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将她拦下!”
阁中,赵恒忧急地吼了一声,亦忙追了出去。
文武臣工们见状,忙不迭地拥簇着他们的官家,急急地出了阁。
“官家!”紧随在赵恒身后的苏义简一个箭步,稍稍拦在了赵恒身前,“先莫要追,这许多人,吓得宸妃娘娘便更糟了!”
赵恒脚步一顿,当即反应过来,苏义简言之有理!再看前方,李婉儿几乎是小跑着沿着青石台阶,饶去了下方庭院,他脸色更是难看,转身几步奔至了旁侧凉台,朝下一望,只见院中花径,李婉儿抱着小受益,跌跌撞撞地疾奔!赵恒按在汉白玉栏杆的五指倏地扣紧。
“婉儿快停下!”
“宸妃娘娘!”
刘娥与奶娘王氏在李婉儿身后,紧追。
奶娘王氏急奔几步,追上了李婉儿:“宸妃娘娘,你不能将太子抱走……”
“别过来!”李婉儿见奶娘王氏拦在前面,吓得更是抱紧了小受益,“别抢我的孩儿!”
奶娘王氏皱紧了眉头:“老身不是……”
李婉儿紧张得连连后退。
“奶娘,别吓着她!”刘娥连忙阻止靠近的奶娘王氏,压着砰砰的心跳,尽力温和善意地看向李婉儿,“婉儿?”
李婉儿却只是盯着怀中的小受益,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不自觉地后退。
刘娥和奶娘王氏呼吸不由皆滞了滞,想靠近又不敢。
“宸妃娘娘!”
“婉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婉儿?”
刘娥和奶娘王氏轻声道。
李婉儿恍若未闻,没几步便退到了荷花池的边缘。
刘娥和奶娘王氏顿时骇得变了脸色。
那边凉台之上的赵恒,瞳孔微微缩了缩。
庭院之中,李婉儿又后退半步,踩进了水里。
“婉儿别!”
刘娥急得声音都微微变了。
李婉儿带着几分懵懂地抬眼望向刘娥。
刘娥几乎恳求地:“你,婉儿你先过来姐姐这边,好不好?”
“姐姐……”李婉儿似醒非醒唤了一声,脚步一动,方发现自己竟踩在了水里,当即便是一慌,“水?!”
须臾之间,那种被大火包围的恐惧感袭来,她脚下的水便如当初的大火般,惊怖袭遍全身,本是想要自水里走出去,李婉儿却慌不择路地越退,越进了池中。
“啊!水!火!姐姐救我!姐姐救我!”李婉儿失控地尖叫。
“太子!”凉台的赵恒彻底沉了脸色,转身不顾一切地便朝下冲去。
“官家!”
众臣工亦是大惊,跟着便奔了下去。
寇准,王钦若,丁谓,曹利用几人冲在最前,紧跟赵恒身后。
潘良装模作样地落在最后。
苏义简正欲跟着跑下去,目光余角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混在臣工中也要冲下去。苏义简微微眯眼,几个箭步奔上前,伸手按在了那人的肩头。那人回头,竟是乔装扮成了内侍的李载丰。
李载丰一见苏义简,当即脸色就变了。
“姐姐救我!姐姐!火!水!啊……啊……”
下方,池中,李婉儿已近崩溃的边缘。
刘娥也已踩进了水里,试图靠近李婉儿。
“婉儿!我在这里!姐姐来救你了!婉儿,你别动!别动!姐姐来了!婉儿!”
奶娘王氏和琳琅,皆亦下了水。
奶娘王氏遑急地:“娘娘,小心!宸妃娘娘!皇后娘娘!都当心啊!”
“姐姐!”李婉儿终于看到了刘娥,惊惧地唤道,“救我!”
刘娥踉跄地赶着上前:“我来了!你先别动!别动啊!”
李婉儿忽而想到甚:“不!不!先救我的孩儿!先救我的孩儿!”她怀中小受益终于被折腾得再次大哭开,李婉儿一惊低头,恍惚间,当初大火中生产的许多画面划过脑海,奶娘王氏为她接生,李载丰救她,奶娘王氏抱着婴儿跳了窗……“救他!救他!救我的孩儿!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好!好!你先把孩儿给我!”刘娥连连应道。
李婉儿干脆地将小受益抱着伸了出去。
那边方冲下青石台阶的赵恒,见刘娥离李婉儿还有些距离,李婉儿便那般将小受益临空地伸手举着,当即白了脸色,脚下便是一个踉跄。
“官家当心!”紧跟在侧的王钦若连忙扶住赵恒。
赵恒一手挥开他,朝池边疾冲过去。
“姐姐,孩儿!我的孩儿,快啊!”李婉儿举着小受益,迫切地催促道,“火烧来了!还有大水!快啊!快!”
