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愉】
公布考试排名的那一天，这座南方小城下起了小雨。不像是夏天的狂风暴雨，冬天的雨淅淅沥沥，一点一点打在树叶上、水泥地上，空气中有泥土的气息，还隐隐闻到了属于冬天的寒意。大口呼气会出现水雾，在外面走不到五分钟，脸和手很快就冰冷冰冷的。我喜欢撑一把雨伞，一只手放到大衣里，走一点路又换一只手，不至于两只手都冻坏了。
自从看见林鸣珂和顾辰北越走越近，我就越不想理她。在她的世界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拒绝了她的邀请后，看到她失落的神情，我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小窃喜。我已经计划了很久，迎着寒风小雨独自走出校门，去网吧。为了迎接考试，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上QQ，也从来没有打过张伟给的座机号——打过去聊什么呢？又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此时此刻，很想告诉他，我做到了，考进了前三，可以找他要礼物了。
只是一切好心情都在走出校门不久后被破坏掉了。我遇见了急匆匆从家里走来的妈妈，撑着一把半坏的雨伞，伞骨坍塌了几根，雨滴穿过耷拉的伞角无情地打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一张忧心忡忡的脸，眼睛肿着，似乎是刚哭完。
又来了。我心里不禁懊恼。她每次跟爸闹矛盾，总要把我也拖进他们的漩涡之中。我是她的王牌，只要搬出我跟爸爸对峙，她指定能翻盘。
“怎么了。”我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走，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回家。”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肩膀上的水滴随着抖动飞落到地面。
“他不是出差吗？给他打电话干嘛？”
“你王阿姨说昨天见到他带着个女人在外面吃饭呢，肯定不是出差，不知道在外头乱搞什么。”
“那你自己打，不要找我。”
“你以为我没打吗？就是问了他还把我骂一顿，说我无中生有。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你发烧生病了，让他赶紧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憋得通红，眼神坚定。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女儿，只是用来对付她老公的一根软肋。
这种事情我从小就干了。现在我都长大了，上高一了，再也不愿意这么干，也不想再这么干了。
“就算我把他喊回来又怎样呢？人在心不在，你又何苦呢？”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小，引起了路人的侧目，下意识地用雨伞挡了一下自己的脸。
听完这句，她先是痛苦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很坚决，竟然就立刻蹲在了路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雨更加无情地打落在肩膀上，再落在地上。她一边哭还一边说：“我命苦啊，谁也不帮我啊，让我死了算了啊……”
我不知道她此刻是真的痛苦，还是只是用这招来让我屈服。多年后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才明白了当年我为何每次都会屈服——那是因为，每个孩子都舍不得自己的父母难过，在父母难过的时候，总会怪自己做得不够好，甚至以为是自己错了导致的。
不知道怎么办。我很想就这样逃掉不管她，可是又狠不下心来。
“不要这样了，回家吧。”我终究是扛不住了，伸出手。雨滴落在我的袖子上，晕开了一片深蓝。我把她扶了起来，语气缓和了一些。
她以为我服软了，也不哭了，跟着我一起走了回家。
回到家之后，我按照指示给我爸打了一通电话，只是没有说谎说自己生病，只是忍着眼泪说：“爸，我这次期末考试得了第三，说好的给我买礼物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回答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囡囡啊，你考试得第三了啊？不错啊，妈妈现在给你做点好吃的吧。”她如愿了，她知道我爸会因为我很快就回家了。
“不吃了，约了珂珂，我出去了。”
泪水在我走出门的那一刻掉下来了。我用冰冻的手背擦了擦，再用衣袖擦了擦，再用围巾擦了擦，才断断续续地把眼泪擦掉了。
……
到了网吧，打开QQ的那一刻，心情有点紧张，祈求着那个头像是亮的。结果是灰的，但是跳动着发来了一段留言：
“大象同学，你很久没上线了，是在备战考试吧？告诉你一件事，我这周要去你的城市出差，周五傍晚有一点时间，第二天就又要回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可我发现竟然没有留你家的电话，我记得你是读二中，放学时间是5点对吗，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脑袋一片空白。今天就是周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6点半了。
5点？今天是期末，4点半就放学了。因为着急去网吧，我是第一个走出校门的。5点的时候，我正跟我妈在路边拉扯，根本就看不到学校门口有没有人在等我。
关掉电脑，跟网吧老板结账，飞快地往学校门口跑去。
夜幕降临，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黛青色，依稀看到环绕着一层薄雾。风在我的狂奔下分外地凛冽，钻进了衣服飞起的每一个角落，冰冷每一寸可以接触到的肌肤。
