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口”ꎬ不管当年ꎬ还是现今ꎬ都是自流井街市上一个很重要的所在ꎮ其中道理ꎬ还不仅是这里街店商铺密集ꎬ人多热闹ꎬ更在于因街道布局及走向ꎬ这地儿自然形成的一个小广场ꎮ从清末至民国年间ꎬ在市民大众心目中ꎬ十字口一直是城市中心的代名词ꎮ官方及民间一些重要活动和集会ꎬ往往都选定在十字口广场举行ꎮ其实ꎬ自流井老人都说ꎬ十字口当年真正的称谓ꎬ不叫“十字口”ꎬ而叫“什字口”ꎮ这是因为ꎬ当年自流井街市ꎬ还没有修建通向釜溪河南岸的十字口大桥ꎬ几条街的交汇布局ꎬ尚未构成十字交叉ꎮ正街与新街、缪沟井街相交ꎬ再加上釜溪河岸边的河街ꎬ下坡还有一条背街ꎮ由此ꎬ几条街构成了一个横放的“什”字ꎮ“什字口”因之得名ꎮ后来ꎬ自流井民众世代相传ꎬ在人们口中ꎬ就谐音叫成“十字口”ꎮ这天ꎬ早饭刚过不久ꎬ自流井街市上ꎬ就好一阵锣鼓喧天ꎬ其间还不时有欢快高昂的唢吶声响起ꎮ几条闹市大街ꎬ从灯杆坝到西秦会馆、三圣桥ꎬ再到正街ꎻ再从正街到十字口、缪沟井街ꎬ一直到商会所在的新街井神庙ꎬ都是人来人往ꎬ热闹非凡ꎮ前两天ꎬ有人请来工匠ꎬ在正街与新街、缪沟井街相交的十字口闹市处ꎬ搭起了一个特大彩棚ꎮ彩棚之前ꎬ还设有一个在当时市民看来ꎬ很有点稀奇古怪味道的东西ꎬ名叫“演讲台”ꎮ这个演讲台ꎬ其实不过是用几张八仙大桌叠在一起ꎬ用棕绳扎紧固牢ꎮ外面再用布围装饰一番ꎬ当面贴上纸写的三个大字“演讲台”ꎮ如此而已ꎮ不过ꎬ在当时自流井市民看来ꎬ这演讲台ꎬ就是一个闹不大懂的洋盘玩意ꎮ这三个字到底是啥子意思?这演讲台搭起来干啥子?多数人搞不明白ꎮ自流井保路风云一连几天ꎬ都有市民穿街走巷ꎬ专门来到搭起彩棚那地方ꎬ到演讲台周围ꎬ看稀奇ꎬ看热闹ꎮ有些大胆的顽童小儿ꎬ还爬上演讲台嬉闹戏耍ꎬ欢笑打闹一阵ꎮ市民看稀奇之余ꎬ不免三五两个围在一起ꎬ扯东说西ꎬ对此议论不已ꎮ那两天ꎬ在自流井街上那些茶馆、酒馆、烟馆ꎬ甚至烟花堂子里ꎬ都有人对搭彩棚ꎬ设演讲台的举动大谈特谈ꎮ十字口当年靠新街一侧ꎬ有一家较大的茶馆ꎬ因背靠釜溪河ꎬ取名叫临江茶楼ꎮ因地理位置好ꎬ这茶楼生意很好ꎬ平时茶客很多ꎮ每到下午和晚饭后ꎬ那段被称为喝茶消闲的黄金时辰ꎬ临江茶楼各茶桌基本满座ꎮ这天ꎬ临江茶楼里间ꎬ靠河边窗户处ꎬ一张柏木八仙桌子上ꎬ几位茶客坐在一起ꎮ喝茶消闲之余ꎬ茶客们摆龙门阵时ꎬ也都摆谈到彩棚和演讲台的事ꎮ有个穿阴丹布长衫ꎬ外面套个缎子马褂的中年茶客ꎬ先提起话头ꎮ他指了指外间街那边ꎬ说:“这十字口ꎬ又是立彩棚ꎬ又是搭台子ꎮ有人说到时还要开演讲ꎮ也不知到底为了何事?”