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院子血案过了两天后ꎬ这天上午ꎬ世楷先生一直在自家篱笆院子里ꎬ一边品茶ꎬ一边读明版«史记»ꎮ那几册明版«史记»ꎬ都是散本ꎬ是有一天李世楷逛灯杆坝市场ꎬ在一家地摊上买的ꎮ书是正宗明版ꎬ就是不成套ꎬ中间缺了几卷ꎮ虽是如此ꎬ见那摊主要价不多ꎬ李世楷就把几册«史记»散本一并买下来了ꎮ这天没心情写东西ꎬ就把自己常坐的楠竹马架椅子ꎬ搬在篱笆院子那棵桂花树下面ꎬ将几册«史记»散本取出来ꎬ一个人于桂花树下品茶读书ꎮ读了一阵ꎬ李世楷想起三天前冯家院子那桩血案ꎬ坊间都传说是刺客所为ꎬ心思一动ꎬ就着重读了那几篇刺客传ꎮ读了整整一个上午ꎬ倒是多少读出了点味道ꎮ临近午饭时辰ꎬ李世楷想出去走一走ꎬ散散心ꎬ不在家里吃饭ꎮ就收起几册«史记»ꎬ对屋里的夫人打了个招呼:“我出去走走ꎬ不想在家里吃饭ꎮ”他独自沿小路ꎬ朝燃灯寺方向走了一段路ꎮ这时ꎬ燃灯寺的午钟骤然响起ꎮ清凉空远的钟声ꎬ在山麓河谷间飘荡ꎬ李世楷停下脚步ꎬ在小道上肃立良久ꎮ待钟声完全散尽ꎬ李世楷倒了回来ꎬ沿小道往垒柴口坡上走去ꎮ在垒柴口下街ꎬ他常去的小酒馆ꎬ李世楷面对店老板再三招呼ꎬ就跨进了店门ꎮ他独自在靠街一张桌子坐下ꎬ点了一碟五香豆腐干ꎬ一碟椒盐花生米ꎬ二两白酒ꎮ点过之后ꎬ不忍心看老板再三期盼的目光ꎬ又再点了二两卤猪肚ꎬ一个人慢慢吃猪肚豆腐干花生米下烧酒ꎮ赵尔丰巡防军来了后ꎬ市民传说纷纷ꎬ都说要与同志军开战ꎮ时局不好ꎬ经垒柴口来往自流井的客商小贩ꎬ比往年时节明显减少ꎮ放眼望去ꎬ垒柴口上下两条街ꎬ各商家店铺生意都很惨淡ꎮ那些商铺老板们ꎬ都喊生意难做ꎬ有三两家甚至想关店门ꎬ干脆歇业一阵ꎮ多数人的心思ꎬ还是说再等一等ꎬ看几天再说ꎮ若是实在做不下去了ꎬ再关门了事ꎮ各商家店铺那些老板们ꎬ都懂得一个浅显道理:毕竟ꎬ生意都靠“蓄买主”ꎬ一些老买主还得蓄着ꎮ若是关了门ꎬ老买主就被别的店抢去了ꎬ今后再“蓄”ꎬ就不那么容易了ꎮ这小酒馆ꎬ这几天生意更是惨ꎮ靠店门口那张桌子ꎬ就李世楷一个酒客ꎮ再里面一张桌子ꎬ有一个老年酒客ꎮ那老酒客吃的下酒菜ꎬ更是简单ꎬ不过一碟五香豆腐干而已ꎮ靠厨房那张桌子ꎬ另有两个食客ꎮ一个中午时辰ꎬ整个店堂ꎬ就他们四个客人ꎬ进酒馆来吃点东西ꎮ听靠里那张桌子两个食客口音ꎬ好像是外地来自流井收货款的客商ꎮ从两人言谈得知ꎬ眼下两人就住在垒柴口上街那家小客栈里ꎮ货款一直没收到ꎬ这些天进退两难ꎬ在那小客栈里ꎬ已住了五六天了ꎮ又听两人说ꎬ他俩出门时ꎬ东家给的盘缠也花得差不多了ꎬ所以只敢住垒柴口街上这种廉价小客栈ꎮ李世楷朝他们桌子上望去ꎬ这天下馆子ꎬ两人吃得也简单ꎬ一盘卤香嘴ꎬ大约二三两ꎬ一碟五香花生米ꎬ半斤白酒两人对喝ꎮ李世楷平时也吃得简单ꎮ标准吃法是ꎬ一块店家自制的老豆腐干ꎬ一小碟五香花生米ꎬ二两本地烧酒ꎬ自斟自饮ꎮ今天多加了二两卤猪肚