到达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只剩下一盏发黄的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远处的教学楼全都淹没在夜色之中，明亮的月光挂在了操场的一颗木棉树上。保安室里的保安敷衍地看着一张发黄的报纸，抬头看见我漠然地站在他窗前发呆，打开窗户朝我说道：“同学，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学校了吗？”
我转头看他，摇头苦笑，然后问：“叔叔，放学的时候你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门口等吗？高高瘦瘦，小眼睛。”
保安答非所问：“我认得你，你是高一1班的，经常跟那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在一起。”他说的应该是林鸣珂，好几次逃课、迟到，我们遇到的都是这位保安。
“嗯。”我点点头。
“你说的年轻人，我见到了。”保安打开了一个保温杯，暖气从里面散出来。
“嗯？！”我眼睛一亮，“他人呢？”
“他跑到我这里问高一1班放学没有，要找叶什么安来着，是你吧？”保安抿了一口热水，眯着眼睛看我，又说道：“就在他问我的那会儿，你那个黑黑瘦瘦的同学经过，说你走了。”
“然后呢，他就走了吗？”我受不了保安慢悠悠的样子，语气有点着急。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那个同学说带他去找你啊，怎么？没找到你吗？”保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仿佛下一句就想问：那么紧张，这个人到底是你的谁。
“好的，谢谢叔叔。”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我转身快步走开。
脑海里不停地设想林鸣珂见到张伟的情景。张伟听我说过林鸣珂的各种事情，不知道他是否也会觉得她很漂亮呢？而我对林鸣珂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张伟。他只能是我的，就算是一个见不着摸不到的网友，他也只能是我的。一旦告诉林鸣珂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会不再属于我了。
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烫，呼吸有点急促。我想找到林鸣珂，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会不会还跟张伟在一起，跟他聊着天，开心地大笑着。
不知道去哪里找得到林鸣珂。雨忽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我先是跑到了凌风家，却看见凌风家的灯还没有亮起来。然后我又跑到林鸣珂家，漆黑一片，没有人应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懊悔不已。我知道，错过了自己最期待的东西。
就在我走出珂珂家楼道的时候，我远远就看见她了。她常年就爱穿那一件墨蓝色的长大衣，撑着雨伞远远地向这边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同样撑着雨伞、身材高大的人。灯光太暗，我一时看不清楚她身边的人是谁。但是我看到那个人伸手要去牵她的手，她被抓住了又甩开他，如此往来几次之后，他俩牵着的手竟然就不松开了。雨落下的声音混合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内容是什么。
待他们缓缓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珂珂首先发现了我，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那个身材高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辰北。
我看到珂珂想把手抽出来，却被顾辰北死死地抓住了，挣脱不开。她索性把牵着的手藏到两个人的背后了。
“叶子，你怎么来了？”珂珂语气里有一丝的尴尬与惊讶。
我定了定神，也不管她旁边的人是谁，直接问到：“你今天在校门口见到张伟了吗？”
“啊，对，张伟。我们放学的时候正好在门口听到他说找你。”
“然后呢？”
“我带他去了网吧，没有见到你，想着你可能回家了。等我们找到电话亭打去你家的时候，你妈说你出来找我了？”
雨这个时候下得更大了，顾辰北皱了一下眉头说：“雨太大了，别站在这里说了，回去吧。”
这个时候林鸣珂才松开了顾辰北的手说：“你回去吧，我跟叶子回家里。”
顾辰北点点头，把我们俩送进了楼道里，说了一声“再见”，转身就慢慢消失在雨中了。
我和珂珂彼此都没有说话，随着湿哒哒的鞋子和雨伞，走进了三楼的屋里。珂珂进门打开了灯，给了我一双毛拖鞋。换上之后我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珂珂给我和她都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轻轻地说：“你刚才看到的，不要告诉凌风。”
我点了点头，低头用双手握着杯子，一股暖暖的感觉从手心中传来。想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来。
“叶子，那个张伟是谁？”
“他没跟你说？”
“没有。找不到你，他说不耽误我们去吃饭，让我把一个礼物给你就走了。”
“什么礼物？”
珂珂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用牛皮纸包着的长方形物品，一摸就知道是书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牛皮纸拆开，是两本小说，一本是《飘》，另外一本是《傲慢与偏见》。翻开书，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赠：叶安愉同学”，落款是张伟。
心里觉得暖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叶子，你快说说，这个张伟到底是谁？”珂珂一脸的好奇。
“那你也快说说，你跟顾辰北怎么回事？”我不得不回击一句。
“你是不是没吃饭？我去给你煮个方便面？”珂珂立刻站了起来，往厨房方向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我都听到你肚子在打鼓啦！有什么吃饱再说吧！叶子同学！”
