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是让人心悸的深沉,那暗垂的天幕,挂着几颗惨淡的星子,显得尤为地孤寂。
潘玉姝因着白日里的事心神难宁,带着月儿在奉华殿后院烧纸钱冥币。
月儿有些害怕地望了眼四周:“娘娘……”
潘玉姝横了月儿一眼,那眼眸深处却也难掩一丝惶恐,往盆里丢了几张纸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映着远处那微弱的宫灯,潘玉姝耳垂上一点珠翠蕴着莹润的光泽。
月儿见状,也忙跟着跪下,闭眼祝祷。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同时,步摇的声音惊慌地响起,“皇后娘娘……”
潘玉姝和月儿皆是一惊,仓猝回头望去,便见刘娥带着忆秦和四五名宫婢疾步而来。
“娘娘!”月儿心虚地脸色一下白了。
潘玉姝警告地瞪了月儿一眼。
刘娥几步走近,面色凛然地扫了眼那祭拜的火盆。
潘玉姝力持镇定地站了起来:“皇后,即便你是中宫之主,也不能擅闯臣妾的寝殿吧?!”
刘娥清冽地:“你在祭拜何人?”
潘玉姝口气不善地:“这似乎与皇后无关。”
刘娥长眉一挑:“明火焚烧祭拜,乃是犯了宫中大忌,你觉得本位有无资格过问?!”
潘玉姝面色微凝,尽力地撑着与刘娥对视,然那背已不自觉绷紧挺直。
“本位有事要与言。”刘娥又道。
潘玉姝忍了忍,朝殿内示意:“皇后,请。”
一行人入了寝殿。
刘娥看了眼忆秦。
忆秦会意,当即和几个宫婢,要将月儿和步摇带下去。
“娘娘!”月儿大力地挣扎,急切地呼喊。
潘玉姝冷冷地绷着脸,瞪着刘娥,不置一词。
月儿和步摇终是被强行带了下去,忆秦最后出去,关上了殿门,殿内仅剩下刘娥和潘玉姝两人。
潘玉姝微微冷笑了下,行至榻边坐下,状似轻松地摆弄着案上的一套熏香:“臣妾是坏了宫中规矩,皇后打算如何惩处呢?”
刘娥走上前,眸光深沉地盯着潘玉姝。
潘玉姝微带挑衅地睇了一眼刘娥。
刘娥坐到了潘玉姝对面,沉沉地看了潘玉姝片刻,缓缓地开了口:“本位初入宫不久,便听到过一则谣传,说是庄穆皇后曾向官家告发,你宫中有男子出入,然官家并不信,为此有侍女还受了惩罚。当时,本位也便是当作谈资,随便听了听,毕竟内宫禁苑,总有些捕风捉影之事。官家不信,本位也不信,你潘充媛能有那个胆子,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把潘氏一族全断送了?!”
潘玉姝轻嗤:“皇后都言是捕风捉影了,现下提及,又是想作甚?!”
“三日之前,大理寺卿曹利用入宫,向官家禀了一桩案子,”刘娥话锋忽而微转,“有宫中禁军侍卫,家人不闻音讯近两载,近来才打探到宫内并无其人,是以递了状纸。”
潘玉姝目光微凝,口里却依旧冷冷地:“与臣妾何干?!”
“大理寺去询问了禁军,那侍卫曾是潘府的人,后来也是潘府将其要了回去,失踪之事禁军那边根本不知晓,因事涉潘家,曹利用不敢擅作主张,故而进宫,奏到了御前。”
说着,刘娥自袖中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打开,推到了潘玉姝眼前。
潘玉姝一眼瞥去,手中摆弄熏香的动作便是猛得一滞,那香粉抖落在案几之上。
“这……是甚?”潘玉姝拼力地稳住心神,尽量淡漠地问道。
刘娥不动声色地看着潘玉姝的神色:“寻人启事,上面之人便是那个失踪的侍卫,名唤,钟樵,”微顿了顿,声音不觉沉厉了些许,“生有六指!大理寺已暗中寻访到,数年前,潘府里有一同名,且也是六指的侍卫。”
潘玉姝的面色几乎僵住了,那捏着香具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突然,她豁然一下站了起来,香具连带着被打翻,香粉洒了一塌,过于浓郁的麝香弥漫,格外地刺鼻呛人。
“皇后!”潘玉姝狼狈地呛咳一声,“咳……臣妾没甚心情听皇后娘娘陈述案子,臣妾想歇息了,请皇后娘娘改日再来赐教。”
刘娥没甚表情地扫了潘玉姝一眼,伸手将落在寻人启事上的一点香粉拂开:“寿安右手手掌侧面那疤痕,本位让御医细致检查过了,乃是断骨之伤,与所谓的初生时,被剪刀刺伤的说法,不合。”
潘玉姝脸色顿时大变:“你有何资格私自为我女儿做检查?!”
