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回答,雷醒我根本没料到。
看来是自己低估了对方?低估了他的强硬和棘手?
“笑话,龙潭虎穴我们都闯过,还怕你这小小郭府?”颜润兮张嘴反击,“这一趟我们就当是郊外踏春,处处如履平地,好不惬意!”
“呵呵,各位壮士,赎痴门掌门翁皓愚,不知你们可认得?”郭业昌脸上浮现笑意:
“当初我以重金请翁掌门为家宅设置机关,安装暗器,其中有毒箭、毒雾、毒砂、毒汁,有火龙有赤汞,也有各种罗网与陷阱,再不行,还有埋在地底的霹雳火球,一旦引爆,无物不成齑粉——呵呵,我郭宅虽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怕也不是任人来去的青野春郊。否则今日,我郭某人岂会蠢到让你们通行无阻,登堂入室?”
颜润兮似笑非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旁边的文悔轻也不打算说话,翁皓愚的厉害手段,他早已见识过。
雷醒我同样不说话了。
许多江湖人物的底细,他都知之甚少,唯独对这翁皓愚,他恰巧有所了解。
“郭业昌,你在威胁我们?”杀气最重的卜天裂,却不吃这一套。
“如果你们认为这是一种威胁,那么之前你们对我的威胁已经够多了,我这勉强算是如数奉还。”郭业昌不卑不亢,稳如泰山。
卜天裂的目光,依然锐利森寒如剑,但郭业昌毫无惧色,迎面直视。
利剑般的目光,好像砍在了一堆棉花上。“郭老爷,像你这样的有钱人,竟会不怕死?”雷醒我微笑,怀疑。
“我当然怕死,但我不仅是个有钱人,还是一个生意人,如果让人一文不花从我手里抢走东西,我会觉得比死了还难受。”郭业昌说。
寒光闪现,他脖子一缩。
卜天裂的利剑,从目光变成实物,横架人颈。
“活着是否比死了还难受,是死过才知道。”卜天裂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人味。
没有人怀疑他随时会动手,连雷醒我也有点担心起来。
郭业昌却舒展眉眼,淡然一笑,“我行商几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像这样被人用刀剑顶着,让我交出货物财宝,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回,倘若我有一次屈服,那么今天,你们就看不到坐在这里的郭府老爷。”
卜天裂目光凝滞,杀气也凝滞。
他手腕一转,撤剑。
“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雷醒我笑问。
“我不打算杀他,也劝你别用这个杀字来威胁他。”卜天裂说。
雷醒我:“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这么不怕死?”
“那是当然。”卜天裂言之凿凿:
“世上的英雄豪杰,有时不怕死,有时也怕死,征战沙场的将士,有些不怕死,有些也怕死,至于江湖人物,龙蛇混杂,怕死者就更加不计其数。而卜某所见过的最不怕死的一群人,便是生意人,因而——”
他摸摸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目光向后一扫,“我这辈子最怕做的一件事,就是跟生意人打交道。”
“嘿嘿……”后面的文悔轻干笑两声,没说话。
“这位朋友也是生意人?”雷醒我看过去。
卜天裂:“他不仅是生意人,而且是专门做死人生意的生意人。”
“这样的生意人,一定很厉害了?”
“厉害之极!”
“但在我看来,他明明是我们当中最怕死的那个。”雷醒我说。
“那是因为事情还没到某种程度。”卜天裂仰天一笑。
“哪种程度?”
“不赚钱的程度。生意人最怕的,不是死,是不赚钱。”
“哦,看来要跟郭老爷做生意,还得请他出手?”
“非他不可!”
“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文悔轻自己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郭老爷,你是行内翘楚,我是无名小卒,能与你洽谈合作,是我的荣幸。下面,咱俩就来谈一笔公平又公道的买卖,如何?”
“你想怎么谈?”郭业昌道。
文悔轻:“杀害李梦珠的凶手,必然是神通广大,连郭老爷都被他牢牢摁住,半分动弹不得,对么?”
