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楷急匆匆赶到那里ꎬ举眼望过去ꎬ张爷庙大门紧闭ꎬ不见一点动静ꎮ他小心地向旁边一商铺门口ꎬ正坐柜台一侧吃水烟的老者打听ꎮ那老者上下将他打量一番ꎬ又抽了口水烟ꎬ才审慎告诉他ꎬ张爷庙里面ꎬ早就人去楼空ꎮ还说ꎬ好些厢房ꎬ都被巡防军贴了封条ꎮ其实ꎬ李世楷自己心里也明白ꎬ今天他来这地方ꎬ肯定是见不到吴坚仲他们的ꎮ他这时到这里来ꎬ多半是一种下意识动作ꎮ是见了那份水电报ꎬ心里满是对赵尔丰的愤恨ꎬ想跑到这里来碰碰运气:万一见到同志会的人呢?哪怕找到一个人也好ꎮ他早已知道ꎬ巡防军开进自流井之前ꎬ在吴坚仲策动下ꎬ以自流井保路同志会副会长、李门武馆掌门李松海ꎬ以及蔡三为首ꎬ组建起一支同志军队伍ꎮ吴坚仲与李松海、蔡三带他们手下那支同志军队伍ꎬ撤出自流井之前那个下午ꎬ吴坚仲曾经专来小竹湾李世楷老家找过他一次ꎮ偏偏他那天下午外出ꎬ去了高峰寺当年一个学生家里做客ꎮ主人留饭ꎬ又殷勤劝酒ꎬ自己就多喝了点ꎮ夜深了ꎬ半醉的李世楷ꎬ由学生家长雇一台小轿送归ꎮ回家后ꎬ他从家人口中方知吴坚仲来过ꎮ家人交给李世楷一封信ꎬ这是吴坚仲访他不见ꎬ临走前匆匆留下的ꎮ李世楷打开一看ꎬ此信不长ꎬ字迹潦草ꎬ却言辞恳切ꎬ饱有情谊ꎮ尤其是在信末ꎬ带有临终诀别意味的几句话ꎬ很让李世楷动容ꎮ信中说ꎬ他们手头那支同志军队伍ꎬ明天一早也可能天不亮就走ꎮ若想来会他ꎬ定在今夜烧子时香之前ꎬ赶到双牌坊李门武馆来ꎮ晚了就会不着了ꎮ探子来报ꎬ赵尔丰派出的四营巡防军ꎬ前队人马已过了资州ꎬ一日即可抵达自流井保路风云自流井ꎮ又说ꎬ眼下看ꎬ清廷大势已去ꎬ非垮台不可ꎮ告诫李世楷ꎬ千万不要同官府有任何联系ꎬ大乱之际ꎬ待郊野老家避祸就是了ꎬ以免到时玉石俱焚ꎮ吴坚仲信中还说ꎬ他此去ꎬ一是可能与龙鸣剑兄和王二胖手下的荣县同志军ꎬ还有仁寿、威远同志军会合ꎬ北上会攻省城ꎮ再不就是与荣县、威远同志军一道ꎬ合攻自流井ꎮ总之ꎬ待革命成功ꎬ有他李世楷的事情可干ꎮ要李世楷自家好好保重ꎬ等待革命成功那一天ꎮ又说ꎬ若他吴坚仲没有战死在革命沙场ꎬ你我两人或在省城ꎬ或在自流井重逢ꎬ再把酒相庆ꎮ若他吴坚仲此去ꎬ不幸战死沙场ꎬ希望你李兄ꎬ每逢清明时节ꎬ来我坟头洒酒祭奠祭奠ꎬ也不枉你我知己朋友一场!李世楷见了ꎬ十分感动ꎮ立刻就急着要赶去双牌坊李门武馆ꎬ与吴坚仲见上一面ꎮ那时二更早过ꎬ已快到半夜烧子时香的时辰了ꎮ天黑路远ꎬ况且这一阵世面一直不清静ꎬ家人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去ꎮ李世楷还发了脾气ꎮ发脾气家里人也不肯让他去ꎬ尤其夫人钟氏ꎮ说是夜里巡防军在一些路口安有岗哨ꎬ以盘查同志军奸细探子为名ꎬ随便抓人捕人ꎮ巡防军这样凶ꎬ万一被当作奸细探子抓了去ꎬ可如何是好?