刘娥静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潘玉姝。
潘玉姝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忙努力镇定,掩饰般去扶翻到的香具,手却止不住颤抖得厉害,脸色也跟着青白了下去,额角须臾间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刘娥凝视着潘玉姝,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怜悯,许真的是天意,很多事情便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她从如意处得知寿安的手受过伤,满月宴上她让忆秦悄悄留意,果然确认了小公主的右手手掌侧有疤痕。后来,她和苏义简推断出,一系列事情的幕后黑手,极有可能便是潘家,可惜手中没有证据,刘娥当时心念电转,直觉地认为寿安手上所受的伤,或许是突破口,因她满月宴后,寻了时机,暗中托御医给寿安做了检查,证实那伤疤根本不可能是剪刀刺破留下的,而是曾经断过骨!
然,即便寿安的右手尾指旁长有过异指,也不能直接证明甚,不要说二皇子身上那个印子,根本不可能是还是稚子的寿安能留下的,耶律康被杀时,寿安都没还出生!两个六指,看似毫无联系,可天下之大,哪有那般多的巧合之事,且六指存在血统的延续。便在此时,大理寺报上来失踪侍卫之事,刘娥那会正陪着赵恒在垂拱殿,她听得是心惊胆战,几乎是瞬间便将许多事想通了,只是,她没有告知赵恒,而是直接来见了潘玉姝。
“纸包不住火的,你所做的,潘家所做的,迟早都会大白于天下,”刘娥清冽地道,“今日本位来与你说的这些话,还没同官家讲过,本位给你一次机会坦白。”
潘玉姝戒备地盯着刘娥,一声冷哼:“你当我傻吗?!你想套我话?!想试探于我?!”
“坦诚说,本位并不想帮你,不过……”刘娥复杂地,“你做的事,会伤到官家!且,寿安是无辜的,官家与寿安多年的父女之情,一旦有些不堪被揭开,伤得也是官家!”
潘玉姝冷笑:“皇后这话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为我的女儿着想!为官家着想!你以为我会信你?!”
刘娥的神色冷了下去:“你可以不信我,但有一点你应清楚,以大理寺的手段,想要查出一个人的生平,并不是何困难之事,更何况那个人曾出入宫廷,多少双眼睛瞧见过,你就敢保证所有事都做得毫无痕迹?!”
潘玉姝面色再次僵了僵,眼底飞快地划过一抹惊恐,喉头微微攒动了下:“你……”声音不禁微颤了颤,“那你想要甚?”
刘娥微眯了下眸子,缓沉地道:“你自请出宫,去寺庙。潘家,退出朝堂。”
潘玉姝愣了下,旋即讽刺地大笑开,恨声道:“你要我出家?!要我下半生与青灯古佛为伴?!还要断送我整个潘氏一族?!皇后!刘娥!你异想天开!你狂妄自大!”
“是吗?!”刘娥眼中是同样的嘲弄,唇角挑起一丝冷冽的笑意:“若不是顾忌官家,你们潘家做下的事,本位断送你一族都不够!”
说到最后,刘娥的语气也染上了许许恨意,她何尝能不恨?!若那个六指钟樵便是当年杀耶律康的凶手,那与杀她的吉儿何异?!耶律康之死,导致了后面的不可挽回,两国三年之约撕毁,战火烧遍了北地,她的吉儿终究是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冬的澶渊,再也看不到东京城的春日了!
“本位没做过!”
潘玉姝陡然狠厉一声,高扬起了下颌,死死地撑着。
刘娥目光凛冽地看着垂死挣扎的潘玉姝,微微摇头:“你若再执迷不悟,到时东窗事发,你,你们潘家,的结局,不会比本位给的好。”
潘玉姝唇角紧抿着,绷成了一条直线,她瞪着刘娥,眼眶猩红,那眸子深处却有一丝挣扎。
刘娥直直地回视着她,神色慢慢漠然了下去,半晌,淡淡道:“你好好想想,想通了便来见本位,”边言,边站了起来,看了眼那寻人启事,顺手拿了起来,“不过要快,大理寺卿曹利用可是个办事极为利落之人,我怕晚了便……”
“砰!”
便在此时,殿门被大力推开。
“已经晚了!”
