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大将军
王锐2023-06-28 10:504,092

  那天关于喻培伦和孙玉涓ꎬ这段“当代梁祝”的故事ꎬ也就到此为止ꎮ因为这时ꎬ吃中午饭的时间也到了ꎮ在座几位ꎬ都听得意犹未尽的样子ꎮ曹笃和吴坚仲说:“这故事ꎬ有人来写ꎬ当真可做成一部小说ꎮ”朱国琛说:“若是写得好ꎬ就是一部不错的言情小说ꎮ”可世楷先生注意到ꎬ只有龙鸣剑一时没出声ꎬ那张轮廓分明又深有沧桑的瘦长脸上ꎬ再次隐隐现出一丝哀伤之色ꎮ起身离座时ꎬ才听见龙鸣剑突然说了一句:“哪是什么言情小说?喻兄培伦的故事ꎬ哪是一部言情小说可配写述?应当是一部轰轰烈烈ꎬ可歌可泣的侠胆小说才配得上ꎮ喻兄就像历史上荆轲刺秦王那样的传奇人物ꎮ”这番话ꎬ世楷先生等当时都没完全听懂ꎮ只有吴坚仲和曹笃两人ꎬ似乎略知一二ꎮ那天中午ꎬ朱国琛带几个朋友ꎬ在九眼桥刘家鱼馆吃的那顿午饭ꎬ吃得相当尽兴ꎮ首先ꎬ店家很带点古风的待客之道ꎬ就让一众朋友大有好感ꎮ世楷先生没有想到ꎬ在省城地面上ꎬ竟然还有如此带古风的馆子ꎮ这天几个人喝的酒ꎬ是龙鸣剑从荣县那边ꎬ给朱国琛带来的荣县老窖烧酒ꎮ是二佛寺旁边一家小酒坊ꎬ用古法烤制的高粱酒ꎮ听朱国琛说ꎬ这酒坊的开山祖师爷ꎬ是二佛寺里的一个当家和尚ꎮ和尚本是武林出身ꎬ平时善饮ꎬ当年在峨眉山学功夫时ꎬ就跟一位来自叙州酒坊的师兄ꎬ学过一点酿酒烤酒的本事ꎮ来荣州二佛寺后ꎬ诵经读佛之余ꎬ他对当地各酒坊酒窖和水源水质做过一番考察ꎮ又游走一些酿造寺庙酒的大寺庙ꎬ对各家寺庙酒品尝考察ꎬ多有心得ꎮ最终ꎬ当家和尚也不愿干了ꎬ脱下僧袍离了寺庙ꎬ与人合伙开了这家小酒坊ꎮ这古法高粱酒度数高ꎬ酒劲大ꎬ但酒味醇厚ꎬ哪怕是喝醉了也不上头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朱国琛作为主人ꎬ边对在座各位劝酒ꎬ边讲了这荣县老窖烧酒的来历及其中那些典故ꎮ几个人听得高兴ꎬ都说ꎬ这酒里面原来还有这许多故事呀ꎬ今日里更该多喝它两杯ꎮ世楷先生更是听得津津有味ꎬ心想ꎬ这又是做小说的材料ꎬ当真把这些东西记下来ꎬ日后没事做时ꎬ拿来写它一部小说去ꎮ几个人中ꎬ曹笃和吴坚仲酒量最大ꎬ各自喝个半斤高度酒ꎬ根本不在话下ꎮ世楷先生那时的酒量ꎬ一般情形下喝二两ꎬ兴致来了ꎬ能喝个三四两ꎮ今日就属于兴致好ꎬ所以他一气喝了三两多ꎮ朱国琛酒量最小ꎬ仅有一两多的量ꎮ龙鸣剑酒量与世楷先生差不多ꎬ平时能喝二三两ꎮ但那天他似有什么心事ꎬ仅喝了两小杯大概一两样子ꎬ就摆手不喝了ꎮ一顿酒饭吃过ꎬ朱国琛带几个人去望江楼喝茶ꎮ龙鸣剑说他第二天要到资州罗泉井ꎬ去会一个朋友ꎬ然后再回荣县ꎮ省城这里ꎬ还有些事须办理ꎬ他就不去望江楼喝茶了ꎮ龙鸣剑就在九眼桥头和大家分手ꎮ世楷先生注意到ꎬ分手时ꎬ龙鸣剑眉眼间带着几丝遗憾ꎬ些许忧伤ꎬ大家抱拳作别后ꎬ转身慨然而去ꎮ在世楷先生看来ꎬ龙鸣剑那抱拳动作ꎬ脸上神色ꎬ颇有一点古时的侠客之风ꎮ世楷先生虽里里外外是个文人ꎬ其实