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仓皇的脚步,压抑发颤的啜泣。
文德殿,臣工们日日上早朝,与官家议事的大殿前,以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之上,髻钗罗裙,跪满了皇宫里各个宫殿的宫女。禁军侍卫和内侍们,还不断地从宫内各处将宫女们押来。
那积雪已被践踏得乌黑,宫女们跪在冰冷石板上的身子瑟瑟发抖,是怕的,也是冻的。
刘娥亦是浑身僵冷,她大半身的衣裙都染了血迹,尤其是胸前与两幅衣袖,犹如被血水浸泡过,现下成了大片大片的红褐色,触目惊心。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抓着刘娥的手臂,半扶半押地拖着她,穿过那一排排的宫女,认人。
内侍毫不留情地掐着一个宫女的下巴,让她抬起头,对上刘娥的视线,宫女的身子抖得厉害,脸上的神情是不知所措,更是恐惧惶惑。刘娥努力地凝神,定定地瞧着那宫女的眉眼,半晌,她缓缓摇头。
两侍卫随即将刘娥拖到下一个宫女面前,内侍复伸手去掐下一个低垂的下巴。
如此,循环往复,已近四五个时辰。
天际,那乌云渐渐聚集,黑沉沉地弥漫开来,似又有一场暴雪在酝酿。
皇孙被刺杀,太宗龙颜大怒,当即颁下圣旨,封城,封宫。
赵元侃带着潘良与禁军,正在皇城里挨家挨户,各处角落,搜索盘查。
刘娥则被押回了皇宫,太宗下令把宫内所有宫女集中起来,让刘娥一一辨认。
然而,宫外一直未有消息。
宫内,刘娥压着巨大的惶恐与不安,尽力地,拼力地,去辨别,去寻找,然一双双地眉眼看过去,她根本寻不到那仓惶一瞥的阴狠眸子,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她四肢在冰寒之中渐渐失去知觉,变得麻木,头脑也昏沉混乱起来,寻不到,她根本寻不到!
那远处的王阶之上,太宗一身肃冷地立于宽阔高大的殿门之前,赵普和王继恩伺候在侧。
望着下方广场之上的纷乱,赵普深皱着眉头,几次欲言又止。
王继恩敛声屏息,以眼神示意小内侍取来一只暖手炉,接过,奉给太宗:“官家,天寒地冻……”
“砰!”
王继恩方一开口,太宗狠狠一挥手。
骨碌碌,那提梁紫铜暖手炉滚下王阶,镂空的盖子散开,里面烧红的炭饼掉进了积雪里,转瞬便灭了。
太宗的耐心彻底告罄。
这时,广场下长阶脚步声急促,衣摆翻飞,赵元侃匆匆奔了上来,他还穿着先前打斗时那身满是血污的衣裳,尽管在外面又罩了件狐狸毛大氅,依旧难掩其形容狼狈,还有眉宇间那浓烈的哀伤。
赵元侃甫一踏入广场,便瞧见了那边被拖着辨人的刘娥,他大步冲上前,不由分说地从侍卫手中夺过刘娥,解下大氅,紧紧地裹在了她身上。
大氅里犹带的体温一焐,刘娥本已有些消散昏沉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瞧清楚眼前人,下意识地猛捉住赵元侃的手腕:“殿下,你们可有抓到了女刺客?!”
“还在搜寻,”赵元侃反手包裹住刘娥冰凉的十指,搓了搓,“四方城门皆封锁了,她逃不掉。”
刘娥闻言,心却沉冷了下去,赵元侃显然是在宽慰于她,城中混乱,那女刺客转身便可换装遁走,仅凭她的几句描述,根本不可能抓到人,更何况,她也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尽管她相信那一双狠厉的眸子,她再见到,必定能认出,可是……刘娥抬眼环顾,黑压压的人群,丝丝缕缕的绝望蔓延心头,那女刺客若真是宫女,敢那般明目张胆地着宫装行刺吗?!
刘娥那冻得青白的嘴唇直发颤:“我反复辨认,第二遍了,没有,她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宫女!”
“我明白,”赵元侃望了眼王阶那处,便要站起来,袖口却被刘娥拽住。
“殿下,”刘娥目光切切,在赵元侃垂眸望来之时,又微微避了开,“对不住!是我,是我没有护好小皇孙,我……愿以命相抵,我……”
“不怪你,谁也没预料到会发生这般的事,”赵元侃声音涩然得如同自喉间挤出,“若说责任,一切皆是我的疏漏。”
刘娥心口发窒,摇头。
“不是我,你也不会卷入这些,”赵元侃将刘娥的手放回大氅盖好,压了压,“别怕!”