“就算不是神通广大,郭某也绝对惹不起。”郭业昌苦着脸。
“恰巧这位雷壮士,天不怕地不怕,这世上还没有他不敢惹的人。巧之又巧的是,郭老爷心爱的女人李梦珠,正是他的表姐,他和你一样,恨不得马上抓住那凶手,将之大卸八块!你二人的区别在于,他有你没有的胆量,你知道他不知道的秘密。那么,为何你不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诉他,让他去完成你的心愿?难道你与李梦珠多年的恩爱之情,还不足以让你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文悔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唉……此情此理,我何尝不明白?”郭业昌摇头又叹气,纠结不已:
“郭某年轻时闯荡四方,从不轻信鬼神之说,直到昨晚看见梦珠栩栩如生,站在我面前……实不相瞒,她当时不仅说今天会有人送还遗骸,还明明白白告诉我,护她回归的这位义士,就是她的表弟雷醒我。若非此事得到验证,若不是对梦珠追思心切,我又怎能容忍你们做出抬棺入宅这样的荒唐事?”
“可是我郭某人此生,心头装着的不止有李梦珠,还有全家老小几十口……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床里床外都是情,叫我如何一念了断,毅然抉择?”
文悔轻听了,也是一叹:
“郭老爷的苦衷,我是感同身受,既然情难断,理难断,那我们就还是按着生意场上的规矩来——情理莫近,只论盈亏。”
“正该如此。”郭业昌点点头,纠结之色减去许多,缓了口气,问道:“这笔买卖,你们想怎么做?”
“当然是用一件宝贵之物,来与郭老爷交换那个凶手的秘密。”文悔轻回答。
郭业昌朝他们三人打量一眼,不自然地笑:
“你们身上,能有什么宝贵之物?”
“宝不宝贵,在于你怎么看。”文悔轻却是神色坦然,“世间的奇珍异宝,我们几个当然是没有,但我想郭老爷的府上,又怎会缺少此类俗物?”
“呵呵,我虽知你是奉承我,却还是受用得很。”郭业昌终于开心一笑:
“这些年来,我也学别人附庸风雅,迷上了玉器古玩、金石字画,历年所集,藏满一屋,被下人们暗地耻笑,说老爷我越活越糊涂,花了大把银子,收了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硬坨坨、干瘪瘪之物,还当成宝贝供起来——唉,你说这些人,虽然言语气人,却也是一片好心,总担心我会跟他们一样,箱子底随时可能缺银少铜,家里头空了米缸,断了炊烟,妇孺当门齐泪流……”
“嘿嘿,郭老爷说的是。”文悔轻眼底闪过酸涩之色,昂然道:
“吃穿住行,各项资费,各种用品,全是为了果腹保命,实为下等之物。而器玩字画一类,怡情冶性,意境已非资费用品所能比,为中等之物。中等之上,便超出了物用的类别,是为人间最珍贵的存在。”
“哦?”郭业昌听得专注,“人间最珍贵,那是什么?”
“人,人之心,人之情意,人之喜怒哀乐……”文悔轻感慨道,“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人更珍贵?”
“不错,此论甚妙。”郭业昌抚掌而赞,“人不自珍,却爱他物,荒谬,可笑!”
“所以郭老爷你用钱购买吃穿,用心收藏器玩,却用真情待梦珠。为了器玩,你可以忽视吃穿,而为了梦珠,即便把满屋器玩都扔掉,你也是在所不惜吧?”文悔轻微笑道。“不错……”郭业昌点头,自语,“古来多少一国之君,尚且爱美人不爱江山,何况我这区区足谷翁?”
“那么,你们究竟要拿什么东西来跟我交换?”他双眼有神,期待起来。
“秘密,人的秘密。”文悔轻笑意神秘。
“秘密?”
“对,以秘密换秘密,岂非是最公道的一桩买卖?”
“果然公道,那么是谁的秘密?”
“他。”文悔轻一指雷醒我,“他用自己的秘密,来换你的秘密,岂非是最公平的一桩交易?”
“果然公平,那么是怎样的秘密?”
“你有没有看到他那只右眼?”
“看不到。”
“为什么看不到?”