同时,赵恒阴沉的声音猝然响起。
殿门处,浑身散发着寒气的赵恒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曹利用,张景宗,还有慌张不知所措的忆秦。
“娘娘,官家他……”忆秦小声歉疚地朝刘娥请罪。
赵恒已几大步来到了刘娥身前,刘娥欲将手中的寻人启事塞进衣袖,却被赵恒一把抢了过去。赵恒一眼扫去,捏着寻人启事的手指因用力,瞬间将启事捏得裂开了。
“皇后!”赵恒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好!你很好啊!”
“官家……”刘娥蹙紧了眉,复杂地看着赵恒。
赵恒却根本不再理会她,而是阴冷地瞥向榻上见赵恒带着曹利用一道进来,已近乎瘫软的潘玉姝。
刘娥朝忆秦和张景宗示意了下,两人复退了出去,再次关上了殿门。
殿内仅剩下赵恒,刘娥,潘玉姝,曹利用四人,气氛冷凝到了极致。
“哗!”赵恒将寻人启事狠狠扔在了潘玉姝身上。
潘玉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跪在了地上:“臣妾参见官家。”
赵恒愤恨地指着潘玉姝:“好一个潘氏,你竟敢淫乱宫闱,背叛于朕。”
潘玉姝声音发颤:“臣,臣妾不,不知官家在言甚!臣妾甚,也没做过!”
“没做过?!”赵恒咬牙切齿地一声低呵,“曹利用。”
“臣在!”曹利用朝赵恒一施礼,随即没甚表情地看向地上跪着的潘玉姝,淡淡地,“充媛娘娘,臣查到当年还是大内侍卫的钟樵一次醉酒,与同僚提及他和宫中一位嫔妃,”微顿了下,暗暗看了眼赵恒,“有染之事,而这位嫔妃便是娘娘你。”
潘玉姝尽力地看去沉着,微微冷笑:“曹大人,你们大理寺查案何时要听信一个死人的醉后胡话了,无凭无据,如此滔天的罪名,本位可不敢担!还望官家明鉴!”
曹利用又看了赵恒一眼,续道:“钟樵当时想送这位嫔妃定情信物,恰巧那同僚家中是做珠宝玉器营生的,于是钟樵亲手绘制了一副耳环图样,请同僚代为打造。”
潘玉姝听到此处,瞳孔一缩,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旋即更是用力扣在了地上,她耳垂之上正戴着钟樵送的那副耳环,当此情景,想捂也是不可能。
潘玉姝死撑着:“你说的,与本位又有何干?!”
曹利用又道:“那同僚帮了钟樵后,因毕竟事涉宫闱,便多留了个心眼,对钟樵谎称图样弄丢了,实则将其暗中留存了下来。”
曹利用边言,边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张卷起来的纸,展开,示意给潘玉姝看,其上正是那耳环图样。
潘玉姝只扫了一眼,浑身就轻颤了下,脸色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再也不敢再看。
刘娥拿过图样看了看,再瞧向潘玉姝,几乎是立刻便注意到了潘玉姝耳垂之上那耳环,皱了皱眉,却没多言甚,只是冲赵恒道:“官家,此事不宜张扬,且都过去这许多年了……”
“官家!”潘玉姝却忽而发狠般地断然打断,“臣妾没做过!官家不能因凭空冒出来的一幅图样,便断定臣妾,断定臣妾与人私通!”
“是吗?!”赵恒冰冷地语气一挑,在潘玉姝面前蹲了下去,伸手捏起了她的下颌,“还矢口否认?!”
潘玉姝拼力撑着和赵恒对视:“臣妾问,问心无愧!”
赵恒微眯了眼:“问心无愧?那你告知朕,寿安的右手是不是六指……”
赵恒口里的话一顿,因他瞥到了潘玉姝耳垂之上的耳环。
潘玉姝还在否认:“不,不是。”
赵恒手一伸:“图样。”
刘娥自然看到赵恒也注意到了,有些迟疑。
“图样给朕!”赵恒一声断呵。
刘娥无奈,只得将图样递给了赵恒。
赵恒一手扭过去潘玉姝的脸,一手举起图样和潘玉姝的耳环比较,几乎是一模一样,越看,越是怒火滔天,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捏着潘玉姝下颌的手不觉用上了狠力。
潘玉姝疼得直皱眉。
“贱人!”赵恒声如寒冰,“你竟敢还一直戴着!”
潘玉姝终于慌了,一把抱住赵恒的胳膊:“官家,你听臣妾解释……”
赵恒狠狠地甩开潘玉姝:“别碰朕!恶心!”