赵元侃起身,穿过惶然纷乱的人群,来到王阶之前。
太宗自赵元侃奔向刘娥,那负在身后的手便紧握成拳,此时浑身积攒的怒火已到了爆发的边缘,寒声一字一句问道:“刺客抓得如何了?”
赵元侃回道:“回父皇,刺客共一十九人,死十一,抓了七人,其中有四人重伤,正在救治,全部关押去了大理寺,还有一人在逃。”
“一人在逃?那个所谓刺死皇孙的?”
赵元侃轻皱了下眉:“是,潘将军正带人全城搜捕。”
“那你回来作甚?”
“儿臣……”
“哼!”太宗一声冷哼,打断了赵元侃,冲左右厉声道:“来人,给朕将刘娥打入大理寺牢房,严加审问。”
“父皇!”赵元侃大惊。
那边厢,立刻便有禁军侍卫上前要抓刘娥。
“你们敢!”赵元侃一声怒喝,禁军侍卫讪讪住手。
“你敢!”太宗更是暴喝一声。
“父皇!”赵元侃情急地道,“此事与刘娥何干?!”
“与她何干?!”太宗简直怒发冲冠,“朕的皇孙,你的嫡长子,死在了她的怀中!”
赵元侃胸口如遭重击,尽力维持语气平稳:“她不是刺客,她也是无辜遭累。”
“无辜?!”太宗一步步走下王阶,逼视着赵元侃,“朕看你是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心智,她说有女刺客,就有吗?!仅她一人看见,谁信?!搜捕,辨认,乱糟糟地闹了这几个时辰,人又在哪里?!朕看她分明就是和刺客一伙的,满手鲜血,她便是杀皇孙之人!”
“不,儿臣信她!她不可能这般做!且她是儿臣带回京的,那些刺客一看便有组织,刘娥与他们不可能有干系!”
“即便如你所言,她难道不会趁机而为。”
“她没有理由。”
“她有,你要纳她,她觊觎王妃之位,她妒忌王妃有了嫡子,生了那不轨之心!”
“父皇!”赵元侃深为无奈亦是焦灼,“您被气糊涂了!好,皇孙死在了她怀中,她脱不了干系,那容儿臣将她带回府中,好好询问,如何?”
“混账!你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你可有好好去瞧一瞧?!你可有去宽慰你正承受丧子之痛的妻子?!你放着刺客不管,放着混乱的皇城不理,竟然跑进宫,来庇护这个女人,简直是荒唐!可见她工于心计,将你迷得神魂颠倒,不辩是非!不管她是不是真凶,她都该死!”
“父皇!”赵元侃一震,双膝一弯,跪在了雪里,“儿臣有错,您惩罚儿臣,不要牵累旁人。”
“你!”太宗更是气得发抖,手指捏得咯咯直响,朝禁军们一指,“你们还等甚,将那个女人打入死牢,不必审讯了,赐鸩酒。”
———
夜里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将践踏的泥泞覆盖,亦将那刺目的鲜血掩去,皇宫内外银装素裹,又是一片纯白。
王阶之下跪着的人,身上落满了雪花,发梢染霜,远远望去,犹如一尊冰雕。
已是一日一夜了,赵元侃感觉外袍湿透,冷冰冰的硬硬一块贴在身上,很不舒适,然他依旧挺直了腰背,一动不动地跪着。
头顶飘扬的雪花忽而停了,赵元侃反应有些迟钝地抬头,只见一柄素色的油纸伞撑在了上方,而执伞的,竟是一身麻衣的郭清漪。
郭清漪素着一张面容,未施任何粉黛,那眉尖紧蹙,深锁了哀思,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赵元侃。
赵元侃被瞧得心头愧疚滋生蔓延,张了张口,却终只是道出一句:“……清漪,是本王无能,没能护住咱们的儿子。”
郭清漪轻轻阖了阖眼,两行清泪滑落,她没有接话,而是径直转身,跪在了赵元侃身侧,握住赵元侃的手,将那油纸伞塞到了他手中,随即双手交叠,拜了下去。
“儿媳叩请父皇,宽恕刘娥。”
赵元侃神思震动,望着眼前俯伏在雪地里的纤细背影,半晌未回过神。而王阶之上,早已有内侍将话即刻传入深宫。
“清……漪,”良久,赵元侃艰难地道:“你,不必如此。”
“妾身知晓,刘娥是殿下想护住之人,”郭清漪并未抬起头,声音苦涩却透着一股坚定,“妾身刚失去了孩儿,犹如剜心,此心同彼心,殿下亦然!妾身不想殿下再经受一次,且你我夫妇一体,殿下的意愿,便是妾身的意愿。”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襄王妃!”太宗低沉的声音响起,继而人自那大殿回廊转角处行了出来,仍旧是一身的冷厉,却在看到下方跪伏的郭清漪时,目光柔和了些许,“你也要为刘娥求情?”