刘娥不顾一切地仓皇扑过去,终于一把接住了小受益!
所有人瞬间松了口气。
李婉儿见刘娥抱住了小受益,也松了口气,甚至欣慰地,解脱地笑了笑。
刘娥看得心头一悸。
内侍宫婢拥了一大堆上来。
奶娘扶着刘娥,琳琅扶着一直密切盯着刘娥怀中小受益的李婉儿,几人终是上了岸。
奔过来的赵恒,脸色难看地将刘娥和小受益猛得搂进了怀中。
李婉儿在侧,有点不知所措,又茫然地望着,口里还念念有词:“有火,有水,孩儿救了便好,便好……”
———
潘府,庭院。
那薄纱宫灯悬于梧桐树之上,投下一片影影绰绰。
潘良坐于树下的石桌之侧,自斟自饮。潘玉姝行来,坐到了潘良对面,看了眼神色沉郁的潘良,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也斟了盏酒,端起来饮了半盏。
“我在宫中细致打探过了,皇后怀妊以来,一直都有服用安胎药,脉案日日呈于御前,”潘玉姝面无表情地道,“且她生产之后,也在服用一些补血养气的补品,这些御医局皆有存档,委实是寻不到破绽。”
潘良慢慢地品着酒:“脉案御医局有存档,不稀奇,吃点补品也要记录在案吗?!”
潘玉姝一怔:“这……有时去取,确实须记载的。”
潘良道:“每次都要吗?”
潘玉姝迟疑地:“那倒不一定。不过照记录来看,皇后那边每隔两三日便会去取,该是次次都记载下来了。”
潘良冷嗤一声:“这还不是破绽?!”
潘玉姝蹙了蹙眉:“可,可即便如此,也证实不了甚吧!”
潘良道:“我已向宸妃之弟,李载丰,亲自确认过了,那骇人听闻的妖物,不是被埋去了相国寺,他亲自去挖出来,细致验看过,就是一只狸猫!人怎能会生下狸猫?!皇后和宸妃同时怀妊,同时生产,然宫内仅有一个皇子降生,她们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有问题!宸妃因生产之事,都精神失常了,你以为谁的问题更大?!
潘玉姝不可思议地愣住。
原本皇后诞下太子,潘玉姝备受打击,彻底失去了争宠之心,其实,自她被贬为充媛,赵恒几乎没再宠幸过她,她也知晓,以官家和皇后对太子的重视,即便她胆大包天,欲行不轨之事,亦是难如登天,是以,前次潘良好不容易求了官家的应允,入宫拜见她,她却隔帘不相见。后来,到底是惦记父亲的身子,潘玉姝请旨,回了趟潘府视疾,无意透露了宫中发生的一件事,那便是李婉儿之弟,李载丰伤养好后,去了玉宸宫,探望宸妃,不知怎生的,又去相国寺挖那所谓的妖物,后还带着李婉儿,要去寻官家和皇后,辩白。这件事在会宁殿“坐月子”的刘娥只知晓前半段,至于李载丰追查妖物,则被赵恒压了下去。当然,潘玉姝并不清楚,还讽刺抱怨刘娥就是假仁假义,平素与李婉儿姐妹情深,真出了丑事,便本性暴露,躲得远远的,见人家的面也不见。
潘良听了,却是大为光火,此事重点是皇后虚情假意吗?!潘玉姝简直是愚蠢至极!而更让他懊恼的是,李载丰在宫中求见官家和皇后不成,被赶出了宫,竟到潘府寻过潘良,却被势利的管家拒之门外。潘良狠狠斥责了一番管家,又散布人手在东京城里,暗中探了四五天,才打听到李载丰被潘府拒了后,居然去了开封府,击鼓鸣冤,之后便再无消息。潘良稍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李载丰这是自投罗网啊,皇家秘事,开封府尹有几个脑袋敢审,他那般折腾,官家岂能放之任之!于是,潘良花了不少银两打通上下关节,终于在太子的满月宴开席前,将被开封府,实则是被苏义简秘密关押起来的李载丰放了出来,乔装打扮,带进了宫,本想在合适的时机,让其当着前朝后宫的面,道出那只妖物实则乃为一只狸猫,将帝后一军。没曾想宸妃出现不到片刻便发了疯,场面一度失控混乱,他稍不留神,竟“看丢”了李载丰。
“哥哥之意是皇后,皇后没有产子?!这如何可能?!”
半晌,潘玉姝方找回声音,微微暗哑地道。
潘良冷冷地:“有何不可能的?!”
兄妹俩对视一眼,交换了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潘良续道:“皇后或许早已滑胎,便等着宸妃生产呢,”微眯了眯眼,“杨美人与皇后素来亲近,王夫人该是皇后的人,她是给宸妃接生的稳婆,想来双方串通好了,恰巧那夜大火,还有我们放的那只狸猫,倒是让她们瞒天过海,用一只狸猫,换了个太子!”
