡,其竟然是李婉儿。
便在杨璎珞忐忑之际,内侍的宣驾声,倏忽响起。
“官家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丝竹骤停,众人忙整肃了仪容,恭迎圣驾。
不过顷刻,便见赵恒携刘娥,自那九曲回廊漫步而来,没有华贵的仪仗,唯有张景宗领着两个宫婢随侍,两人倒如是一对寻常的夫妻,并肩而行,过玉阶,步入了阁内。
“臣妾/臣/臣妹/儿臣参见官家!官家圣躬万福!”
众人俯拜。
赵恒道:“都起来吧,今夜设的是家宴,不必拘礼。”
杨璎珞见刘娥果真随同赵恒来了,欣喜不已,低低地唤了一声“姐姐”,随即却意识到一个问题,好像席上未设刘娥的座次,她顿时又气愤又自责,气愤竟敢不给刘娥设座,她要知晓是谁,定不会轻饶!更是自责自己到此时才发现!她正欲开口,将自己的座位让予刘娥,哪知赵恒牵着刘娥的手,径直去了主位,示意刘娥坐他身侧。
刘娥本有些迟疑,然见赵恒因适才头疼,还微微发白的面色,她心便软了,且似乎下方也没有她的座次,只是不知是赵恒授意,还是宴席筹备者,故意而为之了,她也不想多追究,于是,便坐在了赵恒身畔。
这一幕,让宴席上的诸人神色皆变得微妙了起来。
要知晓,能与官家同坐主位的,唯有正宫皇后,此时的刘娥不过是德妃,在她之上,可还有贵妃潘玉姝。
诸人彼此看了看,在赵恒坐定后,各怀心思地也复坐下了。
潘玉姝是最后落座的,袖袍下那指尖丹蔻已深深陷入了掌心,她在极力地忍耐。
赵恒却似对自己这一举动引起的暗潮,毫无察觉,心情颇好地道:“往岁仲秋,朕常赐宴大庆殿,与群臣同欢,然他们虽沐了皇恩,却失了和家人的团聚。仲秋理应是亲人相聚之日子,”边言,边有意无意地与刘娥对视了一眼,“是以今岁,朕只设家宴,人人都能和家人共贺佳节。”
“官家圣明,谢官家赐宴。”
诸人举杯恭贺。
赵恒环视诸人,有意无意间,独对末座的苏义简举了举杯。苏义简恭敬回礼。刘娥注意到,唇角微扬。
三贺之后,丝竹声再响。
虽是家宴,可君王坐于那上座,谁人又敢放肆,开怀无忌,众人皆规规矩矩,就连寿安和寿康两位小公主,都挺直了脊背,有模有样地用着膳。
赵恒扫了眼赵元佐那方:“元份怎生还没到?”
张景宗趋前一步,躬身回道:“官家忘了,入夜前,雍王差人进宫回话,道雍王妃刚生的小王爷有些不适,王爷夫妇要留下照看,便不进宫拜贺了,还特意告罪送了月团来。”
赵恒摸索着酒杯,语气莫名地:“元份喜得了第七子,朕还没来得及向他当面恭贺呢……景宗,差御医去瞧瞧。另将那只赤金如意长命锁送去,便道是朕赐给朕的小侄儿的,愿他安康无虞。”
“奴婢领旨。”
“再把雍王送的月团端上来,让大家都尝尝,沾沾喜气。”
刘娥在侧,自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端起面前案上那殷红的果酒抿了口,嘴里尽是苦涩,然在她还没来得及稍做掩饰时,神色便是一凝,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眸子。
因,她看到李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