郭清漪道:“父皇,皇孙既然是死在刘娥怀中,她一旦死了,真相再难查明,且,她于殿下,有救命之恩,是以恳请父皇三思,留刘娥一命!”
“郭太师果然教女有方。”太宗不动声色赞了一句,转而睨向赵元侃:“一个淑德良善的妻子在家中,你却不知珍惜,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迷了心窍!”
赵元侃嘴唇微动,欲分辨,却怕再触怒太宗,忍了下来。
“你们不用在此处跪着了,鸩酒已赐下,断无再转圜之余地。”
哪知太宗随即轻飘飘地丢下这般一句,便断然转身离去。
“父皇……”赵元侃惶急得起身要追,却在那雪地里跪得久了,四肢麻痹,一动便是一踉跄,直愣愣地向前扑去,幸好郭清漪及时伸手扶住。
郭清漪道:“殿下不必忧急,妾身求了爹爹,他已安排人前去营救刘娥,以防万一。”
赵元侃一把紧抓住郭清漪的手腕,难以置信地道:“你,你说真的?!”
郭清漪点头:“妾身和爹爹皆想要一个真相,殿下可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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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门紧锁,那昏暗的火烛映照出不祥气息。
刘娥身上还裹着赵元侃的大氅,虚弱地倚坐在阴暗的角落,那冻透的身子根本未缓过来,还细密地发着抖,脑袋针扎似得疼,却始终有一丝清明攫着,赵元侃为了她和太宗据理力争的一幕,不停地在眼前闪现。皇孙丧命,帝王的滔天之怒压下,说不怕不惧,那是诓人的,可她目下最忧惧的,是赵元侃因着她,再做出出格之事,陷入险地。
前两日月下表白,两心相知,恍若是一场梦,她的命运似乎从来与和顺无关,要挣一份安乐,怎生就那般难呢?!是不是她的不幸,带给了身边人,拖累了赵元侃?!是不是她子嗣缘薄,牵连那个孩儿……幼小稚嫩的生命在她怀中断绝气息,那温热淋漓的鲜血沾了她满手,让她恍若回到了当日小产之时,一股股浓血自她身子里流出,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下意识地,刘娥反复在身下的枯草上,蹭着手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却怎生也蹭不干净。
蓦地,“哐当”一声,牢门被打开。
刘娥恍惚地抬头,便见狱卒端着一只托盘进来,其上放着一只白玉杯,是鸩酒。
君无戏言。
刘娥扶着墙壁,吃力地站了起来,看向那杯中物,一生梦短,她的尽头竟然是如斯一盏玉质杯中的澄澈液体。
狱卒面无表情地道:“时辰已到,姑娘该上路了。”
“我不是刺客。”刘娥语调平缓,仿若面对的不是要取她性命的毒酒。
“这是皇命。”
一道尖细的声音于牢门外响起,刘娥凝目瞧去,那阴影里立着三个内侍,为首的正是王继恩,方才开口的便是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她一介平民。
刘娥不欲分辨,唇畔划过一抹苦笑:“公公,可否给我纸笔?”
王继恩:“你要写认罪书?”
刘娥没应。
王继恩睇了刘娥一眼,挥手示意,很快小内侍取了纸笔来。
刘娥拿起纸笔,伏在地上,凝神画了半晌,后递给王继恩:“有劳公公,将此画交给襄王。”
王继恩接过纸张一看,其上画了一蒙面女子,服饰装束、眉眼神情,描得甚是详尽,便是连那女子左边眉尾的一粒小痣也没遗漏,他有些犹疑地道:“你这画的是?”
刘娥道:“是我看到的女刺客,我尽力画了,但愿襄王能按图索骥,寻到杀害皇孙的真正凶手。”
王继恩深深看了看刘娥,将画折起来,仔细收进了袖中:“你,还有何话,需带给襄王?”
刘娥嘴唇动了下,她还能和赵元侃说甚呢,说对不住吗?太轻了!说感激他战场的救命之恩,悬崖下的相护之情;说有劳他帮着葬闵婆婆,大费周章为她寻人;还是说,她其实很欢喜,当他要她留下的时候;亦或者是说,看着他为了她顶撞君上,雪地里铿然一跪,她的心犹如被凌迟……够了,若她此生注定短暂,能遇上他,得他如此相待一场,已经够了!
没有多少迟疑地,刘娥端起那白玉杯,一饮而尽。
意识在须臾间变得模糊起来,刘娥只觉昏昏沉沉的,浑身脱力,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酒盏落地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