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ꎬ燃灯寺里ꎬ临近开晚饭的时候ꎬ例行的寺钟浑然响起ꎮ燃灯寺的寺钟ꎬ在入道者和寺内一众香客听来ꎬ既清凉苍郁ꎬ又高远空灵ꎬ有一种特殊的韵味ꎮ寺钟响起时ꎬ清凉空远的钟声ꎬ在一对山麓ꎬ汇溪河两岸ꎬ飘来荡去ꎬ余音不绝ꎮ有时ꎬ甚至会随风传到釜溪河对岸自流井街市那边ꎮ寺庙一带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乡民ꎬ却不在乎那钟声韵味不韵味ꎬ空灵不空灵ꎮ燃灯寺的寺钟ꎬ每天敲响三次ꎮ分为晨钟、午钟、晚钟ꎮ劳作农人及周边乡民ꎬ只把寺钟当成报时信号ꎬ往往随寺钟出工收工ꎮ世楷先生住家所称的小竹湾ꎬ离燃灯寺不过一两里路ꎮ寺钟响起ꎬ清晰可闻ꎮ在李世楷听来ꎬ这燃灯寺的钟声ꎬ分明有种禅味ꎬ令人肃然起敬ꎮ寺钟响起之际ꎬ世楷先生无论在品茶读书ꎬ或是在挥笔著文ꎬ他都会停下来ꎬ凝神静气ꎬ聆听那钟声ꎮ寺钟响过之后ꎬ他往往还会掩卷沉思一会儿ꎮ有时ꎬ他会觉得ꎬ自己的心思ꎬ宛若富有韵味的寺钟一样ꎬ既清凉空灵ꎬ又高远阔大ꎮ这天ꎬ燃灯寺的晚钟敲响时ꎬ慧慈师太已经诵完当天的经文ꎮ她一个人从禅房里走出来ꎬ在阶沿上稍站片刻ꎬ往院子里看了看ꎬ转身朝厨房那边走ꎮ几个做完功课的道姑ꎬ还有一些香客ꎬ也都往厨房走ꎬ等候晚间的斋饭ꎮ一路上ꎬ慧慈师太看那些道姑香客中ꎬ并没见到那年轻女香客的身影ꎮ正自个用心思猜想着ꎬ却没想到ꎬ在厨房里ꎬ就突然听到了冯家院子发生血案的消息ꎮ陈老幺这个中年汉子ꎬ是寺里专门安排在厨房打杂ꎬ兼外买东西做搬运脚力的杂工ꎮ这天下午ꎬ陈老幺独自去张家沱码头一家米行买米ꎮ晚饭之前ꎬ寺钟响起之时ꎬ他刚把米担子挑回燃灯寺里来ꎮ进得厨房ꎬ陈老幺放下肩上的米挑子ꎬ未及擦擦头上冒出来的热汗ꎬ就带点兴奋之色地向众人说起ꎬ刚刚在大湾井半坡上ꎬ冯家院子发生了一桩血案ꎮ这时ꎬ慧慈师太及几个道姑ꎬ还有数名香客ꎬ也都待在厨房ꎬ等候开饭ꎮ所以那阵待在厨房里的人很多ꎮ听说自流井地界上ꎬ大白天竟有血案发生ꎬ厨房里面那些人ꎬ一个个都吃惊不已ꎮ因为人多ꎬ陈老幺讲起事情来就更为起劲ꎮ他说ꎬ其时他正在米行买米ꎬ听到血案消息ꎬ还专门跑到半坡上那冯家院子ꎬ现场去看过ꎮ陈老幺说ꎬ他还亲眼看见了院子桂花树下ꎬ那好大一摊血迹ꎮ陈老幺还讲了那副装了尸体的松木棺材ꎬ讲了冯家人如何披麻戴孝ꎬ码头上街坊地邻的议论及感叹等等ꎮ陈老幺讲得绘声绘色ꎬ活灵活现ꎮ厨房内一众人等ꎬ都是听得津津有味ꎮ几个道姑和女香客们ꎬ听陈老幺讲得那么血腥ꎬ那么可怖ꎬ一个个不免有点花容失色ꎮ慧慈住持在旁边ꎬ一听陈老幺讲ꎬ一边心中一惊ꎬ顿时明白了几分ꎮ慧慈师太刚一回头ꎬ正好看见已经回寺的年轻女香客ꎬ端个木盆ꎬ走进厨房打水ꎮ陈老幺讲那些话ꎬ那番血案现场情景ꎬ年轻女香客想必也听到了ꎮ可是ꎬ她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如常ꎬ仿佛什么也没听见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样子ꎮ也