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行宫建于山脉之侧,赵恒负手立于行宫前高台上,那巍峨群山尽收眼底,山风吹得他衣袂飞扬,多了几分超凡脱俗之姿。
浩浩荡荡的卤簿仪仗队,历时大半月,经澶州,过郓州、濮州,终于于昨日抵达了泰山脚下的乾封县。圣驾入住行宫,今日一早,负责封禅各项事宜的文武臣工,已迅速展开了筹备。
此时,王钦若和丁谓率着众臣工,伺立在赵恒身后,奏报祭典相关。
丁谓道:“官家,泰山之巅已建好圆形青色登封台,径五丈,高九丈,暗合‘九五之尊’之意,四面出陛,四周饰以青色,围以青绳三周,青色,意为‘东天青帝’,为上古第一真神。登封台共有三层,最上一层祭祀昊天上帝,第二层的四周可祭祀五方帝,其中中方的皇帝设于西南方。”说着,自袖中抽出一份图纸奉上,“此乃登封台的图纸,还请官家过目。”
赵恒扫了眼丁谓手中图纸,并未接过:“丁卿办事,朕素来放心,不必看了。”
丁谓应下:“是,官家。”
赵恒问道:“行封禅之礼的吉日吉时可定下了?”
丁谓道:“回官家,两日后,庚戌日,十二建星,执日,主威仪权势,宜祈福祭祀,是以封禅之礼定在了庚戌。确切的登封吉时,邢大人还在山巅推演,随后会禀呈于官家。”
赵恒颔首:“行礼之章程呢?”
王钦若呈上一份奏疏:“官家,此乃臣等议定的行封禅之礼的章程,也请官家过目。”
赵恒道:“你且说来与朕听。”
王钦若道:“是,官家。自今日起,所有人等持斋。封礼当日,由九位臣工奉玉牒文,玉册文,以及天书,陪同官家登临泰山之极顶,官家亲行奠献,祭祀昊天上帝,告玉牒文、玉册文于惶惶上苍,三献成礼,后将玉牒、玉册置于金匣、玉匣内,再以金屑、乳香和成的泥,将金玉双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之中,至此,‘封禅’之礼大成。请官家定夺。”
赵恒沉吟一瞬:“便依此章程行礼,由王卿全权负责吧。”
“臣遵旨。”王钦若微顿了顿,“只是,官家,此九位有资格陪同官家登顶的臣工,还须官家钦点。”
赵恒示意了下丁谓,王钦若:“你二人,还有义简,邢中和,曹利用,再加上仪仗使冯丞,卤簿使陈尧叟,桥道递顿使赵安仁。”
王钦若等臣工应道:“臣遵旨。”
王钦若又道:“官家,似乎还差了一位。”
赵恒看向张景宗:“景宗,你也陪朕上去吧。”
张景宗难掩激动地:“谢官家,奴婢遵旨。”
这时,苏义简带着一队巡逻的士兵从山道上而来。
苏义简登上高台,施礼:“参见官家。”
“不必多礼。”赵恒微抬了下手,“布防业已完成了?”
苏义简道:“回官家,是的。曹大人负责泰山上下的守卫,行宫四周的防守则交予了丁驸马,臣近身保护官家之安危。”
赵恒满意地点了下头,转眼见苏义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事?”
苏义简迟疑了下,不经意地看了眼丁谓和王钦若。
“是有关寇大人的。”
丁谓和王钦若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赵恒微讶:“寇准,他又怎生了?”
“他……”苏义简斟酌道,“他给官家上了一封奏疏。”
“一封奏疏而已,你这般迟迟疑疑地作甚?!”赵恒质疑地,“拿来。”
苏义简无奈,只得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递给赵恒。
赵恒打开,没看几眼,顿时火大。
“这个寇老西儿,就是消停不了两日是吧?!跑得再远,也要与朕作对!”
除了苏义简,其余臣工皆有些莫名其妙。
赵恒旋即直接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丁谓:“丁卿看看吧。”
丁谓微怔了下,接过奏疏,看了看,微挑了下眉。
王钦若止不住好奇地看丁谓,示意。
丁谓将奏疏递给王钦若。
王钦若一目十行地看完,立刻大呼:“官家,这,这寇准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他竟敢以私钱,擅自给天雄军的将士们发放津贴!他这是越俎代庖,是目无君上,僭越妄为!他眼中还有没有我大宋王法,又将官家置于何地?!”
赵恒一声冷哼:“他倒是慷慨!现下竟还敢上书朕,这笔钱要朕出?!朕还得还他钱?!”
臣工们闻言,皆有点面面相觑。
赵恒继而又看向丁谓:“丁卿你倒是说说,三司还能给他出这笔钱吗?!”