内心深处ꎬ又多少存有一些“侠客情结”ꎮ这可能与他小时看古书ꎬ听古戏ꎬ从小有“侠客梦”有关ꎮ不过当时世楷先生完全没想到的是ꎬ这回的相逢ꎬ是第一次见到龙鸣剑ꎬ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龙鸣剑ꎮ当时他更不会想到ꎬ几个月后ꎬ“成都血案”发生当晚ꎬ震动各方的水电报ꎬ就是在这农事实验场ꎬ就在朱国琛、曹笃和龙鸣剑三人手中创造出来ꎮ在望江楼喝过茶ꎬ朱国琛回了农事实验场ꎮ曹笃说晚间另有朋友相约要赶时间ꎬ在城门口叫上一抬滑竿ꎬ先走了ꎮ世楷先生和吴坚仲没什么急事ꎬ两人就沿东大街一路缓行ꎬ边走边说些闲话ꎬ主要是富顺和自流井那边的人和事ꎮ两人快分手时ꎬ吴坚仲才靠近世楷先生身边ꎬ放低声音说:“李兄ꎬ我告诉你吧ꎬ起先ꎬ龙兄要打听喻培伦和孙玉涓那段佳话ꎬ怕是和最近广州那边的事情有关ꎮ”“广州那边的事情?”世楷先生也低声问ꎬ“啥子事情?”“啥子事情?”吴坚仲看看周围没人注意ꎬ就拿手在颈子上一比画ꎬ更加小声说ꎬ“砍脑壳的事情ꎮ我得到的消息ꎬ同盟会四月底在广州搞了个大事情ꎬ组敢死队攻打总督衙门ꎬ死了好多人ꎮ”走了两步ꎬ吴坚仲又说:“我猜想ꎬ那个喻培伦ꎬ说不定已经在敢死队里遭了难ꎮ你没见ꎬ先前龙兄在客厅喝茶那阵ꎬ脸上若隐若现始终有忧伤之色?中午在馆子里ꎬ酒也没大喝ꎬ菜也吃得少ꎮ龙兄一向消息灵通ꎬ他肯定知道许多内情ꎮ”又过了几天ꎬ世楷先生才从曹笃那里ꎬ知道了广州起事的更多详情ꎮ曹笃说是他这几天ꎬ从几个同盟党人那里听来的ꎮ曹笃对世楷先生说ꎬ这次广州起事ꎬ是同盟会总部近两年搞出来的最大一次起义行动ꎮ原本准备策划得很周密ꎬ很充分ꎬ一百多人敢死队组建ꎬ军火购买运送ꎬ几百颗炸弹制造ꎬ都是在香港搞ꎮ喻培伦受总部所派ꎬ此前先走一步ꎬ于宣统二年(1910)年底ꎬ去了香港ꎮ其后ꎬ在香港环摆花街上ꎬ开了家杂货铺子作掩护ꎬ秘密制造炸弹ꎮ到起义前夕ꎬ前后三个来月ꎬ喻培伦这个党人中有名的“炸弹大王”ꎬ一共制造了三百多颗各型炸弹ꎮ曹笃说:“这喻培伦ꎬ真是个不怕死的豪杰ꎬ攻打总督衙门那天ꎬ他不是敢死队队长ꎬ但比队长更勇敢亡命ꎬ更不怕死ꎮ冲锋时他领头冲锋ꎬ一手拿枪ꎬ胸前挂个竹筐子ꎮ”说到这里ꎬ曹笃停下来ꎬ问世楷先生:“世楷兄ꎬ你猜那竹筐里装的是啥子?”世楷先生摇头ꎬ说:“我哪里猜得到ꎮ”曹笃就说:“想来你书呆子也猜不到ꎬ全是炸弹!老天爷ꎬ喻培伦装了满满一筐炸弹!喻培伦一路带头冲ꎬ一路猛甩炸弹ꎬ一直打到总督衙门后围墙那里ꎮ面对围墙ꎬ喻培伦连甩三颗炸弹ꎬ把围墙炸垮ꎬ敢死队一拥而进ꎮ清兵人少ꎬ他拿枪打ꎻ清兵人多ꎬ他就甩炸弹炸ꎬ从总督衙门后厅ꎬ一直打到前厅ꎮ”世楷先生惊叹:“这不等于把总督衙门打下来了?”曹笃点头ꎬ说:“最早是把总督衙门打下来了ꎮ后来ꎬ却在转攻督练公署失了利ꎬ刚冲到莲塘街口ꎬ就与清军调来的援军相遇ꎮ援军是水师ꎬ是官军精锐ꎬ人多弹药足ꎬ喻培伦等与之在街头激战三个多小时ꎬ最后弹尽援绝ꎬ敢死队大部分死伤ꎬ才失了利ꎮ”世楷先生问:“喻培伦也战死街头ꎬ成了烈士?”