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剧改作者:唐蓉2021-06-10 16:2615,167

  春鸾阁,楼台。

  鸟鸣清脆,那挂在阁檐下的金丝笼子里,一只牡丹鹦鹉,小脑袋活跃地转来转去,瞧着甚是欢快。然,一袭青色罗裙,凭栏而立,正端着一碟鸟食,投喂它的陵阳,那眼角眉梢却是染着化不开的愁绪,面色苍白,整个人憔悴不堪,那原本隆起的腹部已消失不见了。

  没错,她小产了。

  当日,丁谓被贬黜,得到消息的丁献容紧跟着便进了宫,表面是向陵阳赔罪、求饶,接其回府,其目的当然是希冀陵阳在太后面前为丁谓、为丁府求情,能获得宽宥。陵阳以公主不得干涉朝政,直接毫无余地地拒绝了,惹得丁献容恼羞成怒,两人发生争执,丁献容失手将陵阳推得摔下了台阶。陵阳伤得甚重,不止滑了胎,以后也不能再受孕。刘娥勃然大怒,终于不用再隐忍掩饰,下令狠狠杖责了丁献容,且应陵阳之情,让两人和离了。

  十余日过去了,陵阳身上的伤在御医们奉太后懿旨全力医治、精心调养之下,好了七七八八。可她心底的伤,到底是彻底烙下了,忧思郁结难解,导致身子时好时坏,距离痊愈总有那般一两分。

  贴身宫婢见陵阳立得久了,人不自觉地又发起了呆,怜悯地叹了口气,想到太后的再三叮嘱,便取了大氅,上前给披在了陵阳肩头,劝道:“公主,高处风大,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要不去太后娘娘宫中坐坐,她不是邀您一道共进晚膳吗。”

  陵阳怔怔地,没多大反应。

  便在这时,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

  “臣参见公主。”

  陵阳眸子一动,转过首去,闯入眼帘的便是苏义简那张温和含笑望着自己的脸,她眼底涌上明显的讶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苏大人你,怎生来了?”

  苏义简将手中提着的一摞药包呈给陵阳:“臣来探望公主。”

  陵阳忙将手中的鸟食碟交给宫婢,接过了药包,垂眸看了看,复杂地:“你……你都知晓了?”

  “臣处理皇陵修建的贪污案,又去了趟洛阳,方回京。”

  苏义简解释一句为何时至今日才入宫探望,听得陵阳心下抑制不住地雀跃了几分,那眉眼间的愁绪似乎都淡了些。

  “公主还请养好身子,少思少虑,一切都会过去的。”

  苏义简又温声宽慰道。

  “真的都会过去吗?!”陵阳微微苦笑,“借大人吉言!”微顿了顿,“难得大人还记挂着本宫。”

  一句话落,两人之间一阵微妙的沉默。

  蓦地,一阵鸟啼,两人皆朝那牡丹鹦鹉看了去。

  “大人可认得本宫这笼中养的鹦鹉,是何品种?”陵阳问道。

  苏义简细看了看:“牡丹鹦鹉。”

  陵阳莫名地:“是啊,牡丹鹦鹉,据闻是因其深情的天性而得了此名,它们终生与伴侣形影不离,原该是养一对儿的,”再次苦笑了下,“可本宫却偏偏只养了一只,大人可知为何?”

  苏义简顿了下:“臣愿闻其详。”

  陵阳涩然地:“早知惹得千般愁,悔不天生解薄情。”那氤氲雾笼似的眸光微转,复落向苏义简,“只有这般形单影只,方才像是本宫养的罢。”

  苏义简神色依旧是温和清淡,蕴着淡淡的怜悯,诚挚地:“公主年华正茂,实不必如此自怜自伤,他日定能再遇良人。”

  陵阳自嘲地微勾了勾唇:“是吗?!”

  苏义简正欲接口,陵阳却是话锋一转。

  “大人为何一直不成家?”

  苏义简神色一顿。

  “是因那个妙舟吗?”陵阳紧接着又问了句。

  陵阳口中的妙舟,是松香阁的艺伎,其不仅有倾城倾国之姿,才情更是艳绝京城,唱词作赋,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是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士子,一掷千金只为见其一面,听上一曲。

  妙舟与苏义简的相识,便像是许多戏文里写的才子遇佳人,英雄逢美人那般。妙舟声名高,自有些心怀不轨之人上门骚扰,曾有个士族纨绔想要强娶妙舟,妙舟不答允,那纨绔对妙舟、对松香阁是使尽了威逼利诱之手段。恰好一次被苏义简撞上,他教训了纨绔,更因着他的身份地位,那纨绔的爹第二日便携子登苏府赔罪,苏义简不受,让他们去松香阁,给妙舟赔礼致歉。自那以后,苏义简成了妙舟的常客,尤其是他心情烦闷之时,便会去听妙舟唱上一曲。逐渐地,东京城里的人都知晓,松香阁的妙舟是枢密使苏大人的红颜。

  此事还曾传入了宫中,那时候刘娥正作为嫂嫂,操心着苏义简的婚事,听闻后,甚是欢喜,她从来没有身份偏见,只要苏义简心悦,娶了便是,若是顾忌出身,她可去请赵恒赐妙舟一个新的身份。哪知苏义简一口回绝,他对妙舟,无半分男女之情,他只是喜听妙舟唱曲。刘娥不信,她可不愿看着苏义简孤独终老,定要他尽快成家,即便不是妙舟,也得有其他女子吧。两人为此起了冲突,还彼此置气了许久,最后还是官家赵恒出面居中调解,叔嫂才勉强揭过这事儿。后来刘娥也在赵恒的说服和劝慰之下,不再干涉苏义简的终身大事,而苏义简便一直孑然一身。

  至于他和妙舟的关系,也是让世人扑朔迷离,妙舟曾入了苏府三个月,后又回了松香阁,是以有人揣测,苏义简对妙舟不过一时兴趣,厌倦了便弃若敝履,以苏义简皇亲之身份,怎会娶一个艺伎?!然,妙舟回去后,苏义简依旧如往昔般,不时地去松香阁听妙舟唱曲,甚至去的次数更频繁了,他对妙舟的照顾,对妙舟的欣赏,从来不做掩饰。当然,妙舟对苏义简,那自也是最为特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虽不是夫妇,在世人眼中,倒是最为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莫过如是,传为了佳话。

  也便难怪陵阳有此一问了。

  “不,臣只是……喜听她唱曲。”苏义简缓缓道。

  “唱曲?!”显然,陵阳是不信的,那些坊间传闻,她都听闻过,忍不住地,“仅如此吗?”