ꎬ算是破例ꎮ这些时间以来ꎬ这种豆腐干、花生米下烧酒的简单吃法ꎬ基本上成了世楷先生的“标配”ꎮ从困坐自流井起ꎬ李世楷就断了收入ꎮ好在这是老家ꎬ倒不至于缺衣少吃ꎬ但毕竟每月无进账ꎬ全靠过去的一点老本维持一家生计ꎮ所以ꎬ世楷先生日子就过得简单ꎮ在外人看来ꎬ世楷先生这个“举子老爷”ꎬ平时吃酒吃得太过寒酸了ꎮ好在酒馆老板倒不计较ꎬ一样笑眯眯迎来送往ꎮ吃了一阵ꎬ两个收货款的客人ꎬ因为到底该走还是该留的事ꎬ争执起来了ꎮ一个说ꎬ如此住下去不是个办法ꎬ身上盘缠也完了ꎬ再等下去账还是收不了ꎬ不如干脆先回去再作打算ꎮ另一个说ꎬ出来这么多天ꎬ钱也花了ꎬ两手空空打道回府ꎬ东家那里作何交代?两人各说各的ꎬ各执一词ꎬ不听对方说ꎮ又吃了点酒ꎬ声音就大ꎬ似是要吵架的样子ꎮ酒馆老板想过去招呼ꎬ又没去招呼ꎮ两人正争着ꎬ突然ꎬ有人在街上大声武气地说话ꎬ盖过了两个吃酒人的争执ꎮ另外又有街坊在过问插嘴ꎬ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开始ꎬ李世楷并不在意ꎬ以为街坊邻居为什么事争论ꎬ仍端坐那里ꎬ慢腾腾喝酒ꎮ两个收货款的吃酒人ꎬ没再争了ꎬ两人闷头吃酒吃菜ꎮ那个老年酒客ꎬ仍坐在座位上闷头喝酒ꎬ仿佛没听到一样ꎮ外面街上说话的声音ꎬ却越来越响ꎬ也越来越嘈杂ꎬ参加进去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ꎮ这下ꎬ世楷先生开始在意了ꎬ静下心来认真听ꎬ要听听街上那些人ꎬ到底在为何事议论嘈杂ꎮ只听有人在说:“赵尔丰光天化日之下ꎬ大街市上也敢开红山!”有人应道:“怪不得有人称他是赵屠户ꎬ硬是杀人不眨眼!”又有人大声感叹:“说是总督府门前血流成河ꎮ巡防军还跑到大街上拿枪打ꎬ见人就开枪!”李世楷一愣ꎬ当即放下手里杯筷ꎬ一步跨出店门ꎬ想打听个究竟ꎮ街沿边ꎬ几个人站那里正说得热闹ꎮ大声说话的是开酱园铺的汪老板ꎬ脑袋奇大ꎬ人称“汪大头”ꎮ汪老板刚从张家沱码头进货转来ꎮ是他从码头茶馆那里ꎬ听来省城血案消息的ꎮ“开红山?”李世楷拉住他ꎬ急切切地问ꎬ“你说省城开了红山?咋子回事?”“是码头茶馆里刘老三在说ꎬ我还不是刚刚才在那茶馆里ꎬ听刘老三说的ꎮ”汪老板见是李世楷问他ꎬ就连忙回答道:“刘老三是码头堂子里的人ꎬ消息是袍哥堂子传出来的ꎮ昨天下午的事ꎬ说是巡防军当真拿枪打ꎬ督府大门口ꎬ人一片一片地倒!”“此消息当真?怎会传得这样快?昨天下午的事ꎬ”世楷先生还是有点疑惑ꎬ“今天就传到了这自流井了?”只听汪老板又说:“省城那边的消息ꎬ这回传得快ꎮ说是码头上的袍哥ꎬ拿水电报打过来的!”“打水电报?真有其事?”“他说是水电报ꎮ”有人就问:“啥子叫水电报?”“哪个晓得啥子叫水电报?”