丁谓淡淡地:“官家,以臣之见,这笔钱由谁出,倒还是小事,寇准素来喜好收买人心,此事众人皆知,他要只是慷官家之慨,去为自己博取高名,官家仁厚,申斥他一顿或者便罢了,然他如今收买的可是军中将士。”
王钦若满脸忧切地接口道:“是啊,官家,天雄军乃是我大宋北方重镇的驻军,若有一日军中只知有寇大人,而不知有君上……”故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混账!”
果然,赵恒更是怒发冲冠,一声呵斥:“可恶的寇老西儿,其心可诛!”
苏义简皱眉,飞快地不满扫了眼挑拨的王丁俩翁婿,劝道道:“官家,寇大人确实不该上这般一封讨钱的奏疏,然他发放津贴一事或许另有内情……”
赵恒愤怒地打断:“义简不必为他辩解!他想做甚,朕清楚得很!你代朕给他批复,他有钱,他付账,朝廷不认!”
众臣工皆是一愣,没想到官家如此地雷声大雨点小,发了这般大的火,就……一句申斥?!
王钦若几疑听错地:“官家,仅,仅这般?!”
丁谓道:“官家是不打算治寇准僭越之罪?!”
赵恒脸色难看地拧紧了眉头,似还真认真思忖了须臾,又道:“义简,你再代朕拟一封召返诏书,将寇老西儿给朕召回京师。”
众臣工又是一愣,这……不严惩,还要召返?!
诸人瞬间想到了官家几次对寇准的贬黜和召回,难道此次又和以往一般?!寇准与官家之情意,到底非一般啊,诸人不禁不约而同地如是想到。
“官家,寇准如此狂妄犯上,您不降罪于他,反而要将他召回京师?!”王钦若眼看着政敌又要回来了,也顾不上那般多了,脱口而出。
丁谓相对冷静,不过也还是试探地:“官家,您将寇准召回来是要……”
赵恒又是一声重哼:“朕不当面骂骂他,心中这口气着实难消!”
甚?!
专门召回京师,骂一骂?!
谁信?!
没人会信!
“官家……”
王钦若和丁谓顿时便急了,几乎同时开了口。
赵恒一抬手,不容置疑地:“二位卿家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义简,你即刻去办。”
苏义简忙应了声,意味深长地扫了眼王丁俩翁婿,当即转身下了高台。
王钦若和丁谓暗暗对视一眼,虽皆极力地掩饰了,也能看出彼此脸色甚差,二人稍一抬眼,撞上赵恒有意无意瞥来的深沉莫名的目光,他们皆是心头一跳,小心谨慎了神色。
帝心难测,又岂容他们揣测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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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义简办事极为利落,许也是他担心迟则生变,召寇准还京的诏书,不到半个时辰便拟好,呈给了赵恒过目,定夺,后快马加鞭,着人送去了陕州府。
行宫旁有一条山道,苏义简办妥后,向赵恒复命,君臣二人沿着山道往上徐徐而行。赵恒的精神和体力皆出奇地好,全然不似前些日子的倦怠暴躁。
张景宗带着几名内侍跟着,几次要去扶赵恒。
“官家,要不要给您备步辇?”张景宗到底还是不放心地道。
赵恒没好气地挥开了张景宗的手,瞪了瞪他:“朕还没到风烛残年,这么几步山路,朕还走得动!”
张景宗忙福了福身子。
赵恒又道:“都别跟着了。”旋即冲苏义简道,“义简,你再陪朕往上登一段。”
张景宗和内侍们只得停在了半山道。
赵恒和苏义简继续往上,约莫又登了一刻钟有余,赵恒有些气喘,苏义简委婉地劝其驻足歇息。
两人停下的山道旁,有一处凸出的岩石,他们站了上去,脚下悬崖正好生了一颗不老松,攫取那天地之灵气,二人顿觉心旷神怡,远眺连绵群山,那云雾之中峰峦叠嶂,如梦如幻似仙境,胸中更生万里云,跌宕起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赵恒清朗地吟道,“当年孟子言孔圣人,登泰山而小天下,确实是天地尽览,气势磅礴,令人心生豪情万丈。”
苏义简道:“官家壮志凌云,挥剑九霄浩瀚,江山如画,万民俯首。”
赵恒一声轻笑:“义简何时也学会了王钦若那一套。”
苏义简也笑了笑:“此乃臣肺腑之言。”
赵恒挑了挑眉,望着如巨龙般蜿蜒起伏的群山,目光悠远深邃:“君王,家国之父,承天意而治天下。朕二十九岁登基,至今已二十有五年……”神色间难掩无限感慨,“依义简之见,君王二字何解?”