  苏义简眼底涌上浅浅思绪,有点答非所问地:“她唱的江南小曲……很好听,”微顿了顿,那面上划过一丝莫名的恍惚,目光不觉柔和了不少,“软糯清甜,百听不厌。”

  陵阳望着苏义简的神色,心中倏尔疑窦丛生,她听懂了,似又没听懂,只因苏义简好像在说此事,好像又不是在说此事,便在她不解之际,却听苏义简又低低地道了句。

  “与江南烟雨,该是很配。”

  莫名地,陵阳竟在苏义简言语中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哀伤,她更是困惑。

  苏义简却已飞快地敛去一切情绪,微一扬眉,嗓音清朗不少,道:“其实也没甚,臣只是,习惯了孑然一身。”

  这是话锋转了回去,在回答陵阳前所问的为何不成家。

  “习惯?!”陵阳轻轻地咀嚼此两字,带有几分研判地望着苏义简。

  苏义简坦然回视。

  陵阳公主当下心如明镜,知晓苏义简是不会再深谈妙舟,不知为何,她直觉地以为对于妙舟,苏义简道了实话,也没道实话,忽而她福至心灵,看着苏义简如星般的眉眼,微一勾唇,意味深长地道:“大人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

  御书房。

  那龙案之后,赵祯端坐。

  苏义简、曹利用、郭崇义,三臣工伺立下方。

  刘娥立于一侧半开的雕花窗子旁,背对几人,望着窗外满苑初现的秋意,那单薄的背影透着几分萧索与孤寂。

  苏义简禀道:“官家,太后娘娘,臣接到洛阳传回的消息,先帝陵寝重新定陵点穴后,于新穴修建顺利,预计再有月余便可完工。”

  赵祯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想到了赵恒即将下葬,不免情绪又低落了几分。

  “那父皇的葬期可重新测算了?”赵祯问道。

  苏义简道:“回官家,司天监重新择了黄道吉日,先帝下葬之期定在下月戊申日。治丧相关事宜礼部已准备妥当。”

  赵祯点点头,看向刘娥的背影:“大娘娘,你以为呢?”

  刘娥没有立刻回答,这时一阵秋风簌簌吹过,卷起片片落叶,那瑟瑟作响声中,她似一声轻叹,语气复杂而弥漫了忧伤,还有一丝明显的自责。

  “终是误了先帝葬期啊!”

  苏义简三人顿时惭愧,垂手静立,未敢接话。

  “大娘娘!”赵祯难受不已,欲言又止。

  刘娥回过头来,虚弱地笑了下:“为娘无碍!”继而朝苏义简三人道,“几位大人可还有事要禀?”

  曹利用道:“启禀太后娘娘,辽朝吊唁使者已入东京城,请求觐见太后娘娘。”

  刘娥沉吟片刻,断然地:“不见。”

  下立的三臣工皆是意外。

  赵祯也很诧异:“大娘娘为何不见辽朝使者?”

  曹利用亦道:“是啊,太后娘娘,这若是不见,也得有一个不见之理!”

  刘娥认真地看着赵祯:“官家该是知晓,澶渊盟约,是先帝与何人所签?”

  赵祯回道:“辽之承天皇太后。”

  刘娥颔首:“先帝视承天犹从母,故无嫌。澶渊盟约约定两邦为兄弟之邦,先帝与辽之当今皇帝耶律隆绪即有了兄弟之名,若按此辈分论,哀家与那耶律隆绪又是何关系呢?”

  三臣工与小官家皆怔了怔。

  郭崇义试探地:“叔嫂?”

  刘娥道:“正是!叔嫂之间,礼不通问。”

  四人又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均面露钦佩之色。

  “太后圣明!”三臣工心悦诚服地道。

  ———

  寇府,庭院。

  天际如彤的暮云低垂,晚风拂过,那火红的枫叶零星飘下,与满地的落叶混在一处,带出了几分秋的萧飒。

  枫树下有一张石桌,其上置了一个红泥火炉,煮着一壶酒,寇准正将那红叶一把把地扔进红泥火炉里,酒香蒸腾。

  头戴风帽的刘娥甫一步入庭院,便见到了如斯一幕,不由微微扬眉。

  “东篱摘秋菊,煮酒烧红叶,寇大人好雅趣。”

  寇准见刘娥突然微服而至,惊讶得连施礼都忘了。

  这时,寇夫人自后堂端了酒盏出来,见了刘娥,忙搁下手中物,施礼。

  “参见太后娘娘。”

  刘娥道:“夫人不必多礼。”

  寇夫人见寇准的模样,不由笑骂道:“这病方好了半分,便念叨着红叶煮酒了,说甚怕错过红叶的最佳之期。”边言,边忙招呼刘娥入座,“太后娘娘快请入座,别立着了。”

  刘娥微微失笑:“佳期难得,自当是不负!”见寇准有些戒备地看着自己,故意语调轻扬,“寇大人不会是舍不得一杯红叶煮酒吧。”

  “咳”寇准难掩几分尴尬地咳嗽一声,俯身一礼:“太后娘娘,请。”

  刘娥在寇准对面落座。

  寇夫人知晓两人定是有话要叙,摆好了酒盏,便借故退了下去。

  那火苗舔舐红叶,寸寸化为灰烬,酒香更是四溢。

  寇准和刘娥一时谁也未说话,皆盯着那小火炉,显然,两人心思各异,却约莫又多多少少想到了一处。

  片刻,酒沸腾。

  寇准以一块粗布裹了酒壶提梁,给两人分别斟酒。

  瑟瑟凉风乍起,那红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似萧瑟,似凄凉。

  刘娥和寇准沉默地对酌数盏,倒是寇准先开了口。

  “太后娘娘处置丁谓之事,利落果决,颇有先帝之风。”