曹笃说:“还不是ꎮ若当时就战死街头ꎬ还少了几分后头的英勇壮烈与精彩ꎮ喻培伦是重伤被俘ꎬ第二天被官府当街砍头的ꎮ据说ꎬ官府想从他口中自流井保路风云挖出同党ꎬ连夜审问ꎮ喻培伦认定一死ꎬ自称湖北王光明ꎬ其他什么都不说ꎮ”听到这里ꎬ世楷先生哑然失笑ꎬ说:“王光明ꎬ这是四川人平时拿来开玩笑的话哇ꎮ这分明是喻兄借此戏弄审他那狗官ꎮ”曹笃慨叹道:“对头ꎮ喻培伦被审问时ꎬ大义凛然ꎬ宁死不屈ꎬ真是条汉子ꎮ他面对一帮狗官ꎬ不仅不招ꎬ还慷慨陈词ꎬ说革命理念宗旨ꎬ说ꎬ我头可杀ꎬ革命宗旨是杀不了的ꎮ革命党人ꎬ尤其杀不了!”曹笃又说:“还不止于此ꎮ第二天ꎬ临刑时候ꎬ喻培伦一路高呼不止:头可断ꎬ革命学说不可绝!党人可杀ꎬ革命学理不可灭!面不改色ꎬ从容赴死ꎮ其情其景ꎬ实在令观者动容ꎮ”曹笃又向世楷先生说起一件事ꎮ他说ꎬ听有人讲ꎬ在广州起事前夕ꎬ据说喻培伦曾经返川一次ꎬ在内江老家见过父母ꎬ又专来自流井孙家ꎬ想最后见孙玉涓一次ꎬ并给她写有一封绝命书ꎮ可惜这时孙玉涓已去富顺中学堂读书ꎬ两人没见到ꎮ因时间紧迫ꎬ他必须赶回广州ꎬ就没来得及再去富顺ꎮ1912年民国建立后ꎬ孙中山先生以“临时大总统”名义ꎬ发布指令ꎬ以“肇造民国元功”为由ꎬ追赠喻培伦为“大将军”ꎬ并抚恤亲属ꎬ修建专祠ꎮ此种礼遇ꎬ可谓天下少有ꎮ有一天下午ꎬ曹笃约世楷先生看了成都的一处城隍庙ꎮ从庙里出来ꎬ曹笃鼻子哼了一下ꎬ说:“城隍庙的地狱也好ꎬ下油锅、上刀山也好ꎬ对世间贪官污吏和恶徒ꎬ其实成了摆设ꎮ”世楷先生说:“是成了摆设ꎮ”想了想ꎬ又说:“我想那些贪官污吏和恶徒ꎬ是不会相信因果报应的ꎮ他们只图现实作恶享福ꎬ不图来世ꎮ建造再多城隍庙ꎬ也镇不住那些贪官恶徒ꎮ”曹笃冷笑一声ꎬ说:“自古有话ꎬ天道好轮回ꎬ苍天饶过谁?”沉默片刻ꎬ又说:“现今朝廷养下的那班贪官恶徒ꎬ城隍庙镇他们不住ꎬ我倒有办法把他们镇住ꎮ”“你有办法?”世楷先生问他ꎬ“你有啥子办法?”“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炸弹ꎮ”曹笃哼了一下ꎬ说ꎬ“只有炸弹才能把那些人镇住!眼下局面ꎬ也只有炸弹才能解决问题!”曹笃看了世楷先生一眼ꎬ又恨恨说:“喻培伦为广州起事ꎬ制造了三百多颗炸弹ꎮ依我曹三爷意思ꎬ起码要造三千颗炸弹ꎬ甚至三万颗炸弹ꎬ才能最终解决问题ꎮ”世楷先生抬头认真看曹笃ꎬ只见他脸上眼里ꎬ都现出一种决绝的神色ꎮ又想起那天在八宝街酒楼上ꎬ他说的“是在提起脑袋耍”那番话ꎬ心里暗想ꎬ别看这位曹兄ꎬ如今有成都蚕桑学堂监督这种光鲜身份ꎬ平日里在省城西装革履ꎬ头戴大礼帽ꎬ手拿雪茄烟ꎬ一副风度翩翩绅士模样ꎬ其实骨子里ꎬ他依然是个热烈的革命党ꎮ而且死心塌地ꎬ舍命敢干ꎮ这天曹笃说的“只有炸弹才镇得住ꎬ也只有炸弹才解决问题”ꎬ这话这神色ꎬ给世楷先生印象极深ꎮ其后好长一段时间ꎬ这两句话都时不时在他脑际浮现ꎮ两人走一阵ꎬ曹笃变了话题ꎬ他向世楷先生问起张培爵的事ꎮ曹笃问世楷先生:“李兄ꎬ我想问问你ꎬ眼下ꎬ你和列五兄还有没有书信联系?”