那晚上李世楷当然没去成双牌坊ꎮ第二天一早ꎬ李世楷起身后ꎬ顾不及喝早茶吃早点ꎬ就急急忙去双牌坊ꎮ夫人钟氏到底不放心ꎬ让大儿子李慎思陪同前往ꎮ还特别交代他ꎬ一路上照看好父亲ꎬ不要让他去惹事ꎮ万一碰上什么三长两短的祸事ꎬ要他赶快回家报信ꎮ李世楷父子赶到双牌坊ꎬ举眼看去ꎬ李门武馆大门半开半闭ꎬ吴坚仲及手下同志军ꎬ连影子也没见到一个ꎮ门前反有几个拿刀持枪的兵勇ꎬ一直守在那里ꎬ拿恶狠狠的眼光注视过往行人ꎮ小慎思一看就有些害怕ꎬ又怕他老子惹下什么麻烦ꎬ紧紧拉着李世楷的手不放ꎬ哀声叫唤着ꎬ要他赶紧回去ꎮ李世楷来了一趟ꎬ到底不死心ꎬ走到武馆对门一家商铺ꎬ找店老板偷偷打听ꎮ店老板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汉子ꎬ戴顶旧瓜皮帽ꎬ正坐在门前板凳上抽叶子烟ꎮ他看李世楷一眼ꎬ见他身着长衫一副读书人模样ꎬ不像别有用心那种人ꎬ才悄声对他说:“还找什么武馆不武馆?武馆里那些人ꎬ还有些同志军ꎬ天不亮就走了的ꎬ你哪里还找得着ꎮ”看李世楷还想问点什么ꎬ中年店老板放下叶子烟杆ꎬ低声告诫他:“你老师听我说ꎬ若不想惹事上身ꎬ就别在这里问来问去的了ꎮ这条街的街正ꎬ挨家逐户来传安定营的告示ꎬ说是武馆里那些同志军撤走时ꎬ在这一带留有探子ꎮ这是刚才的事ꎮ”中年店老板又说:“刚才街正传安定营长官的话ꎬ各家各户ꎬ一旦发现了同志军探子ꎬ定要赶紧报告ꎮ知情不报者ꎬ都要连坐ꎮ我看你老师是个读书人ꎬ才好心告你实情ꎮ冤冤枉枉被安定营当探子捉了去ꎬ实在划不来ꎮ”听店老板这样一番话ꎬ李世楷只好带着儿子李慎思ꎬ怏怏打道回家ꎮ那天下午ꎬ李世楷立于张爷庙大门外ꎬ还是观看了好一阵ꎬ最终怏怏而走ꎮ行至正街ꎬ突然前方一阵喧闹ꎬ有急促马蹄声响起ꎬ由远而近ꎮ只见街边小贩急急收摊收挑子避让ꎬ行人也慌张躲闪ꎮ没等李世楷回过神ꎬ十数匹高头大马ꎬ从街那头急驰而来ꎮ街边有人朝他高喊:“大老师ꎬ快躲开!大老师ꎬ快躲开!巡防军马队来了!”李世楷听见喊声ꎬ抬眼又见马队横冲直撞而来ꎬ自家心里也慌了ꎮ竟一时手足无措ꎬ不知该往哪里躲ꎮ幸亏身旁一盐工壮汉及时拉了他一把ꎬ李世楷才没被为首那马撞翻ꎬ跌倒在巡防军无数马蹄之下ꎮ“好险!好险!”“大老师好险!”旁边市民纷纷望李世楷叹道ꎮ几步之外ꎬ一挑担卖沙胡豆炒花生的老者ꎬ却没那么幸运了ꎮ因年岁大了动作慢ꎬ躲闪不及ꎬ炒货挑子被撞翻不说ꎬ额头还挨了巡防军卫兵一刀背ꎮ老人摔倒在街沿ꎬ额头上鲜血直冒ꎬ却又心痛散落一地的胡豆花生ꎮ不顾血流满面ꎬ一边哭泣ꎬ一边挣扎起来去收捡ꎬ有好心市民纷纷援手相帮ꎮ李世楷平时少有过河来自流井闹市这边ꎬ对巡防军上下横行霸道ꎬ欺压民众的事知之不多ꎮ听周围市民讲ꎬ刚才那横冲直撞的十数匹高头大马ꎬ正是巡防军徐统领及其卫兵ꎮ刚才那份水电报传单ꎬ加上此时此刻的经历见闻ꎬ世楷先生内心的怒火ꎬ被彻底点燃了ꎬ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炸弹!”“对ꎬ炸弹ꎬ眼下要的ꎬ就是炸弹!只有炸弹才管用!只有炸弹才解决问题!”李世楷在大街上一边走ꎬ脑子里一边胡乱冒着这些念头ꎮ又忆起前些年在他们革命党内部一直传颂着的ꎬ党人用炸弹刺杀清廷留洋五大臣ꎬ以及党自流井保路风云人汪精卫、黄复生用炸弹刺杀摄政王那些让革命党兴奋和景仰的人和事ꎮ此刻ꎬ他李世楷手中若是有一颗炸弹ꎬ别看是个文弱书生ꎬ他一定敢跑到陕西庙ꎬ把炸弹朝巡防军司令部那帮混蛋家伙投过去ꎬ炸他个人仰马翻才好!