汪老板说ꎬ“我也搞不懂啥子叫水电报ꎮ只说是从水里头传出来的电报ꎮ”李世楷顾不得酒还没吃完ꎬ饭也没吃ꎬ急忙忙找店老板付过酒菜钱ꎬ就转身翻坡ꎬ沿古盐道石梯下去ꎬ往自流井街上跑ꎮ过了下桥ꎬ刚上三倒拐ꎬ街边有家店铺里ꎬ走出来一位青年男子ꎮ李世楷眼睛近视ꎬ又慌着走路ꎬ没细看那人是谁ꎮ正要错过ꎬ对方匆匆走过来ꎬ塞了一张纸在他手里ꎬ低声交代一句:“李先生ꎬ无人处可细看!”说罢转身离去ꎮ李世楷愣了愣ꎬ好一刻才回过神来ꎮ仔细瞧瞧男子背影ꎬ方认出那人ꎬ很像是上次与吴坚仲一起来家的林世琪ꎮ但小林脚步匆匆ꎬ似是急于去发送手中那些纸ꎬ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ꎮ李世楷回头再看街上ꎬ四下里无人注意ꎬ遂打开手中纸细看ꎮ原来这是一份传单ꎬ用毛笔手抄的水电报全文:赵尔丰先捕蒲罗ꎬ后剿四川ꎬ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李世楷站那里ꎬ呆呆把那二十一个字反复看了几遍ꎮ不多时ꎬ就看得他双手发抖ꎬ全身血液仿佛都直往脑袋上涌ꎮ这个平时言行举止斯文ꎬ有身份注重礼节的读书人ꎬ禁不住张口骂了一句粗话:“赵尔丰真该挨刀砍脑壳!”后来李世楷才知道ꎬ这所谓水电报ꎬ是曹笃、龙鸣剑于事发当夜与朱国琛ꎬ三个人商量弄出来的“惊世杰作”ꎮ赵尔丰在省督府制造血案后ꎬ龙鸣剑和曹笃两人ꎬ设法出城来到九眼桥外朱国琛的农事试验场里ꎮ三人商议用什么办法ꎬ尽快把赵尔丰动手杀人的消息ꎬ通知各地ꎬ并号召革命党人和同志会、同志军立即起事ꎮ那二十一个字ꎬ是曹笃、龙鸣剑两人反复推敲而定下来的ꎮ实际是号召全川革命党ꎬ以及会党人员发动起义的“动员令”ꎮ其核心内容ꎬ在两句话八个字ꎬ那就是ꎬ“后剿四川”ꎬ“自保自救”ꎮ前一句ꎬ告明形势凶险ꎬ赵尔丰马上要动手“屠川”了ꎮ后一句ꎬ则指出现今对策ꎬ号召大家起来“自保自救”ꎮ可以说ꎬ曹笃、龙鸣剑两人ꎬ正是利用了川人普遍害怕再经历一次“屠川”的心理ꎬ再指出了“自保自救”的出路ꎮ实际上ꎬ是对全川民众做了最佳的“起事动员”ꎮ当夜ꎬ曹笃、龙鸣剑ꎬ以及农场场主朱国琛ꎬ三人熬了一个通宵ꎬ用木工留在那里的一堆长约八寸、宽两三寸的楠竹片ꎬ写好字ꎬ再浸上一层桐油ꎬ自流井保路风云投入锦江ꎬ使之成为随水漂流至川西川南各地示警的水电报ꎮ那天晚上ꎬ他们共制作书写水电报六百多份ꎮ曹笃、龙鸣剑、朱国琛等三人ꎬ每写毕一堆ꎬ即投之锦江ꎬ让其随水漂流直下ꎮ水电报先后被沿江船工、渔民发现ꎮ捞起后ꎬ急送各地袍哥码头ꎮ会党方面ꎬ又用“鸡毛快信”ꎬ向各州县、各乡镇传递了“赵屠夫”要“屠川”ꎬ各地应立即举事以“自保自救”的指令ꎮ顿时ꎬ“赵尔丰杀人屠川”的消息ꎬ风一样传遍川西川南ꎬ各地闻风起事ꎮ却说这天下午ꎬ李世楷见旁边有人奇怪地看他ꎬ这才顿时醒悟过来ꎬ连忙将那份传单塞进衣袋ꎬ转身朝张爷庙跑ꎮ自流井保路同志会总部一度就设在那里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