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过一年的拼命,考到了新市一中。
这是新市升学率高达99%的重点高中,在学生家长圈里流行这样一句话,考上新市一中便是半只脚踏入了大学。
自从中考查分后,从她生活中消失已久的母亲突然回来了。
她以为,她是关心她的,只要她足够优秀,足够耀眼,就会获得一点爱,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问候。
后来,她去了许多饭局,面对着一桌桌的陌生人,她就像一座雕塑,静默无声。只是不停吃着面前的食物。
而许久未关心她的母亲,满目春风,站在饭桌前指着她,侃侃而谈,不断炫耀着她的战绩—新市中考第三名。
那些陌生人也都说着恭喜,赞叹着优秀。
桌上除她以外的人,推杯换盏。在最后,竟是只有她一个人和唯一一个司机清醒着。
对不值得的人抱着期待,就是浪费感情。
七月,十点的大街上,行人很多。
出租车停在路边。
她驮着一身酒气的母亲下来,踉踉跄跄走向七弯八拐的小巷里的红色老楼。
自她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离开,她便租到了这里,离学校不远,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房租也还算便宜。
但是马上要升高中,她还得搬家。
凭借着楼道里微弱闪烁的灯光,她总算打开门进去了。
家门口堆了四个纸箱子,东西并不多,她本准备这几天搬的。
她驮着母亲路过这些东西。她还满脸嫣红,眼神迷茫指着这些箱子,道,
“哎,这……这些东西……嗝!干嘛呀?”
“搬家”。赵江月有些僵硬说道。
“搬家,为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来着呢,哈哈……哈哈”。
……
她把她放在床上,就去了卫生间,用力将门一甩,打开水龙头,就这那簇水流,看着那水将手指湮没,捧起一把,扑到了脸上,感到清凉的那一刻,好似把这一天的嘈杂与烟味都洗去了。
她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不禁有些嘲弄,“你在做什么狗屁梦!”
一会儿,真的好累。
她缓缓弯下身子,将头埋在腕间。
身子微微颤抖。
她们家是遗传的吗?都那么冷漠,那么自私。
第二日,凌晨,在她母亲熟睡时,她便搬着四个纸箱子,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去往新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
待她母亲醒来,她早已消失。
只有桌上放着一张纸,“房租到期,搬走了”。
李玉琪看着桌上这个纸条,忍不住抱怨道,
“我是你妈吗?就这么走了,连个屁都不放,不,就放个屁”。
可她忘了,在昨天之前,她已经一年没有联系自己的女儿了。
然后她洗了个脸就走了。
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桌子上那杯水,那杯还有些余温的水。
……
赵江月的回忆录。
10岁那年,她的父亲坠楼去世了。
从那之后不过两月,她的母亲就又结了婚,她也失去了家。
她母亲并没有带上她,拒她说,10岁的孩子也该学会自立了。
当时他父亲并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并且,是因病坠楼的。
所以,补偿款并不多。
公司老板象征性给了5000块,作为慰问金。
因为这件事,她还登上了报纸,“地产老板慰问去世员工家属”。
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篇报道未来会在她生活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
八月,新城也正是酷暑时。
22日晚,她刚刚结束了饭店打工的日子,拿到了工资。
可是,因为所谓活干得不够干净,她的工资被扣了100块,到手只有1000块。
100块,是她三天的工资了。
昏暗的饭店后厨,橱柜仍泛着油光,那是多年积攒留下的老油。
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自己的包里,洗得早已发黄的帆布包里。
“老板,你扣我的钱没道理,不干净你就早说呀。你还是给我吧”。
“不干净就是不干净,滚滚滚!”胖滚滚的大厨不耐烦地扔下盘子喊到。
这一个月,她也算看清了这人刻薄的嘴脸。
她转身出了后厨,就盘腿坐在了饭店的石阶前,开始哭喊吆喝,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板,你就把扣的钱还我吧,那是我的学费”。
她一喊,声泪俱下,很多看热闹的人便围了上来。
这时后厨的老板听着门外的吵闹,走了出来,但看到门口坐着的她,便气从中来,拿起指头指着地上的她,
“小屁孩,你……”。
但看台阶下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餐馆还是要靠回头客的。
这时便有熟悉的人站了出来,
“老刘,那小孩也就为了个学费,不容易,你就当帮她一把。”
“是呀!是呀!”。
“就是”。
……
“我要我自己的钱,怎么就成了帮了”。她这样想到,可看那老板气势汹汹的样子,这人也怕是来解围的。
最后在众人的劝服下,她还是讨回薪了。
果然,年幼可怜,单纯无辜,就是惹人可怜。就是少了点没用的尊严。
而拿回薪水的她,对着人群鞠了个躬,只能以此表达感谢了。
“谢谢大家帮忙”。
“没事……没事……”。
也不乏有人上来询问她的情况,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客气说道,“假期锻炼一下”。
她并没有随便倾倒苦水的习惯。
攒动的人群渐渐散去。
第二天,就是报道的日子,她得回去再检查检查行李了。