“因为他戴着眼罩。”
“他为什么要戴眼罩?”
“难道不是因为他那只眼睛已坏掉?”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右眼能见鬼。”
“见鬼?他能看见鬼魂?”
“不错。”
“你不是在骗我吧?”
“骗或不骗,你一试便知。”
“怎么试?”
“你让他打开眼罩,然后盯着他的瞳孔看,然后,你就可以获得一种神奇的本领。”
“什么本领?”
“你的眼睛,也能看见鬼。”
“……你真的不是在骗我?”
“你今晚试试看,就知道我骗不骗。”
“我照你说的做,晚上就能看见鬼?”
“不错。”
“为何是晚上,而不是马上?”
“因为这种本领是天生的,是上天的赐予,外人想要分享,非常不易。郭老爷,你只是盯着他看一会而已,怎能马上奏效呢?你这郭府的万贯家财,金山银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积攒起来的,对吧?”
“好,就算如此,那我晚上能看到多少鬼魂?”
“你想看很多?”
“那是自然,凡事都跟金银珠宝和漂亮女人一样,总是多多益善。”
“这就抱歉了,你只能看到一个人的鬼魂。”
“为什么是一个人?又因为我是外人,能分享这点神奇本领,已经非常不易?”
“不错,郭老爷果然是聪明绝顶。”
“好吧,那我能看见谁的鬼魂?”
“当然是你心中最思念的那个人。”
“梦,梦珠,梦珠的鬼魂?”
“应该是吧。”
“哼哼,梦珠的魂,我自己都能看见,何必还要借助他人?”
“郭老爷,你这就孩子气了,昨晚你能看见,是她主动现身,这跟你随时随地能看见她,是一回事吗?”
“好,好好好……”郭业昌抖着胡须,很是激动,“如果你是在骗我,又该如何?”
文悔轻缄口不答,望向雷醒我。
雷醒我凑近,“如果他骗了你,你就去骗全江湖,说我雷某人这只右眼,可见鬼神。江湖中人,对此必定趋之若鹜,想得到这只右眼者,不知凡几,到那时,我想不死都难。”
“好,妙极。”郭业昌眼中,绽出一丝残忍笑意,“就这么说定了。”
他把雷醒我带到一个角落,揭开对方的眼罩——
那只右眼,令他大吃一惊。
由吃惊到震撼,到强烈好奇,再到死死凝视,最后慢慢沉迷……
结果他盯着雷醒我的右眼,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
若不是文悔轻在旁边提醒,他还会继续看下去。
“果然有些邪门,邪门啊……”他摇头感叹,回到座位。
“郭老爷,现在该你交出秘密了。”文悔轻诡笑。
“唔,你们可要自己看清楚。”郭业昌伸出手指,往茶杯里蘸了些水。
雷醒我与三鬼,围成一圈,看着他在茶几上清清楚楚,写下三个字:
“熊恩豪”
……
当晚,郭府。
寒风劲吹,人多早睡。
亥时将尽,夜幕沉沉。
郭府的主人郭业昌,依旧坐在椅子上。
在他前面,依旧摆着一副棺材。
看样子他和白天一样,还是在等人。
但他所在之处,已非李梦珠的房间。
李梦珠的房间,只是十多天无人居住,而此处,则至少空置了十多年。
而那副棺材的贵重与沉重,也不是李梦珠那口薄棺能比的。
嘎吱嘎吱,几声轻响,棺盖正在被挪开。
静夜空屋,一灯如豆,重重蛛网结满灰尘,或破漏或悬坠,经风一吹,摇曳着,张牙舞爪着,在老旧的木板上投下斑驳怪影,配以开棺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郭业昌却稳如泰山。
黑影一晃,一人跃出棺材。
“郭老爷,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她声娇语甜,是个女人。
“今晚不见上你一面,教我如何安心睡眠?”郭业昌一开口,也是语气狎昵。
那女人一身夜行衣,紧裹腰身,显出玲珑凹凸,柔曲曼妙,近乎完美。
郭翁两眼瞪直,火热目光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来回抚熨过女人的身躯,虽然喉结干涩,却依旧滚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