另一个穿白布汗衫ꎬ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的茶客ꎬ喝下一口茶ꎬ慢吞吞回答他:“听人说ꎬ是我们自流井这地方ꎬ马上要办起保路同志会了ꎮ到时就要开演讲ꎮ”旁边另外一个人ꎬ像是刚从乡坝头来的ꎬ上身土白布衣衫ꎬ下穿毛蓝布短裤ꎬ脚下一双草鞋ꎮ二十多岁小后生年纪ꎬ毛手毛脚ꎬ一副没大见过世面的样子ꎮ他听了这话ꎬ始终没整明白ꎬ啥子叫“保路同志会”ꎮ喝了口茶ꎬ他终于忍不住ꎬ就开口问:“保路同志会?啥子叫保路同志会?”没想到ꎬ他这话一出口ꎬ满桌子的茶客都笑他ꎮ有个茶客瞪他一眼ꎬ看他土头土脑ꎬ倒傻不痴的样子ꎬ就不客气地朝他说:“你这人真是个盐傻二!盐巴吃多了的盐傻二ꎮ这一向ꎬ省城成都府和新津华阳那些地方ꎬ连到简阳、资州那一带ꎬ劲仗整得那么大的保路同志会ꎬ你哥子都不知晓!你说你是不是个盐傻二?”周围那些茶客人等ꎬ再次哄笑起来:“自流井盐巴多ꎬ盐傻二也多ꎮ”也难怪ꎬ刚才问话那后生小子ꎬ是前几天才从毛头铺乡下来自流井的ꎮ姓邓ꎬ小名“邓二块”ꎮ原本在灯杆坝一个远房亲戚开的布店里当学徒ꎬ亲戚看他毛手毛脚ꎬ不像当布店学徒的料ꎬ就说ꎬ店里人手够了ꎮ过两天ꎬ再介绍他到河对门双牌坊ꎬ一家酱园作坊做小工ꎮ这两天还没上工ꎬ闲来无事ꎬ就随人来坐坐茶馆见世面ꎮ看那邓二块还傻巴巴愣在那里ꎬ不知个所以然ꎬ刚才说话的那茶客才又说:“啥子叫保路?告诉你娃子吧ꎬ简单点说ꎬ就是保铁路ꎮ当初朝廷发话ꎬ要修几条铁路ꎬ但官府拿不出钱来修ꎬ就让老百姓自己出钱ꎬ大家凑起来办铁路ꎮ咱们这四川就有一条ꎮ说是先修成都到重庆ꎬ建成通车后ꎬ再修到湖北的铁路ꎮ以后ꎬ从四川下湖北ꎬ就可以舒舒服服一直坐火车到汉口ꎮ朝廷又让办起了几个省的铁路公司ꎬ发行股票ꎬ集股集资ꎬ大家出钱ꎬ大家来办铁路ꎮ”“大家办铁路?这倒是稀奇事ꎮ”茶客中有人说ꎮ刚才说这话那茶客ꎬ四十多岁ꎬ四方脸膛ꎬ下巴多肉ꎬ长相有点富态ꎬ穿件白色细洋布汗衫ꎮ他姓陈ꎬ平时走南闯北做点山货生意ꎬ消息也算灵通ꎬ在这新街一带ꎬ算是有点见识的生意人ꎮ旁边有人插进来说:“对头ꎬ我有个亲戚就买了铁路公司的股票ꎮ去年他买股票回来的时候ꎬ还高高兴兴对我们说ꎬ买股票好哇ꎬ等铁路修起来了ꎬ可以坐比马儿跑得快得多的洋火车不说ꎬ还指望铁路修成ꎬ拿他股票兑现赚钱ꎮ”“赚钱?赚他娘个‘望山钱’!”刚才说话的陈姓茶客ꎬ禁不住冷笑两声ꎮ所谓“望山钱”ꎬ就是死人坟头上的坟签纸钱ꎬ是当时一句挖苦人的话ꎮ他端起茶桌上自己那碗盖碗茶ꎬ浅浅呷了两口ꎬ说道:“照眼下朝廷这架势ꎬ买股票的老百姓ꎬ恐怕连本钱都会打倒ꎬ最后血本无归了事ꎮ”他把那碗盖碗茶放在茶桌上ꎬ看了看大家ꎮ只见满桌子的茶客ꎬ都拿眼睛望他ꎬ似乎等待他再说下去ꎮ不免微微露出一点见多识广的得意之色ꎬ又说:“眼下朝廷做事情ꎬ朝令夕改ꎬ一向就是屙尿变ꎮ就拿办铁路这档子事来说ꎬ等老百姓自己把钱凑得差不多了ꎬ没想到ꎬ朝廷又变主意了ꎬ发话各省总督ꎬ要把铁路收归国有ꎮ这等于是说ꎬ让老百姓集资办铁路那些钱ꎬ全部丟在釜溪河打了水漂ꎮ你说老百姓肯不肯干?