无论厨房内一众人等ꎬ如何讲得热闹ꎬ听得问得如何详细有味ꎬ那年轻女香客此时不出一声ꎮ也不走过去听稀奇凑热闹ꎬ或是问上一句两句ꎮ只是一个人默默打好水ꎬ又端起木盆ꎬ一个人默默而去ꎮ出门时ꎬ恰逢慧明、慧聪两个小道姑ꎬ也来厨房打饭ꎮ女香客还对两人微微一笑ꎬ一脸平静地望两道姑点头打了个招呼ꎬ端起那盆水回寝房去了ꎮ慧慈师太看在眼里ꎬ心里叹道:“行事不露形迹声色ꎬ果真是那种高手ꎬ名不虚传啊ꎮ”慧慈这时想起的ꎬ是坊间传说已久的一位女侠ꎮ这几年ꎬ江湖上对之传说很多ꎮ慧慈师太虽是出家人ꎬ但从一些道中同行ꎬ以及过往香客言谈中ꎬ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ꎮ那年ꎬ泸州府龙潭寺有个方丈ꎬ从峨眉山报国寺访友归来ꎬ路过自流井ꎬ偶来燃灯寺里做客ꎮ闲谈中ꎬ讲起嘉定府此前几月的一桩大案ꎮ说的就是一位年轻女侠ꎬ为人报仇ꎬ夜深人静独闯知府衙门ꎬ把衙门捕厅的一个当红捕头ꎬ面对面刺死在捕房公案一侧ꎮ因被杀者是衙门捕头ꎬ此案闹得天大ꎮ省臬台衙门、督府衙门都惊动了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各级官府ꎬ又是设卡搜捕ꎬ又是行文张榜ꎬ闹了好些时候却一无所获ꎮ后来有消息说ꎬ那女侠得手之后ꎬ一直藏身当地某家寺庙里ꎮ任官府如何搜捕ꎬ连影子也没见到ꎮ感叹归感叹ꎬ慧慈师太料想ꎬ这桩事情办完ꎬ冤仇既解ꎬ此女子大概也该辞行了ꎮ没想到ꎬ一连两三天ꎬ女香客依然如前几天一样ꎬ早出晚归ꎬ说是外出办事去ꎬ不像要离去的模样ꎮ慧慈师太这就有点不解ꎬ又有点不安ꎮ有天晚课后ꎬ慧慈独自在禅房深思ꎬ突然似有所悟ꎬ心里不觉又是一惊ꎮ暗想:此女子的举动ꎬ似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的样子ꎮ再深入一想:莫不是ꎬ这自流井地界ꎬ还另外要出什么大事?又风平浪静过了两天ꎮ这天清晨ꎬ早饭刚过ꎬ慧慈住持正在禅房做早课ꎮ女香客却突然找她来了ꎮ她进门见慧慈师太在做功课ꎬ就静静立在一边等候ꎬ不做一声ꎮ慧慈师太拿眼望过去ꎬ见女香客突然找她来了ꎬ知其有事ꎬ匆匆做完功课ꎬ朝她示意ꎮ女香客走上来ꎬ先道了个安ꎬ带点客气对慧慈师太说ꎬ自己在这自流井的事情ꎬ大致办得有些头绪了ꎮ大山铺那里ꎬ欠着她家一点钱的那个亲戚ꎬ已答应先凑钱来还她家一些ꎬ让她今日上午去取ꎮ女香客还说ꎬ另外ꎬ马冲口那家亲戚ꎬ也答应借与她家一点钱相助ꎮ如此ꎬ回家旅费ꎬ以及为母亲抓药看病的钱ꎬ大概也就够了ꎮ说这番话时ꎬ女香客面色平静ꎬ语气自然ꎮ不过ꎬ让人听来ꎬ她仿佛说的不是自家的事情ꎬ而是别人家里的什么事ꎮ慧慈师太也一脸平静地听着ꎬ没有更多表示ꎮ女香客接下来又说ꎬ若是今天收欠款收得顺利ꎬ她就不再回到这燃灯寺来了ꎮ她可能是直接回程佳场那边ꎬ主要是怕那边客栈里母亲等她等得心焦ꎮ说到这里ꎬ女香客看了看慧慈住持ꎬ这才诚挚地向她道谢ꎬ说:“此番来自流井ꎬ多谢贵寺为母亲还了心愿ꎬ又留宿相助ꎬ实在感激不已ꎮ”年轻女香客说罢ꎬ向慧慈师太再次浅浅施礼请安ꎮ又说:“师父谢了ꎮ后会有期ꎮ”慧慈师太双手合十ꎬ回了个