  念及先帝,刘娥心口发涩:“先帝……”

  刘娥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寇准看了眼刘娥,续道:“应对辽朝使臣,太后娘娘亦有礼有节,在外邦面前树立起了强硬不可欺之形象,免去了外邦因先帝驾崩,幼主登基,而生了异动!听闻党项李德明还特意上书,他叫赵德明,且亦和辽朝一般在其国内为先帝设灵堂治丧。”微顿了顿,举了举酒盏,“此般种种,太后娘娘当得起一位上朝大国之执政者。”

  刘娥寡淡地笑了下:“然,寇大人还是不认哀家。”

  寇准再次沉默了,一仰脖子,饮下杯中物。

  刘娥看了看寇准,倒没任何的责怪之色,提起酒壶,给两人斟了酒。

  “哀家生于卑微,长于贫贱……”刘娥品了一口酒,眼底划过丝丝怀念,神色却是平静地,“还记得以前蜀川住过的那低矮潮湿的小茅屋,当年,当年躲灾荒、避战乱,跋山涉水,最初的心愿,不过是能有一口饱饭吃,”想到甚,唇角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后来,遇上了先帝啊……是先帝,改变了哀家的一生!哀家不再无依无靠,先帝给了哀家一个家!一份情!因为先帝,哀家走进了那座皇宫,更是因为先帝,哀家涉朝事听政务。”

  寇准看着眉眼间风华隐现的刘娥,心下感慨,诚挚地赞道:“太后娘娘巾帼不让须眉,若身为男儿,必封侯拜相,国之栋梁。”

  刘娥浅浅笑了笑:“哀家同寇大人言这些,并无祈求、规劝之意,哀家只是想言,先帝之于寇大人,亦君亦友,哀家与先帝,是夫妻,是君臣,更是知己!寇大人对先帝,鞠躬尽瘁,丹成相许!”微顿了顿,如誓言般地轻而深切地,“哀家对先帝,同样地,深恩永不负!”

  寇准微微一震,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娥。

  ———

  《宋史。本纪》有载:“十月己酉,(帝)葬永定陵。”

  钟磬鸣,哀乐起。

  是日,刘娥与赵祯一身缟素,率后宫众嫔妃、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三跪九叩,于皇宫停灵寝殿,为先帝赵恒行饮践之礼,再由赵祯行“隔绳之礼”,送殡入葬皇陵。

  隔绳之礼:丧葬典仪,即发引时,新君握住系在大升轝之上的彩绳,由内侍官隔断绳子后,灵驾出发。

  礼官宣读哀册:“维乾兴元年岁次壬戌。二月庚子朔。十九日戊午。真宗文明章圣元孝皇帝崩于泰山之巅。三月庚午朔。四日癸酉。旋殡于殿之西阶。粤十月丁酉朔。十三日己酉迁座于永定陵。礼也。桂殿飈回。蓬壶景灭。舜方之先远有期。禹服之来宾永诀。孝子嗣皇帝臣某。云望如疑。天瞻逮绝。号弓之慕山积。执绋之哀川咽。杳御辨之霓轩。攀上霄之霞辙。哽恋清光。仰怀鸿烈。爰申命于宰衡。以恭扬于圣哲。其词曰。穹旻立极。华夏归德。太祖膺之。四海文命。黎民时雍……”

  天际阴云翻滚,刺骨寒风狂卷,一片萧索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那通往永定陵的山路,白色的纸钱漫天飞扬。

  那六十四面引魂幡在凛冽的寒风中呜咽。那凶仪仗队中,陈列展示着各种兵器、幡旗,以及各样式纸扎、绸缎制作、或陶制的“冥器”,主要包含三类, 一是日常用品,如饮食用具、梳洗用品、娱乐用品等;二是先帝生前所用的仆从、侍女、牲畜等代替品,如人俑、动物俑;三是专为随葬而制作的象征性器物,如买地券之属。

  刘娥容颜清瘦,深眸里俱是哀戚,乌髻斜挽,麻衣加身,与同样身着麻衣,悲戚的赵祯,行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宫众嫔妃、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紧跟在后。另,还有身披黄色袈裟、手持法器的和尚行在其间,不断地诵着经文。诸人护着赵恒的灵驾,缓缓朝那帝陵进发。

  一片缟白的凶仪队伍蜿蜒数里,连绵不断。

  哀声四起,恸哭震颤。

  普天同悲,帝王出殡。

  ———

  山路之上,一辆简朴的马车飞驰。

  那车帘子高悬,车中坐着的竟是一身麻衣,形容苍老憔悴的寇准。

  “快一点!再快一点!”

  寇准面色惶急地不断催促车夫。

  马车中还有一人,正是寇夫人。

  马车颠簸,寇夫人担忧地紧扶着衰弱的寇准。

  “你病体沉疴,太后娘娘特意叮嘱,你不必前去送灵……”

  寇准气怒地打断:“我与先帝少时相识,是君臣,更是知己!阴阳隔而不通,我未能见上先帝最后一面,已抱憾至斯!此最后一程,如何能不去相送?!”旋即又焦躁地吼车夫,“再快一点啊!”

  在寇准迭声的急躁催促之下,车夫一鞭鞭地抽在马背上,马儿四蹄翻飞,车轮不慎碾过一块尖石……马速太快,车夫未及时拉住缰绳控制平衡。

  “砰!”马车一个失衡,侧翻了过去。

  车里的寇准和寇夫人重重地撞在了车壁上。

  寇准顾不得疼痛,狼狈地从马车里爬出来。

  “快,快,推起来,把马车推起来!”