老百姓当然不干ꎮ大家就组织起来ꎬ办保路同志会ꎬ向四川省总督府衙门ꎬ也向朝廷请愿保路ꎮ”其实ꎬ他刚才这番言谈见解ꎬ也不完全是他自己的ꎬ多是从成都一个亲戚那儿听来的ꎮ自流井保路风云他有个表弟ꎬ在成都牛市口开杂货铺ꎬ算个省城小老板ꎬ在当地商会和袍哥堂子里也都是个角色ꎮ那年铁路公司发行股票ꎬ商会和袍哥都好些人在买ꎬ他眼见有利可图ꎬ好不容易凑够一百两银子ꎬ买了两股ꎮ办铁路这事朝廷一变卦ꎬ他义愤填膺ꎬ见人就讲ꎬ逢人就骂ꎬ骂朝廷屙尿变ꎬ骂盛宣怀、端方这些“朝廷奸臣”不是个东西ꎬ丧权辱国罪该万死ꎮ“保路同志会”事情一闹起ꎬ商会和袍哥都发了号召ꎬ他表弟就踊跃参与ꎬ成了铁杆成员ꎮ陈姓茶客前天才从省城回来ꎬ个人听到的ꎬ看到的ꎬ都拿到离省城数百里之外的自流井来热炒热卖ꎬ引得茶馆里一众茶客ꎬ又感稀奇过瘾ꎬ又深为佩服ꎮ“照这架势看ꎬ事情会不会闹大?”有人担心地说ꎮ“难说ꎮ”陈姓茶客脸上略露沉思之色ꎬ说ꎬ“就要看保路同志会办起来ꎬ官府朝廷咋个应对ꎮ”喝过口茶ꎬ又说:“我听省城同志会那些人在说ꎬ这回保路的事情ꎬ不比往常ꎮ若是ꎬ官府朝廷应对得好ꎬ也就大事化小ꎬ小事化了ꎮ若是官府朝廷应对得不好ꎬ恐怕ꎬ”他拿眼睛左右望望ꎬ放低点声音说ꎬ“恐怕就要天下大乱啰ꎮ”“天下大乱?”茶客中有人连连摇头ꎬ说ꎬ“乱不得ꎬ天下乱了ꎬ还不是黎民百姓首先遭殃ꎮ乱不得!”陈姓茶客听罢ꎬ脸带正色补充一句:“乱与不乱ꎬ不是老百姓可以做主的ꎬ还得看朝廷如何应对ꎮ总之ꎬ眼下保路的事情ꎬ整成这个样子ꎬ官府朝廷总该拿点话来说ꎮ”听的人连连点头ꎬ说:“也倒是ꎮ也倒是ꎮ”又说:“官府朝廷ꎬ是该拿点话来说ꎮ”中国自古以来ꎬ坊间市民普遍心理是ꎬ看热闹不嫌事大ꎬ越热闹越好ꎻ图稀奇不怕麻烦ꎬ越稀奇越有劲ꎮ对即将开办的保路同志会ꎬ对已渐起风潮的这场“保路运动”ꎬ自流井多数市民ꎬ都怀着看热闹的心理期待着ꎬ就像已进了戏院的观众ꎬ只盼着那幕布早点拉启ꎬ等候好戏开场ꎮ有茶客就说:“开场演讲那天ꎬ你我早早去听演讲ꎬ看热闹ꎬ好戏肯定有得看ꎮ”“当然有得看ꎮ就怕好戏开了场ꎬ到最后收不到尾ꎮ最终ꎬ还是不了了之ꎮ”“不了了之?咋个会?”陈姓茶客一脸正色地说ꎬ“这回闹的保路同志会事情ꎬ恐怕不比往常ꎮ我看是ꎬ到时怕是官府收不了场ꎬ拿不出话来说ꎮ不信你们以后面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