礼ꎬ客气道:“这一阵事忙ꎬ本寺有照顾不周的地方ꎬ还望香客多加体谅ꎮ”女香客看看慧慈师太ꎬ却没转身离去ꎬ似乎有话要说ꎮ略做沉吟ꎬ又道:“去年我在新都宝光寺上香ꎬ偶遇一高僧ꎮ我求高僧说佛讲道ꎬ又问这尘世间ꎬ是否真有缘分之说ꎮ那高僧微微一笑ꎬ说ꎬ世间缘分ꎬ都是天定ꎬ这是佛说的ꎮ高僧还说ꎬ由此ꎬ一个人在世间ꎬ缘来缘去ꎬ缘深缘浅ꎬ都是天意ꎮ刚才小女子向道长说后会有期ꎬ想必ꎬ这是否后会有期ꎬ也是天意ꎮ不知慧慈道长可否赐教?”慧慈师太听出女香客话中有话ꎮ也不好表示什么ꎬ只双手合十ꎬ说声:“阿弥陀佛ꎮ”没想到女香客沉静片刻ꎬ再对她说:“前些年我去过一些山ꎬ也到过一些名寺ꎬ随别人一起修行ꎮ一样地用心ꎬ一样地努力ꎬ可是ꎬ过了好久ꎬ无论智慧ꎬ无论佛法功力ꎬ本香客都赶不上人家ꎮ后来ꎬ我向旁人请教ꎮ人家先是都不肯说ꎬ再三恳求之下ꎬ才有人道出实话ꎬ说是我身上缺少善根福德因缘ꎮ这里想请教道长ꎬ什么是善根福德因缘啊?”慧慈师太心里一震ꎬ知晓对方是想与她论道ꎮ不过ꎬ慧慈师太毕竟也是资深住持ꎬ入道数十年ꎬ无论佛经道经ꎬ也读过不少ꎬ领悟亦深ꎮ此刻ꎬ她稍做思索ꎬ缓缓说道:“贫道浅学ꎬ所知未必尽然ꎮ想来ꎬ一个修行者ꎬ其善根福德因缘ꎬ大概是讲这人的法身慧命ꎮ若是那个修行者ꎬ其福德不够ꎬ他就碰不到真修行人ꎮ”沉思片刻ꎬ慧慈师太又说ꎬ“佛法说ꎬ善知识难遇ꎮ讲的就是其缺少福德因缘ꎬ所以遇不到善知识ꎮ大概是这样一层意思ꎮ再说ꎬ修行者若是没有福德ꎬ也怕是那些道法高深、功夫讲究的师父ꎬ不肯真心收你的原因ꎮ”女香客两眼炯炯ꎬ对慧慈师太这一番话ꎬ认真在听的样子ꎮ慧慈师太看她一眼ꎬ又说:“按贫道理解ꎬ所说的修行ꎬ就是要修到既能排解他人烦恼ꎬ也能扫除自家的烦恼ꎮ这才是真学佛者ꎬ也才是真正超凡的人ꎮ其实修行学佛学道ꎬ就是要看得开、放得下ꎮ”女香客没做回应ꎬ似乎在思索品嚼慧慈住持这些话ꎮ沉吟一会儿ꎬ才说:“多谢慧慈道长指点ꎬ在下自是受益匪浅ꎮ不过ꎬ本香客有次在随众修行时ꎬ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ꎬ说是菩萨看一切人都是菩萨ꎬ是好人ꎻ凡夫看一切人ꎬ都是凡夫ꎮ是不是这样的啊?望师太指教ꎮ”慧慈师太听过这话ꎬ微微一笑ꎬ回答道:“世间的福德ꎬ都是缘起的ꎮ人世间ꎬ哪怕帝王将相ꎬ达官贵人ꎬ其所显赫高贵ꎬ最多也只能终其一辈子ꎮ但入佛得道的修行者却不同ꎬ修行人、入自流井保路风云道者的法身慧命ꎬ却可伴随他生生世世ꎮ”女香客听此ꎬ亦是一笑ꎬ未置可否ꎮ静默片刻ꎬ她认真看了看慧慈师太ꎬ又说:“在下还记得新都宝光寺那位高僧ꎬ当时旁边有人向高僧请教ꎬ问高僧:什么是善?高僧静默片刻ꎬ答说ꎬ慈悲清凉ꎮ那人又问:什么是慈悲清凉?高僧缓缓答曰:秋水长天ꎮ”慧慈师太看到ꎬ此时此刻ꎬ女香客脸上显露出某种真诚ꎮ“从新都宝光寺来后ꎬ我一直在思索ꎬ那位高僧所说秋水长天ꎬ到底是什么意思?”