……
【林鸣珂】
不久之后叶安愉告诉我，在那个冬雨的夜晚，是那碗热腾腾的方便面让她原谅了我。
我不忿地问她：“我什么事都没做，何错之有呢？”
叶安愉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吗？”
“如果是因为顾辰北，那对不起了，爱情本身就没有对错。况且我至始至终都没有那么喜欢顾辰北，我只是想要他帮我躲避一下凌风。况且，你不是有一个张伟吗？千里送书的张伟。”
叶安愉佯装生气说：“还说张伟呢，只有你见到他了，我又没有见到。”
说起这个张伟，我一直没有告诉叶安愉，我跟他的见面并没有太愉快。
不像我身边高中生的一脸稚气未脱，张伟长了一张平静的脸。就算见到我，并且知道我的名字之后，他的眼睛里只是闪过了一丝的意外，却没有欢喜。当我提出带他去网吧找叶安愉的时候，他说：“你们常去的那个网吧吗？行，我去看看。”顾辰北跟在旁边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在得知他是顾辰北之后，张伟平静的脸下竟然多了几分好奇，看了看我们，然后问了一句：“你俩是朋友？”
我就猜到，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不知道，叶安愉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一个朋友。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网友。她之前神神秘秘地自己去网吧，聊天的人大概就是他吧。
只是没想到，他大老远地从北京跑来，第二天就要走了，见到的却是我。
他留下了两本小说，礼貌地拜托我一定要交给叶子，就走了，正眼都没瞧我一下。
他跟网上那些约你出来见面，要看你长得好不好看，值不值得请你吃饭，然后再想要不要占你便宜的人不一样。他是真的对叶子好，但又不想要在叶子身上得到什么。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真的是一点都看不懂。
叶子却仿佛丢了魂似的。她不在乎我跟顾辰北怎么回事了，只是在那个寒假自顾自地看起小说来，去完网吧回来又去书店，买了更多的书。她在自己家里呆不下去，知道我家里经常没人，就带着书到我家里一看就是一整天。我不在家她就随便吃两个面包，我在家就给她煮泡面加两根香肠和一个鸡蛋。每次她都吃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对我说：“林鸣珂你别给我出啥乱子啊，不然我泡面都吃不上了。”
乱子是出了，但是还是能搞定的。
顾辰北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又不傻。他比凌风聪明多了，我说什么他都能听懂并接住。况且有他的补课，我的成绩才不至于完全垫底。所以那天晚上答应跟他出去吃饭，一半是想报答他兢兢业业每天给我补习，另一半我是想躲一下凌风。
只是没想到，顾辰北霸道的样子还挺可爱，不仅表白，还说不在乎我有没有男朋友，还硬要牵我的手。我不讨厌他，牵手就牵手吧，又不会把我吃了。
寒假期间，我明显对凌风冷淡了许多。顾辰北带了一股新鲜的感觉，我们去的地方显然有文化了许多，不像凌风，只会吃吃喝喝。
顾辰北带着我去逛博物馆、美术馆，还带我去参加音乐会。他总是说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我感兴趣的时候就听听，不感兴趣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走神：怪不得叶安愉喜欢他，他俩在一起应该很多共同话题。
可惜啊，顾辰北喜欢的是我，不是叶安愉。
直到有一天，凌风在我家楼下等我，而我正牵着顾辰北的手走回来。见到凌风的时候，我迅速把手甩开了，但是他肯定看见了。
凌风什么话都没说，冲上来就是一拳打到顾辰北的脸上。顾辰北不甘示弱，反手一拳也过去了。两个人迅速地扭打在了一起。顾辰北比凌风高了有一个头，肌肉也比较发达，文弱的凌风显然不是顾辰北的对手，很快就被压到在地了！
“你快松开！”我跑了过去，喝止了顾辰北，凌风才挣脱出来，坐到了花坛的旁边。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脸上手臂上都淤青了。
对于凌风一上来不是哭，而是打一架，我竟然觉得他还有点血性。并且此刻被打了又默默不说话的样子，确实有点可怜。
“林鸣珂，你做个选择吧。”顾辰北在旁边发话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凌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选什么选？珂珂本来就是我的女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说话，滚！”凌风冲着顾辰北大声地说道。
顾辰北轻蔑地说：“打又打不过我，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说话？”
凌风显然又被激怒了，猛地站起来要冲过去。我迅速地挡在了两个人中间大喊：“不要打了！我谁也不选！”
两个人都愣住了。
“顾辰北，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凌风，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太好了，好得我压力太大了，我想要逃！”
说完，我挣脱了这两个人，一鼓作气地跑上楼。还没到三楼，门就打开了，迎接我的是叶子。关上门之后，我把整个人窝在了沙发里，让自己冷静冷静。叶子跑去阳台瞧了瞧，又跑回来说：“他俩对峙了一阵，谁也不让谁上楼，最后都走了。”
“你都听见了？”
“嗯，估计整栋楼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吧，无所谓，反正没人管我。”
“珂珂，你打算怎么办？”叶子一脸担心。
“凉拌！”我腾地坐了起来，然后跟叶子说：“今晚想吃哪种口味的方便面？牛肉味的还是鸡汤味的？”
“林鸣珂，你别转移话题啊……”
“我有分寸！你看你的书！我煮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