苏义简答道:“知人善任,从谏如流,有盖世文治武功,乃明君也;若昏君当道,则奸佞横行,吏治腐败;碌碌无为者是为庸;残虐无道者是为暴。官家励精图治,创我大宋清平盛世,当为贤明之君也。”
赵恒莫名地牵了牵嘴角,未置可否,那面上神色似笼了一层山水云烟,瞧不太真切,半晌,低低沉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功过是非,且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苏义简微俯身,以示认同。
君臣两人望着眼前那万壑绵延,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山风吹得二人衣襟和发丝飞扬,恍若谪仙。
“义简对此次封禅,有何看法?”
片刻,赵恒又似随意地问了句。
苏义简斟酌了下,没有立刻作答。
赵恒微微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续道:“有大功业之帝王,方能登泰山祭祀,报天地之功,承天命而治。于义简心中,怕是朕还无法与秦皇汉武比肩。”
苏义简慎重地道:“官家,封禅以祈天地赐福,臣并无异议。”
赵恒回首,深深地看了眼苏义简:“以诚侍天地,封禅祈福,朕以为当行。”
苏义简诚挚地:“是。”
“前几日京师不是传来消息,太子的病症几乎痊愈了吗,且这越离泰山越近,朕的神志是近几年来,从来没有的清醒,”赵恒微顿了顿,复将目光调转,望向远方,“想起了许多糊涂遗忘之事,像是那次错贬了平仲。”
苏义简神色微动,试探地:“官家,当年寇大人究竟有何奏请呢?”
赵恒神色莫测地未答,话锋一转:“他接到召返诏书,拾掇拾掇,回京差不多也得大半个月后了吧。”
“是,”苏义简应道,知晓赵恒是不想回答他所问,便聪明地只当没提,跟着补充道,“那时,咱们也差不多返京了,官家正好能见着寇大人。”
赵恒不咸不淡地:“朕可不想见他,是要骂他。”
苏义简笑了笑,倒也不拆穿赵恒那点和寇准赌气的小心思。
赵恒眸中思绪深几许,微微垂眼,手腕微翻,他掌中竟一直握着刘娥临行前塞给他的小锦盒,侧面的锁扣显然已打开过,修长的手指轻掀起盒盖,里面竟躺着那把当年他买给刘娥,后刘娥时常用来给他篦发的木篦子。
天光明朗,映着木篦子上新刻的十六字小楷: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赵恒执起木篦子,指尖轻轻摩挲过那字字浸着情意缠绵的一笔一划,他眼底涌上一抹缱绻,迎着烈烈山风,难掩思念地阖了阖眼。
苏义简立于侧后方,并不能瞧清楚赵恒手中的物事,只能静待。
良响后,赵恒才又状似平淡地开了口:“当初朕让皇后参政,满朝臣工,没几个支持的,尤其是以平仲为首的几位老臣,反对得最是激烈,他们又怎生知晓,皇后早便帮朕处理朝事,”微顿了顿,“皇后才干卓越,到底是赢得了臣工们的拥戴,在朝中逐渐建立起了威信。”
说着,赵恒掠了眼苏义简。
苏义简神色不露半分,恭敬聆听。
赵恒续道:“朕万岁之后,太子年幼,还须皇后垂帘辅政。”
苏义简神色微微一滞,道:“官家保重龙体,当享国万年……”
赵恒轻嗤打断:“朕还能真活得了万岁?!”
苏义简一噎。
赵恒复淡淡地看向苏义简:“皇后与义简是叔嫂干系,若言满朝上下,谁对皇后忠心不二,首属该是义简。”
苏义简几不可见地瞳孔一缩,撩袍跪了下去,锵然道:“官家,臣是大宋的臣子,效忠的是大宋王朝,是赵氏皇族,是官家。”
赵恒眸色难辨地盯着苏义简。
苏义简一脸的坚定平静,迎着赵恒的研判和审视,然沉默少倾后,他后背却逐渐有些发凉,便在苏义简欲开口再言些甚之时。
赵恒忽而似笑非笑挑了下唇角:“义简的忠心,朕自是信得过,”说着,伸手将苏义简扶了起来,似意味深长,又似推心置腹地,“我们少时相识,君臣几十载同甘共苦过来了,你便如朕的左膀右臂,朕信你!重你!更对你寄予了厚望!”
苏义简恳切地:“臣愿为官家鞠躬尽瘁!”
赵恒重重拍了拍苏义简的肩膀。
“朕希冀,义简莫要辜负了你我之间的一片情义。”
苏义简抬眼,对上赵恒深邃莫测的眼神,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