蹬着那个如同古董般笨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她去往新城一中的方向。
这辆自行车是她在猫市淘的,花了50块钱,毕竟款式太旧也太破,堪堪砍价成功。
第二日,早上八点,新入学的学生都匆匆赶往学校。
她也夹杂在其中。
高马尾高高梳起,顺滑的头发如瀑般垂到腰迹,一身崭新的蓝色运动服,袖口隐隐有一根线头,随着她的手臂,划出一个微小的弧度,脚上一双略略泛黄的白色球鞋。
运动服是姥姥给她买的,是她的开学礼物。
运动服上衣上绣着一个小小的笑脸,她很喜欢。
在这所学校,她没有同学,她是从一所三流中学考来的,今年,只有她一人被录取。
开学第一天便是新生见面大会,一座崭新、豪华的礼堂呈现眼前。
她内心是比较激动的,因为,这里真的很美。阳光撒下,树影婆娑,与她的想象完全重合。
她坐在了一层第五排,一二层都人声鼎沸,塞得极满。
很快,在一声声广播声中,整个礼堂安静下来。
一位头发茂密,一身西装的中年男子一步步走到台上,一脸严肃,道,“各位同学们,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新城一中………”。
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到了大家期盼的风云人物上台,市状元于藏右。
很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长裤,白色运动鞋,头发浓密柔顺,好似春日杨柳般温润顺滑。真的就好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那样,那样的梦幻。
台下的孩子们都看呆了,眼里似有万千星辰,专注地跟随着那少年。
杨柳长眸,悬崖坠下般的鼻梁,仕女图上的殷红双唇。整个人如同从那千年前的水墨画上走下的谦谦公子。
即便是她,也看呆了。
即便她早已听过这人的鼎鼎大名,新城第一公子。
新城首富于灵的儿子。
在分班时,赵江月不出意外进入了一班,而一起的,还有同年级的佼佼者。
赵江月随机坐在了第一排,而那个少年就坐在她的身后。
她的脖颈好像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右耳好像也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
这段短暂而漫长的时间,她好像失去了听觉视觉,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脖子上那块狭小之地。
老师整整讲了30分钟,而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那个疲累的角度。
……
“首先,欢迎一下本次的中考状元,于藏右同学”。
班内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掌声。
而她在激烈的掌声中,终于回过神来,仓促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
“大家好,……”
趁着同排的同学转身向后看去,她好像也获得了免死金牌,动了动肩膀,也随着所以人的目光,转向了右后方。
那一刻,那一眼,随着他垂眸,她抬头,目光触碰。
她急忙垂下了头。
胸腔猛烈跳动,律动格外明显,即便大脑也已经呆滞。
不受控制,呼吸也隐隐加快。
她压下异样,摸了摸脸,深呼吸又呼出,才勉强缓过来。
她以为,这一切隐秘无声。
可坐在她正后方的少年,目睹了全程,看到了她的闪躲,她的紧张,她嫣红的耳朵。
嘴上升起一丝玩味的笑。
……
回忆犹如江水皓月,汹涌洁白。
纵使当时心比天高,可如今也只是命比纸薄。
可每当回忆起,她的内心仍是抽痛,连带着,胸腔真的传来一些阵痛。
她从桌下取出一瓶药,小心翼翼倒出一些,就水服下,拍拍胸脯,这才缓过气来。
看着这瓶药—文拉法辛,她被彻底拉回了现实。
夜晚,待给孩子们辅导完功课,就已经8点了,看着最后一个孩子的家长急匆匆地过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已经入神。
待到那人脸庞进入视线,才缓过神来。
“啊,小鹿,你爸来了,快去吧。”她一边弯下腰为小鹿背上书包,一边说着。
然后马上把手拉回身后,只有她知道,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于藏右从不远处慢慢走来,蹲下,“小鹿,过来”。
小鹿便蹦蹦跳跳地跳到她的怀里,“爸爸”。
于藏右抱起孩子便走了过来,“赵老师,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时过境迁的现在,内心的异样,到底是过去的悸动还是落魄的羞愧。
她笑得有些僵硬。
“没想到小鹿是你的孩子,确实很可爱。”
“谢谢”。
“老师,你和以前变化好大啊”。小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啊?小—”
“不早了,我们得走了。和赵老师再见”。
“老师,拜拜”。
“拜拜”。果然是他的孩子啊。
……
“小鹿,家里有什么,那是我们两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好吗?”
那连老师都不可以吗?
“暂时保密好不好,以后会说的”。
“好叭”。
“今天第一天到这个学校,辛苦了,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好鸭!”
店铺,街道渐渐安静下来。
她走到一处路灯下,渐渐,她的影子变短,脚步一顿。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看来,时间到了。
“江月,我到了……”。
……
“辛苦你了”。
影子又被拉长,直至消失。
残月也好,暖阳也罢,于她深埋的心,不过随时可拂过的点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