甚至ꎬ就是让他即刻赴省城督府衙门ꎬ朝赵尔丰投炸弹ꎬ他李世楷也敢!可惜呀ꎬ此刻他手里没有一颗炸弹!“如何才能搞到炸弹呢?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炸弹ꎬ哪怕一颗!”李世楷边走边想ꎮ突然ꎬ他脑子里灵光一闪ꎬ记起有次同吴坚仲喝酒ꎬ无意中听他说起ꎬ贡井旭川书院旁边一条小巷ꎬ有个青年男子ꎬ姓林或是姓凌ꎬ这人曾是书院学生ꎮ后留学日本ꎬ读的是工科ꎬ懂得一点化学知识ꎬ自家试制过炸弹ꎮ听说ꎬ连同盟会四川负责人吴玉章ꎬ都从荣县专来贡井找他ꎬ商量造炸弹事宜ꎮ此事不知详情ꎮ况且ꎬ李世楷当时视造炸弹、搞暗杀等为“暴力”行为ꎬ颇有些不以为然ꎬ也不感兴趣ꎬ就没有深问ꎮ此时想起这事ꎬ世楷先生却大感兴奋ꎮ“对ꎬ对极了!现在就上贡井ꎬ找那林先生!哪怕找人借钱筹款ꎬ也要把炸弹造出来ꎬ炸他巡防军!炸他赵尔丰!”那天下午ꎬ李世楷果真远走贡井ꎬ翻土地坡ꎬ整整步行了两个钟头ꎮ不过ꎬ他在旭川书院一带ꎬ找遍所有旁边小巷ꎬ也没找到姓林或是姓凌的青年男子ꎬ不得不失望而归ꎮ晚上ꎬ李世楷一直闷闷不乐ꎮ独自喝了几口闷酒ꎬ倒床就睡ꎮ迷糊间ꎬ突然记起身上那份水电报传单ꎬ骤然惊觉ꎬ顿时有了主意ꎮ他立马起身ꎬ来到书房ꎬ在灯下铺纸磨墨ꎮ“没有炸弹ꎬ我就用传单当炸弹ꎬ以笔墨代刀枪!一样反他赵尔丰ꎬ一样革命!”当晚ꎬ李世楷一直忙到下半夜ꎬ手抄水电报数十份ꎮ第二天ꎬ整个垒柴口ꎬ不管上街还是下街ꎬ所有商家店铺ꎬ包括住家户ꎬ都得到了一份同样内容的手抄传单ꎮ隔一天ꎬ世楷先生还想再散发点传单ꎮ他一路走ꎬ还一路在心里寻思ꎬ此番ꎬ不仅要在垒柴口街上ꎬ还想带到张家沱码头一带茶铺ꎬ甚至自流井闹市的茶馆茶铺里面ꎬ向茶客们散发一点ꎮ然而那天ꎬ他刚上垒柴口街ꎬ碰到的第一家店铺是家杂货铺ꎬ中年店老板姓宋ꎮ没等李世楷把藏在怀里的传单掏出来ꎬ那宋老板就对他连连摆手ꎬ意思是“不敢要”ꎮ又用手在自己颈子上比了个动作ꎬ示意要“杀头”ꎮ李世楷当即一愣ꎮ宋老板对他抱拳笑笑ꎬ似致歉意ꎬ转身走了ꎮ李世楷愣了片刻ꎬ心想此家不要ꎬ自己再走第二家ꎬ第三家ꎮ这时ꎬ一个很面善又有点熟的邻人ꎬ走上来ꎬ悄悄把他拉到一个巷口外边无人处ꎬ低声告诉他说:“李老师ꎬ你那些写字的纸飞飞ꎬ不要再发了ꎮ”那人面色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街上ꎬ是否有人在注意他们ꎬ这才又说:“昨天ꎬ地保和街上的甲长ꎬ每家都在查ꎬ都在收ꎮ还说ꎬ这事要是巡防军知道了ꎬ是要砍脑壳的呀!又说ꎬ他们也是为乡亲地邻好ꎬ大家小心为好!”李世楷听了这些话ꎬ也是呆住了ꎮ他完全没想到过ꎬ会出现这种事情ꎮ他站在那里ꎬ愣了好一阵ꎮ想了想ꎬ终于反身往家走ꎮ归家ꎬ他即刻将那一把传单塞进灶膛里一把火烧了ꎮ毕竟ꎬ兴隆大客栈住店的张太医仅仅因一句话ꎬ就被巡防军捉去砍脑壳的事ꎬ他是知道的ꎬ也深知其中的厉害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