女香客眼里ꎬ真诚之外ꎬ亦闪现着一丝思索之色ꎬ“过了很久很久ꎬ在下似乎明白ꎬ高僧所说秋水长天ꎬ是指人心应如秋水长天ꎮ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还望道长指教ꎮ”慧慈师太听过此话ꎬ甚是惊讶ꎮ心中暗想ꎬ此侠女不仅功夫超凡ꎬ其入道也很深啊ꎬ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ꎮ心里面不免对其更是高看一眼ꎮ尽管如此ꎬ她依旧不露声色ꎮ思索一会儿ꎬ师太缓缓开口说道:“很多年前ꎬ在九宫山严华寺ꎬ贫道与一众信徒ꎬ听寺内高僧讲道ꎮ高僧说过一句话ꎬ令自己大彻大悟ꎬ永生难忘ꎮ那句话就是ꎬ‘心宽似海ꎬ风平浪静’ꎮ从此ꎬ心宽似海ꎬ心如止水ꎬ就是贫道自身向往的境界ꎮ这许多年来ꎬ贫道总觉受益匪浅ꎮ”看女香客不语ꎬ过了一会儿ꎬ慧慈师太又意味深长地说:“许多修行者其实不懂ꎬ修行ꎬ是既对人世间ꎬ也是对自家品性良心的一个交代ꎬ而不是做给别人和菩萨看的ꎮ其实ꎬ修佛就是修心ꎬ佛无处不在ꎮ真正的修佛ꎬ不在表象ꎬ而在内心ꎮ那些真心修行者ꎬ入道者ꎬ本来心里就很开阔ꎬ很平静ꎮ依贫道所见ꎬ心若计较ꎬ处处都有怨言ꎮ心若放宽ꎬ时时都是祥和ꎮ”女香客当然明白ꎬ慧慈师太此番话里包含的劝诫意思ꎬ一时沉默无言ꎮ这时ꎬ只听慧慈师太又说:“佛经上不是也有句话ꎬ叫作心宽一寸ꎬ路宽一丈ꎮ这些话ꎬ不知施主可否放于心间ꎬ让脚下路子更平更宽?”女香客依旧沉默不语ꎮ两人那天的论道ꎬ就此打住ꎮ至此ꎬ女香客再次认真向慧慈师太施礼道谢ꎬ眼里多了份别样神情ꎮ慧慈师太双手合十ꎬ再说一声:“阿弥陀佛ꎬ施主一路走好ꎮ”女香客返身回寝房ꎬ收拾起那个灰布口袋ꎬ又分别同慧明、慧聪两个小妹妹道了别ꎮ小道姑慧聪ꎬ对这个始终有好感的香客姐姐ꎬ露出很是不舍的样子ꎮ她一直拉住女香客的手ꎬ不停在问:“香客姐姐ꎬ你这就要走了啊?你好久再来?你要好久才来啊?”没等女香客回答ꎬ慧聪又说:“香客姐姐ꎬ你今后再到自流井ꎬ一定来看我啊!”目睹小道姑这个样子ꎬ平时不大喜形于色的“香客姐姐”ꎬ似乎也有点感动ꎮ她站过来ꎬ朝慧聪安慰性说了一句:“小师妹ꎬ佛说ꎬ世间缘分ꎬ都是天定ꎮ你我信佛拜佛ꎬ就要相信佛说缘分天定这样的话ꎮ是不是这样啊?”慧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ꎬ依旧深情款款地拉住女香客的手ꎬ一直不肯放松ꎮ女香客有些动容地拍了拍慧聪的肩膀ꎬ很温情地说:“小师妹ꎬ你我缘分在ꎬ自然后会有期ꎮ若是缘分不在ꎬ可就后会无期了ꎮ不管怎么说ꎬ今后再过自流井来ꎬ我一定来看你ꎮ小师妹ꎬ多多保重!”这是女香客借宿燃灯寺数天来ꎬ所说过的最带温情ꎬ也很带禅味的话ꎮ慧聪听得很有感触ꎬ很是暖心ꎬ竟是差点下泪ꎮ她一直拉住女香客的手ꎬ将她送到大门口ꎮ慧聪站立在那里ꎬ目送女香客出了寺院大门ꎬ一直看她上了那条通往自流井的大路ꎬ才转身往回走ꎬ眼里仍有依依不舍的神情ꎮ慧慈住持站在禅房台阶处ꎬ手捻佛珠ꎬ朝寺院大门远远望着ꎮ小道姑慧聪对女香客依依不舍的样子ꎬ当然看在眼里ꎮ不过ꎬ慧慈住持这时的心思ꎬ却完全不同ꎮ此刻ꎬ望女香客一路远去ꎬ她心里思忖的却是:“今日里ꎬ这自流井地界上ꎬ不知什么地方ꎬ怕是要出大事了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