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浓烟弥漫，隐隐约约能看到角落有一方灶台，那处白烟更密，似还有火光闪现，“咳咳咳！”女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自里面传来。
那半掩的房门倏地被人推开。
“璎珞，你这是在作甚？！”来人情急地问了句，同时快步走去窗边，又把窗子推了开。
“姐，姐姐咳咳咳……”浓烟里，一道丰腴的身影飞速地冲了过来，一身的狼狈，衣裙污脏不堪，满头满脸的黑灰，根本辨不清模样，她把头滑稽地伸到窗子外，呛咳不止。
来人无奈地轻拍着她的背，其竟是刘娥。
浓烟呛人，刘娥也止不住咳嗽起来。
那窗户外的脑袋倒是反应极快，顶着一张被呛出的泪水冲刷了道道白痕的黑脸，回首冲刘娥道：“姐姐，你快，咳咳出去，快出去啊，莫要，咳咳呛着了咳咳咳……”
刘娥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面前人的手，拉着她，几步出了屋子，来到外面院子的水井旁。
“咳咳……”吸入新鲜空气，其总算是呼吸逐渐顺畅，慢慢止住了咳嗽，抬手揉了把那呛得通红的双眼，满手的黑灰，揉得眼睛是愈发地不舒服，泪流不止。
刘娥已自水桶里舀了一木瓢水，拨开其手，细细给其洗了眼睛和脸，琼鼻皓齿，那脸蛋儿小巧还带有点婴儿肥，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水灵灵的，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娥，不是杨璎珞，又是谁。
刘娥神情始终很淡，给杨璎珞洗净了脸，又舀了瓢水，给她冲手。
杨璎珞自顾地解释道：“姐姐，我是想做饭给你吃。”
刘娥淡淡地道：“你是做饭，还是放火烧屋。”
杨璎珞惭愧地垂下了眸子，委屈地嘟囔：“你昨日言，送来的面食，没有你老家蜀地的好吃，我想试试嘛，谁知做饭这般难……”
刘娥看了她一眼，心底不由一软：“等烟散了，我做吧。”
“那如何使得！”杨璎珞连连摆手，“还是让……”
刘娥打断：“有事做也好。”
杨璎珞闻言，便是一噎，神色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见刘娥又掏出帕子要给她擦脸上的水珠，忙接过：“姐姐，我自己来便好。”
刘娥也不坚持，由着她拿去了帕子，没甚表情地望了望浓烟还未散尽的屋子，便顺势靠着水井在石阶上坐了下去，好似真的就在等烟散，只是她的神情渐渐愈发地淡了，还有点恍惚，目光涣散地望着院子一处。
杨璎珞切切盯着刘娥，那谨慎的神色变得忧虑，刘娥这般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们此时所处的这一方小院，便在皇陵附近，三个月前，宣德门外郭贤和曹鉴率众臣工阻刘娥入宫，刘娥为了能让赵吉的灵位入太庙，跪求盛怒的赵恒应下了寇准提出的守皇陵三年之约。
那日，杨璎珞本等在渡云轩，听闻宣德门出事，便要赶去，在大门处碰上赵恒将昏迷的刘娥抱回。原来，刘娥求了赵恒应允后，让开了赵恒伸去相扶的手，起身没走两步，便晕了过去，数日的强撑在那一刻耗尽，幸好赵恒眼疾手快，抱住了倒下的刘娥和她怀中的骨灰坛，赵恒既怒且伤，却不能将刘娥带回宫，于是丢下一众臣工和三军，径直抱了刘娥回渡云轩。
刘娥身子经御医检查，倒是无大碍，只是虚弱得厉害，得好生调养，然她醒来后第二日，便执意动身要来皇陵。赵恒阻止不得，且刘娥虽不再避见他，但也不怎生和他言语，实在必要对答几句，也尽是疏离客气。赵恒不敢强逼于她，只得让苏义简亲自带了一队禁军，还有不少伺候的内侍、婢子，护送刘娥。启程之前，刘娥又专门让人将凌飞不多的遗物，佩剑、铠甲，送去了房州给萍儿。
皇陵有守陵人，都在山下的村子里，与村民杂居在一起，自事生产，平时倒也分辨不出，只是猎户叶三夫妇的身份倒是明的。刘娥他们抵达时，也是叶三夫妇来迎接的，将他们引来了这方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也就是三间石屋，屋前用篱笆围了一圈，隔出来了一方小天地，很简陋。而屋子里的陈设，可称得上是寒酸，两间可作卧房的石屋，除了简单的床榻和衣橱，再无别物，剩下一间，权且算是个小厨房，土灶、粗木柜子，还落了好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无人使用。
苏义简当即一看，便有点火了，虽说守陵人清苦，然刘娥毕竟是皇妃，怎能住如此寒碜之所。叶三夫妇窘迫且冤枉，他们本给刘娥备下的住处在山下村里，然刘娥到了要求住清静一点的地方，他们便想到了此处，在半山腰，距离皇陵也不远，平素除了进山的猎户和采药人，倒是不会有甚闲人来搅扰，只是临时决定，他们没来得及打扫。苏义简还是不满，即便整理一番，这石屋也不能给刘娥住，山下村里的当然也不行，他竟欲在附近重新建一小院，反正刘娥要住三年。