曹笃所称的列五兄ꎬ就是张培爵ꎮ张培爵字列五ꎬ朋友圈子中都习惯称他列五兄ꎮ曹笃知道ꎬ如今这朋友圈子中ꎬ就数世楷先生和张培爵关系最亲近ꎬ两人当年在省高等学堂同学时ꎬ是相处最好的密友ꎮ世楷先生老老实实说ꎬ他多时没和张培爵通过信了ꎮ曹笃又问他ꎬ知不知道张列五到底在什么地方?世楷先生回答说ꎬ实在不知ꎮ只听说ꎬ他是到重庆去了ꎬ却不知详情ꎮ世楷先生记得ꎬ去年ꎬ他还在富顺中学堂的时候ꎬ有次回自流井老家ꎬ意外发现有封从重庆寄过来的信ꎮ一看信封上那字迹ꎬ他就认出是张培爵写来的ꎮ赶快拆开ꎬ果然就是张培爵写来的ꎮ世楷先生告诉曹笃ꎬ张培爵这封信写得很简短ꎬ就一页八行笺ꎬ寥寥数语ꎮ主要是问候一下ꎬ问李世楷现今在哪里做事?又做些什么事?家人情况怎么样?日子过得好不好?完全就是一封家信样子ꎮ可能是他担心ꎬ这信世楷先生收不到ꎬ或是更怕落入官府手里ꎮ最后ꎬ说他大概要在重庆的一个中学堂去做事ꎬ但没最终确定ꎮ还留了一个地址和收信人名字ꎮ是重庆沙坪坝的一个什么地方ꎬ收信人姓刘ꎮ信末署的是一个笔名ꎮ世楷先生一看ꎬ那正是张培爵笔名啊ꎬ这笔名ꎬ只有几个亲近朋友才知道ꎮ“那你回没回信呢?”曹笃对此大感兴趣ꎬ赶忙说ꎮ“怎么会不回信呢ꎬ”世楷先生说ꎬ“我当晚就写了封回信ꎬ第二天早饭后ꎬ我就过河到自流井正街的邮电局ꎬ按他留的重庆沙坪坝地址ꎬ以及收信人姓名ꎬ把信寄了过去ꎮ”“有回音没有?”曹笃问ꎮ“一直没回音ꎮ一个月后我从学堂回自流井ꎬ家里也没信来ꎮ我不死心ꎬ自流井保路风云又照那地址和收信人ꎬ再写了封信寄去ꎬ一样石沉大海ꎮ连只言片语的回音也没有ꎮ”曹笃不再说话了ꎮ他脸上明显露出一种失望之色ꎬ这点连世楷先生也看出来了ꎮ“看来ꎬ我寄过去的信ꎬ列五兄可能没收到ꎮ”世楷先生说ꎬ“按他列五兄的脾气ꎬ见是我写去的信ꎬ他无论如何也会有个回音的ꎮ这点我很肯定ꎮ”曹笃对张培爵的音讯和下落ꎬ如此关切ꎬ是有原因的ꎮ按曹笃的看法ꎬ成都这里同盟会的力量ꎬ从会员人数来讲ꎬ并不弱于其他州县ꎮ可眼下ꎬ之所以成了一盘散沙ꎬ其根本原因ꎬ在他看来ꎬ就是缺少一个可以做一方首领的人物ꎮ曹笃有自知之明ꎬ他知道自己缺少领袖气质ꎮ龙鸣剑可算一个有领袖气质的人ꎬ但龙兄的着眼点ꎬ主要在家乡荣县一带ꎬ以及成都周边民团及哥老会势力里面ꎮ在曹笃眼中ꎬ似乎只有熊克武、张培爵这样的人ꎬ是既有领袖气质ꎬ又适合在省城和重庆这些大地方充当革命党首领ꎮ时机一到ꎬ只要振臂一呼ꎬ立即从者如云ꎬ众望所归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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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流井保路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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