  寇准边吩咐车夫,边已自己上手去推了。

  车夫和寇夫人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奈何三人气力有限,拼尽了全力,也是根本推不动。

  “老爷,要不……算了吧,现下赶去,估计也来不及了。”

  寇夫人出声劝道。

  寇准怒瞪寇夫人:“老夫是一定要去的!”

  寇准焦急地四下望了望,直接上前两步,“唰!”一把拔出了车辕上的长刀,手起刀落,砍断了套马的缰绳。

  马声嘶鸣,寇准拽过马缰,打算骑马而去,谁知便在他欲翻身上马之时,倏地一阵心悸。

  寇夫人见寇准脸色不对,连忙扶住了他:“你莫要逞强了!先帝在天有灵,你的心意他会知晓……”

  寇准倔强地推开寇夫人,拼力支撑着,勉强翻身上马。

  “平仲!”寇夫人担忧不已。

  寇准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而去。

  “平仲!平仲!寇老西儿……”

  寇夫人在后面连唤多声,皆不管用。

  然,便在下一瞬,那马上的身影蓦地一顿。

  “噗!”一口鲜血喷出。

  寇准浑身瞬间被抽去了气力,直直地一头栽倒下马。

  寇夫人神色大变,仓皇地冲了上前,惊惧地扶起寇准,慌张地以衣袖去擦拭他嘴边的血渍。

  寇准已是病入膏肓,强弩之末了!

  却,再次挥开了寇夫人的手,猛得扑倒在土路里,溅起那尘土满面,他一寸寸地,艰难地朝前爬去。

  “老,老夫便是爬,也要爬到,到先帝,先帝灵前……”

  “平仲!”

  寇夫人声泪俱下,根本阻止不了,手足无措。

  “先,先帝!”

  寇准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往前也只稍稍挪动了一小段,他不甘地紧紧望着那山路前方,眼角晶莹闪烁,嘴角丝丝缕缕殷红的鲜血淌下,嘴唇颤抖。

  “只,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官家!官……”

  ———

  “……方垂裳兮穆如。忽脱屣兮弃去。呜呼哀哉。悠悠穹苍。哀哀父母。幅员土宇。廓然兮无睹。亿兆生聚。茫然兮何岵。同轨遏密。穷荒缟素。恸剑舄于宫车。怅衣冠于云路。呜呼哀哉。太筮袭吉。容成戒期。望长陵而惨惨。登卑陌以迟迟。铭旌露泣。卤簿风悲。俨时巡之仙仗。护川逝之宸仪。呜呼哀哉。攀鼎龙兮靡皇。瞻幄凤兮何有。霜封窆繂。尘飘翣柳。云苍梧兮不还。日蒙谷兮难就。哭象物以凄魂。拜鸟耘而回首。惟盛德与大功。同天长而地久。呜呼哀哉。”

  礼官宣读哀册的悲怆声落。

  近了,终是近了!

  那掩映在巍然山峦间的皇陵终是近了,拱浩瀚天地,踩九州大陆,不愧为帝王长眠之地,风水极佳,天地灵气尽收。

  刘娥却一瞬间红了眼眶。

  浩荡的凶仪仗队停下。

  山风猎猎,上千人鸦雀无声,浓烈的悲戚蔓延。

  苏义简步上前,朝刘娥和赵祯施了一礼。

  “官家,太后娘娘,先帝的陵寝……到了!”

  赵祯小脸沉肃到了极致,攥紧了刘娥的手。

  刘娥凄怆神色带着一丝恍惚,周遭的一切对她似乎都不存在了,目光所及,唯有赵恒的梓宫,她放开赵祯的手,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来到了梓宫旁,颤抖着双手,轻轻抚上了那冰冷的棺盖,声音轻柔,如对着情人低喃。

  “三哥,今生能与你相遇,相知相伴,做你的妻子,刘娥此生……无憾!此生,足矣!”刘娥缓缓抬眼,望了望巍峨的皇陵,“你,你安心去吧,天下黎民,万里山河,还有我们的儿子,我替你守着,等我守不动的那一天,便来寻你,与你相会!”

  刘娥眷恋不舍地摩挲了梓宫半晌,后自袖中取出玉玺龙袱,正是当年赵恒赐她的那一个,她垂眸,深邃地凝视须臾,打开,自里面取出一把木篦子。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木篦子上刻着的十六字小楷清晰如许,纤指一寸寸地抚过,刘娥唇角划过一丝虚弱的温柔笑意,微阖了阖眼,一声喟叹,她复将木篦子装进了玉玺龙袱,那里面有一点黄绢隐隐。

  刘娥旋即将玉玺龙袱搁在了梓宫的棺盖之上,神色悲切,复杂莫名,良响后,终是依依难舍地自棺盖上移开了手,稍退后了半步。

  “葬!”

  刘娥异常艰难地自齿缝间挤出一个字。

  “是,太后娘娘。”苏义简应下,微抬手示意礼官。

  ““陈,‘冥器’。”

  礼官高声唱喝。

  那各样式的“冥器”被一一送入皇陵……

  哀乐阵阵。

  “起!”礼官朗声道。

  赵恒的梓宫被抬起。

  “葬!”礼官朗声再道。

  赵恒的梓宫被缓缓抬入神道。

  刘娥再也支撑不住,那心头的刺痛如涌泉喷薄,淹没了她的所有意志,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那金石玉阶之上。

  “大娘娘!”

  赵祯担忧地唤了声,跟着也跪了下去,再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梓宫,泪急而无声地淌了下来:“父皇!”

  刘娥紧按着心口处,心痛如绞:“三……哥!”

  似有清越又浸透了哀伤的吟唱萦绕在皇陵。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赵恒的梓宫终是渐渐消失在了神道尽头,那沉重的墓门缓缓关上……

  刘娥猝然闭眼。

  “别!”礼官最后唱喝道。

  所有人等三跪九叩,拜别先帝,赵恒。

  刘娥十指狠狠压在了冰冷的玉阶之上,那眼神如泣如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一世,终是别了!

  三哥,这一世,终是再也听不见你温柔地唤妾一声莺儿了!