刘娥却并无异议，阻止了苏义简过于想为她做点甚的夸张想法，后又强令苏义简将那些内侍、婢子送了回京，她不需人伺候，也不耐那般多的人在眼前晃，是以就算必须留下的护卫禁军，也都隐去了暗处。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死缠烂打非要跟着来，赶都赶不走的杨璎珞。
至于李婉儿为何没跟来这事，或许除了刘娥，其余人都甚是出乎意料。李婉儿是在刘娥临出发前，向她请辞的，当时李婉儿满面的愧疚，连抬头看一眼刘娥都不敢，只道她不跟着刘娥来皇陵了。刘娥情绪萎靡，自赵吉离世，那一夜鼓声后，她整个人似乎都没了甚精气神，她隐约能猜到，李婉儿的留下，或许与木易的身份被证实，确乃是杨家人，且还被杨延昭带回了京城有关，不过她实在是没甚心力多过问，便允了。
故而，现下刘娥身边，仅只杨璎珞跟着。
起初，她们安顿下来，杨璎珞便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她和刘娥接下来三年的日子，要如何过，毕竟守陵人，除了每逢初一、十五，须去皇陵打扫、祭拜，其余日子都可说是闲着的。于是，杨璎珞想着可以在院子里开垦一块地，也学山下村民种种菜和粮食，还想和刘娥学学刺绣，做些绣活儿拿去附近的集市卖了，再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虽说朝廷是每月都要给守陵人拨银两，还送来米面时蔬，尤其是刘娥身份尊贵特殊，负责的官吏自更是不敢怠慢，然杨璎珞却觉得还是自给自足更有意思，日子总得过得鲜活才有趣，要是真的便只在此处当个米虫，除了上坟，无所事事，那她一定会闲得长肉，她可不想再长胖了，当不起美人娘娘的封号。
其实，杨璎珞和刘娥絮絮叨叨地言这些，一半是发自真心地思量和刘娥过日子的事，一半则是故意夸夸其词，想逗刘娥开心。
奈何，刘娥的情绪一直不高，或者确切一点言，是消极颓丧，她做甚，都提不起精神，也不想做任何事，常常坐着发呆，便是一天。看得杨璎珞是心惊胆战，又心疼怜惜，她时常觉得如果不是守皇陵这事，关乎着赵吉的灵位能不能入太庙，刘娥还要撑着坚持，可能其连活下去的想法都会……淡了！每一思及此，杨璎珞都更是胆寒发竖，她小心谨慎、体贴细致地照顾着刘娥，后来也没了心思去折腾甚种地刺绣，两人的一日三餐也皆由山下的叶三夫妇做好，按时送上来。
昨日，刘娥难得地开口提了句，午膳的面条，和蜀地相比，味道有些淡了。夜里杨璎珞和刘娥挤在一个被窝，非缠着刘娥给她讲了蜀地面条的做法。今日便斗志昂扬地要做给刘娥吃，哪知差点闹了一出火烧厨房，好在她们这住的是石屋，很难烧起来。
杨璎珞望了望逃过一劫的厨房，暗暗咋舌，回首见刘娥又怔愣了半晌，那本便郁结的眉间，似乎愁绪更浓了，而眼神却空乏无神得厉害，她看得心中极度不舒服，努力扬起灿烂的笑容。
“姐姐，你可有注意到那些兰花啊？它们可都是苏大人千里迢迢，从他京城的府邸，移栽过来的呢。”
刘娥反应了一瞬，才慢慢回过神来，显然没听见杨璎珞所言的，带着点疑惑地看向她。
杨璎珞心中难受，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复有点浮夸地复述了一遍。
刘娥顺着她的示意看去，果然见那小院篱笆下有三尺见宽的一圈兰花圃，里面种有数十各品种的兰花，该是都正值花期，那枝叶翠绿新鲜，姹紫嫣红的花蕊吐着艳，习习山风吹拂，有隐隐约约的清香袭来，沁人心脾。
刘娥的精神难得地为之微微一振：“义简何时种了这些兰花？”
杨璎珞眼神不由暗了暗，苏义简这三个月，几乎每次来，都在侍弄这片兰花圃，只是刘娥甚少出屋子，即便必要出来，也魂不守舍，竟直到此时，也没发现。
杨璎珞开口依旧是一派轻松愉悦：“姐姐要过去看一看吗？那边还有些苏大人前次带来的兰花苗，待会用过膳，我陪着姐姐都种了吧。”
刘娥不置可否，倒是立了起来。
杨璎珞见状，欣喜地挽住了刘娥的手臂，扶着她朝那篱笆那边行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苏大人啊，简直便是侍兰高手，这些日子，我耳濡目染，学会了好多，施土、浇水、灌肥，我觉得自己都可以做花奴了呢，当然，得亏是我聪明机灵，人美……”
杨璎珞话未道完，刘娥却是忽而顿住了脚步，她不解地转头看去，只见刘娥望着那妩媚娇艳的丛丛兰花，眸光渐渐变得深邃莫名，有丝丝恍惚划过眼底，似忆起了甚。