“官家!”潘玉姝往赵恒身上扑。
“唰!”赵恒站起来,顺手抽出了曹利用腰间的长剑,冷冽的剑尖直指潘玉姝眉心。
“官家且住手!”刘娥及时地拉住了赵恒的胳膊。
潘玉姝立时吓得浑身僵住。
曹利用跟着跪了下去:“官家息怒!”
刘娥紧紧地拽着赵恒的胳膊:“官家,她毕竟还是寿安的母亲!”
赵恒已是暴怒得近乎失去了理智:“不要和朕提那个野种!”
潘玉姝闻言一震。
刘娥蹙紧了眉,拉着赵恒的胳膊不放手,也缓缓跪了下去:“官家!”痛心不已地,“不要!臣妾不想看着你后悔!更何况,潘充媛跟了官家这么多年……”
“哈哈哈——”潘玉姝看着刘娥为她求情,忽而讥讽地大笑开,笑着笑着,眼泪便下来了,豁出去般地瞪向赵恒,“是,野种!寿安是野种!官家若能给臣妾一个孩儿,臣妾何至于去和别人生野种?!”
“你!”赵恒目眦欲裂,一剑就要刺下去。
“官家!”刘娥死死抱住了赵恒胳膊,急切地又冲潘玉姝吼道,“潘充媛,你少言两句!”
潘玉姝绝望而嘲弄地直视着赵恒:“官家,玉姝当年嫁你之时,也是单纯期盼爱情的姑娘,殷切地希冀着能被自己的夫君妥帖珍藏、精心爱护,那时你是襄王,后来你是君王,玉姝从不敢奢求你的专宠,唯盼着你能多分我一些怜惜!可你呢,纳我为妃,不过是因先帝皇命,新婚之夜便让我独守空房,我忍了!想着只要我爱着你,守着你,为你付出,总有一日,你能看见我的好!你想要子嗣,我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为你生,可你却在我流产之后,赐下封身药!”说到此处,狠狠地闭了闭眼,泪珠成串地砸落,语气却是愈发狠厉了,“玉姝恨呐!”怒指着刘娥,“你为这个女人,魔障了一般!宁愿听她的话,去宠幸一个贱婢,也不再多看我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是,钟樵是我父兄安排进宫的,我也瞧不上他,最初不过是想借种,还不是想着为你生个孩儿!”
赵恒气得浑身轻颤。
“够了!潘充媛!”刘娥低斥,“别再言了。”
潘玉姝却是已甚都不在乎了,伸手轻轻地摸上耳环,眼底划过一抹温柔,带着挑衅地瞪着赵恒:“可后来,我竟喜欢上了与他幽会,我也是一个女人,也想要男人的疼惜与呵护,官家,你给不了我的,他给了!哈哈哈……”
“无耻贱妇!”赵恒狂怒,猛得甩开了刘娥的手,一剑刺了下去。
“官家!”刘娥大惊。
然,赵恒这一剑却没有刺向潘玉姝的脖子,而是刺在了她的耳垂之上,那耳环碎裂,珠翠散落开去,潘玉姝一声刺耳的痛呼,捂着耳朵摔倒在地,很快,手指缝里渗出殷红的鲜血。
刘娥和曹利用都惊愕住。
赵恒的俊脸因愤怒而变形,憎恶地看着地上的潘玉姝,剑尖微颤。
潘玉姝疼得满头大汗,深喘着粗气,目光却缓缓转过来,带着恨意地瞪向赵恒:“官家但凡,但凡多在意,多留心臣妾一点,怎生可能,怎生可能寿安都长到这般大了,才发现呢!不,你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还是被大理寺查出来的……”
曹利用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赵恒深受打击,看着变得陌生,歇斯底里的潘玉姝,陡然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哐当!”
赵恒手一松,长剑掉落在地,转身朝外走去。
曹利用立刻站起来,跟了上去,为赵恒打开了殿门。
这边厢,刘娥忙上前,查看潘玉姝伤势。
忆秦随即进来。
刘娥吩咐道:“宣御医。”
潘玉姝的气力如同被全部抽去,失去了魂魄般地呆滞麻木望着殿顶。
———
奉华殿,庭院。
赵恒一身萧索地缓缓朝大殿门外行去。
曹利用和张景宗,屏声敛息,谨慎地跟身后。
蓦地,赵恒顿住了脚步。
曹利用和张景宗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忐忑地对视了一眼,不敢多言。
少倾,赵恒暗哑的声音低沉响起。
“今夜殿内之事……”
“臣甚也未听见。”曹利用马上道。
赵恒顿了下:“那个与钟樵交好的侍卫……”
“官家放心,臣会处理。”曹利用接口道。
赵恒又沉默了一瞬,语气染上了浓烈的恨意:“抄了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