  《宋史。本纪》有载:“真宗应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讳恒,太宗第三子也。母曰元德皇后李氏。初,乾德五年,五星从镇星聚奎。明年正月,后梦以裾承日,有娠,十二月二日生于开封府第,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

  帝是日崩于延庆殿,年五十五,在位二十六年。十月己酉,葬永定陵。己未,祔太庙。天圣二年十一月,上尊谥曰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庆历七年,加谥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

  赞曰:真宗英悟之主。其初践位,相臣李沆虑其聪明,必多作为,数奏灾异以杜其侈心,盖有所见也。及澶洲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他日修,见契丹故俗而后推求宋史之微言焉。宋自太宗幽州之败,恶言兵矣。契丹其主称天,其后称地,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猎而手接飞雁,鸨自投地,皆称为天赐,祭告而夸耀之。意者宋之诸臣,因知契丹之习,又见其君有厌兵之意,遂进神道设教之言,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庶几足以潜消其窥觎之志欤?然不思修本以制敌,又效尤焉,计亦末矣。仁宗以天书殉葬山陵,呜呼贤哉!”

  先帝下葬后,皇太后第二日便病倒了。

  小官家亲侍汤药于榻前。

  “苦吗,大娘娘?”赵祯见刘娥将满满一碗浓黑的药饮下,不由似自己品到了苦味,砸吧了下嘴,关切地问道。

  刘娥形容苍白憔悴地靠坐在床榻一侧,慈爱地凝望着赵祯,摇了摇头。

  赵祯还是自王渐手中接过一碟蜜饯,奉给刘娥,殷切地望着他。

  刘娥心中胀满了暖意,拿起一粒蜜饯放进口里:“甜。”

  赵祯一下笑了,自己也捡起一粒尝了尝,连连点头:“嗯,真的甜呢!”

  刘娥又给赵祯喂了两粒,赵祯也给刘娥喂。

  两母子分食着一碟蜜饯,甚是温馨有爱。

  这时,忆秦进来禀道:“太后娘娘,官家,苏大人,曹大人,郭大人,三位大人在殿外求见。”

  刘娥神色微顿,似是预感到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赵祯立刻道:“大娘娘若是不想见,直接回了他们便是。”

  刘娥温和地看着赵祯:“三大辅臣一道来见,若是回绝,总归有些不妥。”继而朝忆秦道,“让他们进来吧。”

  忆秦应下,转身出去,将苏义简三人引了进来。

  “臣参见官家,参见太后娘娘。”

  三位臣工于那珠帘外下跪参拜。

  赵祯道:“几位卿家不必多礼,起来吧。”

  苏义简三人:“谢官家。”

  赵祯又道:“不知几位卿家前来,所为何事?”

  苏义简奉上登基诏书:“回官家,此乃依据先帝所留口谕遗命,臣等三人与众臣工商议之后,同拟出的登基诏书。”

  赵祯神色一顿,看了眼刘娥,示意忆秦将登基诏书奉入内。

  赵祯接过登基诏书看了看,随即递给了刘娥。

  苏义简在珠帘外续道:“如今,先帝已入皇陵,官家登基仪式宜择日举行,届时请太后娘娘正式垂帘,权同处分军国事。”

  刘娥看了看登基诏书,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

  “官家的登基仪式,尔等议定章程,呈上来给官家和哀家过目即可,至于垂帘之事,暂且搁置。”

  苏义简微皱了下眉:“太后娘娘,先帝口谕,句句犹在臣之耳!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请太后娘娘勿负先帝所托!”

  说着,苏义简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曹利用旋即也跪了下去:“太后娘娘垂帘,名正而言顺,乃天意之所在,臣民之心所向,请太后娘娘万勿推辞!”

  郭崇义跟着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所谓当仁不让,用于此处或者不当,然还请太后娘娘垂帘,助官家拱卫大宋江山。”

  三大辅臣深深拜倒。

  赵祯继而也起了身,跪在了床榻之前:“大娘娘,孩儿年幼,对诸多朝事处置尚不能得心应手,还须大娘娘辅助提点,朕恭请大娘娘垂帘,与朕一同临朝听政。”

  看着拜倒的几人,刘娥深受触动,却,还是没有应下,伸手去扶赵祯。

  “起来。”

  “大娘娘?”

  刘娥坚持将赵祯扶了起来,又朝帘外的几位臣工道:“几位大人也且请起吧。”

  苏义简三人皆未动。

  刘娥微无奈地笑了下:“哀家正病着,几位大人非要哀家前来相扶吗?!”

  苏义简抬起头:“太后娘娘,您为何不应?”

  隔着那珠光潋滟的珠帘,刘娥目光深邃莫名地与苏义简对视。

  “为官家举行登基仪式为先,此事容后再议。”刘娥语气是不容置疑地:“都起来吧。”

  苏义简再与刘娥对视片刻,终是站了起来。

  其余两人见状,也起了身。

  “几位大人,可还有事要禀?”刘娥转了话锋。

  曹利用道:“臣等还有一事,寇大人于先帝下葬之日,病逝于去为先帝送灵的途中……”

  “咳咳咳!”刘娥闻言,情绪瞬间波动,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大娘娘!”赵祯连忙为刘娥顺了顺背。

  “寇大人他,他还是去了!却未能赶上送先帝最后一程啊!”刘娥哀恸又惋惜地,“想来,想来他是带着遗憾与不甘离开的吧!”长叹一声,关心道,“寇大人的身后之事可有安排?”

  郭崇义道:“回太后娘娘,经臣等三人商议,朝廷已拨了安葬之费,且差了礼部官员协助寇家人妥善处置寇大人安葬事宜。”

  刘娥微微颔首:“三位大人此举甚合哀家之意。那寇大人葬于何处?”