是的，刘娥想起了当日，在苏义简府邸后院兰花圃中，她与赵恒拜天地的情景……天为媒，地为证，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天下倾贺，彼时两心相知，觉得守着彼此，便是此生最大的欢愉，然，终究是她天真了，终究是她，在自欺罢了……他是帝王，是大宋的官家，怎生可能与她永远厮守在方寸天地之间，出了那四方院墙，江山社稷主沉浮，皇权旋涡噬人心，是她的想当然，是她的过于自信，导致了今日的苦果啊！
“姐姐？！”
望着陡然抽身朝厨房行去的刘娥，杨璎珞不由一愣。
“我去做面条。”刘娥漠然地丢下一句，快步而去。
杨璎珞蹙了蹙眉，看了看兰花圃，又看了看厨房方向，苦恼地拍了拍脑袋，是何处又惹刘娥伤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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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晚膳，是刘娥做的蜀地小面，许是搁辣椒时走了神，放得有点多。杨璎珞辣得双唇红嘟嘟的，还一个劲儿地猛吃猛夸。刘娥本愁闷的心绪，倒是因她的插科打诨缓了几分。
两人快用完膳时，苏义简来了，又带来了许多兰花苗。杨璎珞见状，立刻是心生警惕，偷偷窥视着刘娥的神色，却见其仅淡淡扫了眼，也没何异常，听得苏义简还没用膳，便又去厨房忙活。
苏义简见刘娥难得比往日多了些精气神，也没阻止。不过杨璎珞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又让他难免不安，当问明了缘由，他复杂地望了望那些兰花，他约莫能揣测到刘娥为何会是那般反应，是他大意了，只想着给这山中小院添些风景，忘了当年那几载，刘娥带着赵吉住在他府邸的后院，赵恒时常去探望，一家三口在那片兰花圃里有多少欢愉的时光呢。
然，现在要是移除这些兰花，又过于刻意了，指不定还会勾起刘娥新的伤心，苏义简一声长叹，物是人非，惹人伤怀的到底不是景，是人，刘娥的伤痛，到底要如何才能治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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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日月，七八日的光景不过倏忽一瞬。
檐下生风，那挂在门楣上的一串碎玉子占风铎，叮叮当当地清脆响起。
刘娥拂开那片片碎玉，自石屋里出来，见院中苏义简高挽了衣袖，又在栽种兰花，她神色几不可见地顿了下，脱口唤了声：“义简……”
苏义简立刻转首望来，其脸上溅了几滴污泥点子，倒是不见任何狼狈，反而平添几许文人的洒脱：“嫂嫂，何事啊？”
刘娥嘴唇动了下，欲言又止，折身自门边取了一柄油布伞：“天快下雨了，璎珞去村里还没回来，我下山去看看。”
苏义简怔了下，旋即是满满的惊喜爬上了眉宇间，快近四个月了，除了去皇陵，刘娥竟要出门。
“嫂嫂，你且稍等我一下，我净净手，陪你去！”苏义简忙不迭地道。
刘娥本想拒绝，但见苏义简情急的模样，点了点头，又进屋取了柄伞，再出来，苏义简已飞快地洗净了手，欢喜地几步奔了上来。
刘娥见状，心底不由触动，到底是因着她，累着身边关心在乎她的人了，神色继而跟着柔和了几分：“不急。”
苏义简眉眼染笑，欢快得倒似个少年人，哪有当初战场杀伐的凌厉，哪有多年来朝堂沉浮的深沉，他急着擦干手，随手自怀中摸出一块锦帕，却是动作一顿，便又要将其塞回去，忙乱中锦帕掉落到了地上。他俯身要拾，哪知一双纤手先他一步，捡起了锦帕。
刘娥看着手中的一方素白锦帕，绣工甚是精致，其上并没有多余的饰物，仅角落绣了一个小小的“琰”字，端方小楷，针脚玲珑，一看便是一番女儿家的心思，她微挑了下眉，带着点促狭地抬眸睨向苏义简。
“你的锦帕？！”
苏义简顿时窘迫不已，不由分说地伸手抢回去了锦帕，一下塞回了怀中。
刘娥看着苏义简的神情和动作，莫名有点想笑，忖道：“我倒是不记得哪位京中小姐的闺字，唤作‘琰’了呢。”
“嫂嫂，你莫要取笑我了！”苏义简讨饶道，“这是我要还给别人的东西，还没来得及。”
刘娥怀疑地盯着苏义简。
苏义简无奈地：“千真万确！”
刘娥细细分辨了下苏义简脸上的神情：“义简，你年岁也不小了，言起来，皆是我这个做嫂嫂的疏忽，这些年，我该早早地为你物色一位品貌上佳的女子……”
“嫂嫂！”苏义简有点头疼地打断，“义简没想过成亲之事。”
刘娥一愣：“那如何使得！你一人……”
“好了嫂嫂！”苏义简再次打断，拿过刘娥手中的两柄油布伞，推着她往院门走去，“再不下山，待会疾雨来了，把我们的美人娘娘淋成了落汤鸡，可就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