“狸猫换太子?!”潘玉姝神色耸动,脱口而出,立刻又惊惧地捂住了唇,四下望了眼,“哥哥,你此番揣测,太,太过于匪夷所思!皇后若早已滑胎,就算她能买通御医,然官家几乎与她日夜相处,如何能不察觉?!”
潘良阴测测地:“难道,官家就不能参与其中了?!”
潘玉姝一震:“不,不会吧!”
潘良忖道:“太子满月宴,官家的表现可不太正常啊!”一字一顿地咀嚼,“狸猫换太子,指不定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便是当今大宋天子!”
潘玉姝神色耸动,失手碰翻了杯子。
潘良睨了眼失态的潘玉姝,又忧心地皱起了眉:“若真是这般,倒有些难办了,要扳倒皇后,除非有铁证,不然怎生可能让天子自揭秘事呢!”
潘玉姝颤抖着手扶起杯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潘良自顾地懊恼道:“可惜,李载丰被我 ‘弄丢’了!丢在皇宫,你说谁的嫌疑最大呢?”
潘玉姝神色紧绷,喉头微微攒动了下,显已是极度惊惧。
潘良却是扼腕长叹:“这次估计是很难再寻着了!不过还好,他也不是直接证人,那么现下,最重要的三个人证,便是……”眼底划过一抹算计,“王夫人,杨美人,董御医!”
———
襄王府,寝房。
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那紧闭门窗的缝隙射入,显得室内尤为地阴沉昏暗。
床榻之上,奶娘王氏虚弱地躺在被褥里,形如枯槁,已是病入膏肓之象。
杨璎珞面色悲戚地跪于床榻之前。
奶娘王氏虚弱地道:“我儿勿须悲伤,因果循环……”
杨璎珞猛摇头,泪珠成串地砸落。
奶娘几分恍惚地望着帐顶:“为娘造了孽啊!做了对不起宸妃娘娘的事,夺去了她的孩子,害得她疯疯癫癫……自那夜后,为娘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噩梦连连,这是报应,是上天对为娘的惩罚,为娘早便料到有这一天了!如此也算是解脱了!”
“娘……”杨璎珞终于止不住哭出了声。
奶娘王氏看着悲泣的杨璎珞,那浑浊的眼中溢出怜惜,颤抖着手自枕下摸出一只青色小瓷瓶。
奶娘王氏缓缓道:“只是,为娘放心不下你,我儿单纯无城府,心直口快,知晓那许多的宫廷秘事,即便皇后娘娘心慈,会对你多加回护,然也难保我儿不被有心之人利用,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杨璎珞复杂地盯着那小瓷瓶,已隐约明白了是甚,眸子微微睁大,里面涌现阵阵惶恐。
“为娘出入宫廷这么些年,大风大浪也经历了不少,总算是看透了一个道理,多少祸端皆因口舌招致,”奶娘王氏说着,将小瓷瓶塞到了杨璎珞手中,“你将此药服下,能永远免除此祸。”
杨璎珞微张了张口,喉头发窒,根本道不出甚,只是那眼泪滚得更急了,握着小瓷瓶的手颤抖得厉害。
奶娘既怜且痛地轻轻抚摸着杨璎珞的脸:“为娘不逼你,选择你自己做。”
杨璎珞抬手,握住奶娘王氏抚着她脸的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庞上,泪更是如泉涌,她眼中却努力溢出丝丝笑意,哑声开了口:“自小,娘你便言我话多,还有姐姐,襄,襄王哥哥,李载丰,有时候都会嫌我,叽叽喳喳地烦,姐姐还告诫过我多次,在后宫要慎言……”抹了把眼泪,努力地笑着,“娘你言得对,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向来都是!”旋即又微微不服气地吸了吸鼻子,“不过姐姐也言过,我说话好玩,是她的开心果呢!”
“我的儿……”奶娘王氏心骤然紧缩,“你,你要真不……”
奶娘王氏一时心软地便要反悔,杨璎珞已打开瓶塞,倒出了小瓷瓶里的一粒红色药丸。
“会痛吗?”杨璎珞盯着掌心的药丸,认真地问了句。
奶娘王氏那枯涸的眼中,终是渐渐湿了,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几乎是无声地吐出一个字:“会……”
杨璎珞抬眸,嗔怪地噘了噘嘴:“娘明知晓璎珞从来都怕疼,也不能给准备无痛的药丸啊!”
“璎珞!”奶娘王氏浑浊的眸子一震。
“娘!”
杨璎珞扬眉,灿烂一笑,轻快地唤了一声,旋即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