  苏义简道:“遵寇大人生前遗愿,将其安葬于洛阳皇陵山脚之下,”微顿了顿,声音殷切几许,“长伴先帝。”

  ———

  新帝的登基仪式,有条不絮地筹备着。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入了隆冬,刘娥的病已渐大好。这期间,苏义简、曹利用、郭崇义,三为辅臣,还有朝中不少其他臣工,皆纷纷上了奏疏,请求皇太后垂帘。刘娥一直未应。

  是日,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沸沸扬扬,如棉絮般地席卷天地间,那朱红宫墙,那七彩琉璃瓦片,皆被皑皑白雪覆盖,御苑里已是一片纯净的冰天雪地,唯有那点点寒梅点缀其间,顿生几分旖旎。

  阵阵寒风袭过,春鸾阁顶层,楼台处,大病初愈的刘娥畏冷地拢了拢肩头的貂毛大氅。

  杨璎珞将一只暖炉塞到刘娥手里,比划手势:“姐姐,天寒地冻,还是回宫吧。”

  刘娥故意地逗她道:“躺了这许久,又回去躺着吗,再这般下去,便真的起不来了。”

  杨璎珞连连摇头,摆手。

  刘娥笑了笑。

  这时,忆秦带着苏义简上了来。

  “太后娘娘,苏大人来了。”忆秦禀道。

  “臣参见太后娘娘。”苏义简近前施礼。

  刘娥看了看苏义简手中的油纸伞,还有他微湿的袍角:“大雪纷飞的,义简怎生入了宫?!”

  苏义简回道:“臣听闻太后娘娘这几日精神好了不少,特入宫前来探望,”微顿了顿,开门见山地,“亦是受了诸位大人所托,有事与太后娘娘相商。”

  刘娥神色微顿了顿,似无奈地轻叹一声:“璎珞,你先回宫,取枣集酒温上,待会哀家与苏大人过来,咱们一道用膳,”又冲其余人道,“你们且也都下去吧。”

  杨璎珞应下,与忆秦,还有一众宫婢皆下楼去了。

  阁内仅余下了刘娥与苏义简两人。

  “官家登基仪式的日子,定下来了吧?!刘娥问道

  苏义简颔首:“臣与曹大人、郭大人,以及众臣工已议定,来岁元日于大庆殿内,为官家举行登基大典,”语气不经意地重了几分,“太后你正式垂帘。”

  刘娥神色微微绷着,沉吟着没接话。

  苏义简恳挚地:“太后,此乃众臣工的决定,更是先帝的遗命,太后没有道理一再推辞!”

  刘娥还是沉默。

  苏义简看了看刘娥,也叹了口气,温和几许地道:“嫂嫂,义简知晓你一直未曾全然相信先帝留了口谕给我,此乃你的心结一也。第二心结,便是寇大人当初所言,即便寇大人后来因你的能力,临去世前也认了你垂帘之事,你到底还是未尽数释怀。”

  刘娥唇边溢出一抹苦笑:“义简知我。”

  苏义简眸底划过丝丝莫名的光亮,继而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呈上:“这是寇夫人整理寇大人遗物之时所发现的,该是他要留给你的。”

  刘娥诧异,接过,展信一阅,神色耸动。

  “敢问嫂嫂,寇大人绝笔之中书了甚?”

  刘娥神色间一片感慨,未立刻回答,凝视着那信纸上的内容半晌,旋即将信纸递给苏义简,口中轻声道:“寇大人给哀家留了治国两策。”

  刘娥缓缓转眸,目光深邃,似有带了几分缥缈地望向那风雪之中的寒梅,像是看到了雪鬓霜鬟的寇准于案前疾书……

  【寇准绝笔】

  太后娘娘垂鉴:

  臣一生侍奉先帝至诚,先帝与臣不止有君臣之义,更有少时相识之情,先帝驾崩,于臣如天之倾覆,如手足痛失,臣忧思难当!或许言行无状,冲撞于太后,然臣之所为,皆为我大宋江山社稷,伏祈太后宽谅。

  先帝待太后情深义重,确会以太子、江山相托!臣亦知晓,太后有经国之才!万望太后勿负了先帝之恩!勿负了赵氏皇族!

  臣德薄能鲜,本欲以鄙陋之身以报先帝之殊遇,扶幼主,安黎民,然沉疴积弊,恐去日不多,唯有苦思治国两策,谨奉于太后和官家,去浮浪,荐人才也。望太后和官家亲万机,励精为治,整饬吏制,广开言路,以光先帝之遗德,创太平之盛世。

  敬请颐安

  臣寇准 绝笔

  乾兴元年九月

  “寇大人该是看明白了,在官家成年之前,大宋唯有嫂嫂垂帘听政,方能安国治邦!”苏义简读完了寇准绝笔,亦不无感慨地道。

  刘娥负手而立,冷冽的寒风中,她一身凛然,神色复杂如许。

  “嫂嫂,你莫要辜负了寇大人的此番用心啊!”苏义简殷切地续道,旋即慎重地跪了下去,再请,“为了先帝,为了官家,更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臣请太后娘娘应允垂帘!”

  ———

  三声响亮的“鸣鞭”。

  “新皇登基仪式,始。”

  巍峨的大庆殿前,玉阶之上,礼官一声长喝。

  王旗招展,九韶乐兴。

  朱红锦缎铺陈御道,文武臣工具朝服,持笏板,肃然有序静立两侧。

  刘娥头戴九翟凤冠,明黄色的凤袍逶迤在地,携着身着明黄色衮龙袍,头戴帝王冠冕的赵祯,在文武侍从班、宣徽院官等的拥簇下,踩着锦缎,缓缓而来……

  百官跪拜,迎新君与皇太后。

  刘娥与赵祯同登祭坛,三拜成礼,祭天地,拜列祖列宗,告祀社稷。

  礼毕,大乐作。

  刘娥复牵着赵祯,下了祭坛,朝大庆殿行去。

  文武臣工紧随在后。

  大殿庄严肃穆。

  王阶之上,除了那鎏金的龙椅,其侧后一点还设有一凤座。

  刘娥与赵祯入殿,她便放开了赵祯的手。

  赵祯本就肃穆的小脸划过一丝紧张,切切地望向刘娥。

  刘娥朝他微颔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赵祯微吸口气,挺直了小身板抬步朝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行去,他的耳边响起刘娥对他的叮嘱……

  “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受益,赵祯,自今日起,你便是真正的天下之主了,大娘娘希冀你做一个好皇帝,不辜负你父皇的厚望,不辜负大宋江山社稷。”

  赵祯一步比一步踩得稳当,坚实。

  刘娥稍稍落后半步,她神色看似平静,然细致瞧去,那凤目里难掩一丝哀色,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

  终于,俩母子步上了那丹陛。

  缓缓转身,母子一同俾睨天下。

  “跪。”礼官长喝。

  殿内外,文武百官,披甲皇卫,所有宫人,皆跪倒。

  “一叩首!”

  诸人一拜。

  “二叩首!”

  诸人二拜。

  “三叩首!”

  诸人三拜!

  三跪九叩,成礼。

  赵祯肃着小脸,清朗地高声道:“惟天辅德,所以司牧黔黎。惟后守邦,所以奉承绪业。朕膺三灵之眷命,奉先帝之遗诏,即皇帝位。尊生母刘氏为皇太后,养母杨氏为皇太妃,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更赖宗工良佐,中外具僚,咸竭乃诚,以辅不逮。另,改乾兴二年为天圣元年,大赦天下。”

  殿内外诸人再拜:“官家仁孝圣德,泽被苍生,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娘娘,请入座。”

  赵祯落座之前,先恭敬地朝刘娥道。

  刘娥眸中柔和笑意许许,道:“成公公,将哀家的椅子,再往后移三步。”

  新一任的内侍总管闻言一怔。

  赵祯和诸臣工,亦面露讶色。

  “大娘娘?这是……”

  刘娥微微冲赵祯笑了下,复朝内侍总管道:“依哀家之意即可。”

  内侍总管看了看赵祯,应下:“是,太后娘娘。”

  内侍总管指挥俩内侍,将凤椅往后移了三步。

  “上垂帘。”刘娥又吩咐道。

  赵祯和诸臣工再次意外。

  忆秦带着俩内侍、俩宫娥,将垂帘抬了上来,置于凤椅之前。

  赵祯蹙起了小眉头。

  刘娥温和地看向赵祯,冲他,亦是冲众臣工道:“官家,哀家虽遵先帝之遗命参政,然,仅是辅佐官家,”微顿了顿,语气更为笃定地,“朝堂之上,唯有官家是君!”

  “大娘娘!”赵祯动容。

  众臣工神色各异,有的感动,自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刘娥复冲赵祯微笑了笑,步入垂帘之后,落座。

  苏义简朗声道:“太后娘娘贤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工随之拜下:“太后娘娘贤明,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史。本纪》有载:“乾兴元年二月戊午,真宗崩,遗诏太子(祯)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

  那垂帘珠光潋滟,刘娥坐于其后,遥遥望着王阶之下匍匐的文武百官,还有那龙椅里绷直了腰背的小身影,万千情绪自眼底划过,她从一命如草菅的蜀地孤女,登上了这人世间的权力之巅,似匪夷所思,又似冥冥之中地注定,诚如她同寇准所言的,是先帝,是遇上了先帝,赵恒,她的夫君,改变了她的一生!他们是夫妻,她对先帝有情!他们是君臣,她对先帝有义!他们是知己,她对先帝有感激,感恩!那……先帝呢?

  先帝!先帝!

  赵恒,她的三哥……他对她,是一般地有情!有义!有恩!然,她能坦然,笃定,如誓言地道出,她对他“深恩永不负!”赵恒对她呢……那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缩扣紧,刘娥凤目里眸光复杂,借着那朦朦垂帘的掩映,有清晰的哀伤在眼底涌现,还蕴着丝丝缕缕的嘲弄,赵恒,她的三哥,不信她啊!或者确切言,曾对她生了戒心!驾崩之前,留了……提防她的遗诏!

  没错,赵恒书了遗诏!留有遗诏!

  寇准的揣测,完全准确。

  遗诏便在宸妃李婉儿处,该是赵恒御驾泰山封禅前一夜,去探望李婉儿时,交予她的!

  遗诏便在李婉儿那玉玺龙袱之中,刘娥为她换寿衣后,便觉得她的玉玺龙袱有异,不过当时发生了太多事,以致刘娥忽略了。后来经寇准提醒,那一夜她在停灵寝殿外接受了张景宗的辞行后,便去着人开了李婉儿的棺椁,果不其然,在李婉儿的玉玺龙袱里,发现了遗诏!发现了那封,于她而言,可谓是万箭穿心的遗诏。

  【黄绢遗诏】

  “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帝王统御天下,敬天法祖,不容一息有间。朕万岁之后,皇太子赵祯,予之元子,国之储君,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宜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敬奉生母李氏、养母杨氏,为皇太妃,与皇太后尊荣共享,福寿千秋。及至新君舞象之年,皇太后当还政于朝,由新君亲政。倘皇太后临朝称帝,朝廷众臣可执此诏,布告天下,拥立新君。见此诏者,如朕亲临,咸使闻知。钦此。”

  她不理解!她气!她恨!

  赵恒怎能!怎可!如此对她?!

  浮生一梦长啊!这一世,到底谁是谁的劫!

  她为他守江山,守儿子!

  富贵皇权,从来不是她所欲!

  曾经,她只是单纯地求“凤凰于飞,和鸣铿锵”罢了!

  为他入了江山棋局,为他,入了这一场东京梦华!

  情深缱绻,到底抵不过帝王心术!

  赵恒,赵三……刘娥轻轻在齿间咀嚼这个融入了她骨血,刻入了她灵魂的名字,此刻她同他一样,身处了权力之巅,受苍生膜拜,理智告诉她,他没有做错,易地而处,她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做同样的选择!

  然……刘娥轻轻阖了阖眼,或许,或许终有一日,她能彻底释怀!

  那遗诏,她已放入了自己的玉玺龙袱里,随同赵恒的梓宫,一道下葬了,她便是要她的三哥,要她的赵三,好好地看着,看着余生她走的路,看着余生她的选择,看着此生,她刘娥是不是会负了当年之相遇……

  《宋史。列传》有载:“章献明肃刘皇后,其先家太原,后徙益州,为华阳人。祖延庆,在晋、汉间为右骁卫大将军;父通,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从征太原,道卒。后,通第二女也。

  初,母庞梦月入怀,已而有娠,遂生后。后在襁褓而孤,鞠于外氏。善播鼗。蜀人龚美者,以锻银为业,摧之入京师。后年十五入襄邸,王乳母秦国夫人性严整,因为太宗言之,令王斥去。王不得已,置之王宫指使张耆家。太宗崩,真宗即位,入为美人。以其无宗族,乃更以美为兄弟,改姓刘。大中祥符中,为修仪,进德妃。

  自章穆崩,真宗欲立为皇后,大臣多以为不可,帝卒立之。李宸妃生仁宗,后以为己子,与杨淑妃抚礼甚至。后性警悟,晓书史,闻朝廷事,能记其本末。真宗退朝,阅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预闻。宫围事有问,辄傅引故实以对。

  天禧四年,帝久疾居宫中,事多决于后。宰相上寇准密议奏请皇太子监国,以谋泄罢相,用丁谓代之。既而,入内都知周怀政谋废后杀谓,复用准以辅太子。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诣谓告,谓夜乘犊车,挟崇勋、怀吉造枢密使曹利用谋。明日,诛怀政,贬准衡州司马。于是诏皇太子开资善堂,引大臣决天下事,后裁制于内。

  真宗崩,遗诏尊后为皇太后,军国重事,权取处分。谓等请太后御别殿,太后遣张景宗、雷允恭谕曰:‘皇帝视事,当朝夕在侧,何须别御一殿?’于是请帝与太后五日一御承明殿,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议已定,太后忽出手书,第欲禁中阅章奏,遇大事即召对辅臣。其谋出于丁谓,非太后意也。谓既贬,冯拯等三上奏,请如初议。帝亦以为言,于是始同御承明殿。百官表贺,太后哀恸。有司请制令称‘吾’,以生日为长宁节,出入御大安辇,鸣鞭侍卫如乘舆。令天下避太后父讳。群臣上尊号曰应元崇德仁寿慈圣太后,御文德殿受册。

  天圣五年正旦,太后御会庆殿。群臣及契丹使者班廷中,帝再拜跪上寿。是岁郊祀前,出手书谕百官,毋请加尊号。礼成,帝率百官恭谢如元日。七年冬至,天子又率百官上寿,范仲淹力言其非,不听。九月,诏长宁节百官赐衣,天下赐宴,皆如乾元节。

  明道元年冬至,复御文德殿。有司陈黄麾仗,设宫架、登歌、二舞。明年,帝亲耕籍田,太后亦谒太庙,乘玉辂,服祎衣、九龙花钗冠,斋于庙。质明,服衮衣,十章,减宗彝、藻,去剑,冠仪天,前后垂珠翠十旒。荐献七室,皇太妃亚献,皇后终献。加上尊号曰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太后。

  是岁崩,年六十五。谥曰章献明肃,葬于永定陵之西北。旧制皇后皆二谥,称制,加四谥自后始。追赠三世皆至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父封魏王。

  初,仁宗即位尚少,太后称制,虽政出宫闱,而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左右近习亦少所假借,宫掖间未尝妄改作。内外赐与有节,柴氏、李氏二公主入见,犹服髲鬀。太后曰:‘姑老矣。’命左右赐以珠玑帕首。时润王元份妇安国夫人李氏老,发且落,见太后,亦请帕首。太后曰:‘大长公主,太宗皇帝女,先帝诸妹也;若赵家老妇,宁可比耶?’旧赐大臣茶,有龙凤饰,太后曰:‘此岂人臣可得?’命有司别制入香京挺以赐之。赐族人御食,必易以釦器,曰:‘尚方器勿使入吾家也。’常服絁繻练裙,侍者见仁宗左右簪珥珍丽,欲效之。太后戒曰:‘彼皇帝嫔御饰也,汝安得学。’

  先是,小臣方仲弓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而程琳亦献《武后临朝图》,后掷其书于地曰:‘吾不作此负祖宗事。’有漕臣刘绰者,自京西还,言在庾有出剩粮千余斛,乞付三司。后问曰:‘卿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乎?此四人岂因献羡余进哉!’

  后称制凡十一年,自仁宗即位,乃谕辅臣曰:‘皇帝听断之暇,宣诏名儒讲习经史,以辅其德。’于是设幄崇政殿之西庑,而日命近臣侍讲读。

  丁谓、曹利用既以侮权贬窜,而天下惕然畏之。晚稍进外家,任内宫罗崇勋、江德明等访外事,崇勋等以此势倾中外。兄子从德死,姻戚、门人、厮役拜官者数十人。御史曹脩古、杨偕、郭劝、段少连论奏,太后悉逐之。

  太后保护帝既尽力,而仁宗所以奉太后亦甚备。上春秋长,犹不知为宸妃所出,终太后之世无毫发间隙焉。及不豫,帝为大赦,悉召天下医者驰传诣京师。诸尝为太后谪者皆内徙,死者复其宫。其后言者多追诋太后时事,范仲淹以为言,上曰:‘此朕所不忍闻也。’下诏戒中外毋辄言。

  于是泰宁军节度使钱惟演请以章献、章懿与章穆并祔真宗室。诏三省与礼院议,皆以谓章穆皇后位崇中壶,已祔真宗庙室,自协一帝一后之文;章献明肃处坤元之尊,章懿感日符之贵,功德莫与为比,谓宜崇建新庙,同殿异室,岁时荐飨,一用太庙之仪,仍别立庙名,以崇世享。翰林学士冯元等请以奉慈为名,诏依。庆历五年,礼院言章献、章懿二后,请遵国朝懿德、明德、元德三后同祔太宗庙室故事,迁祔真宗庙。诏两制议,翰林学士王尧臣等议,请迁二后祔,序于章穆之次,从之。”

  【全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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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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