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统三年(1911)ꎬ是传统农历的辛亥年ꎮ辛亥年农历二月初三(公历3月3日)ꎬ世楷先生刚过三十二岁生日ꎮ家里人ꎬ和几个当时在自流井老家的密友ꎬ如雷民心、吴坚仲、谢公杰等ꎬ分别为之设酒庆生ꎮ开春不久ꎬ世楷先生不顾富顺熊知县再三挽留ꎬ辞去了富顺县中学堂校长之职ꎬ回了自流井老家ꎮ准备稍事休整十天半月ꎬ拟赴省看看局势发展ꎬ再定个人去留ꎮ这天ꎬ釜溪河一带ꎬ阳光明媚ꎬ暖风微微ꎮ早饭过不久ꎬ雷民心就找人专门跑了一趟垒柴口ꎬ给世楷先生带信来ꎬ相约上午十点左右ꎬ一起在张家沱码头吃茶ꎮ雷民心带来的口信还说ꎬ吃茶吃到中午时辰ꎬ再找家馆子吃酒ꎮ最好去张家沱码头上ꎬ那家小有名气的陈牛肉馆子吃牛肉ꎮ李世楷其时正在自家园子里ꎬ个人半躺在马架椅子上ꎬ喝茶读闲书ꎮ一听雷民心口信ꎬ顿时心情大好ꎮ心里说ꎬ这雷二娃还惦记着张家沱陈牛肉啊ꎮ那个上午ꎬ两人一直在码头上吊脚楼茶铺内堂靠窗的一张茶桌上吃茶ꎮ上午的码头ꎬ众人正忙着ꎬ茶铺里茶客不多ꎬ不靠街巷的内堂里面ꎬ尤为清静ꎮ两人心情都很闲ꎬ彼此讲点时政新闻ꎬ说些七古八杂的闲话ꎮ窗外是春天阳光下的釜溪河ꎬ码头河滩上ꎬ大大小小盐船货船ꎬ正忙着装船卸货ꎮ一众船工脚夫ꎬ在船舱和走上去会打闪的跳板上ꎬ过来过去ꎬ上上下下ꎮ沱湾深处那块小沙洲ꎬ一众渔夫在沙滩上编织修补渔网ꎮ稍远处ꎬ岸边石块上ꎬ有洗衣女在搅水捣衣ꎮ举眼望去ꎬ山光水色ꎬ一池绿水ꎬ沿河两岸一派风轻云淡、山水相依的景致ꎮ雷民心往窗外望了一阵ꎬ面对如此山光水色好景致ꎬ似乎心有所感ꎮ却突然又收回目光ꎬ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ꎬ朝世楷先生说:“今年又逢辛亥年ꎬ关于这辛亥年ꎬ李兄在县城那边ꎬ不知可听到一些什么说法?”“说法?”世楷先生有些不解ꎬ“你想听啥子说法?”“啥子说法?辛亥年ꎬ大乱之年ꎬ大变之年啊ꎮ一个甲子前的辛亥年ꎬ天下突遭那场长毛之乱ꎮ自此这辛亥年被坊间视为凶年ꎬ大乱之年ꎮ”李世楷似乎明白了雷民心的意思ꎬ“哦”了一声ꎬ说:“县城那边ꎬ是有些说法ꎬ说是今年逢辛亥ꎬ会有大事发生ꎮ”想了想ꎬ又有点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ꎬ“至于那些说法ꎬ我看未必ꎮ”雷民心的叹气忧虑是有道理的ꎮ本来ꎬ辛亥年只是农历纪年一个甲子里面ꎬ平平常常的一个年头ꎮ但清中晚期以来ꎬ民间一直有个说法ꎬ说是六十年循环的甲子中ꎬ每逢辛亥ꎬ天下必有大事发生ꎮ坊间传言最有力的证据就是ꎬ一个甲子前那个辛亥年(1851)ꎬ发生了被称为“太平天国运动”的事件ꎬ天下大乱ꎮ这宣统三年ꎬ又逢辛亥ꎮ从上年底开始ꎬ坊间有些人就多有不安与惶恐ꎮ“值此辛亥年ꎬ天下会不会再有大事发生?会不会再来一次天下大乱?”而有些人ꎬ则又有所期待ꎬ甚至怀着某些热望ꎬ巴不得这辛亥年早点来ꎬ且来得更有名堂ꎬ更有板眼ꎮ民间关于辛亥年天下必有大事发生的那些传言ꎬ世楷先生不管在富顺县城ꎬ还是在自流井老家那边ꎬ先先后后都听到过一些ꎮ这年的年前及开年之初ꎬ其乡邻街坊ꎬ朋友同事ꎬ县中学堂学生中ꎬ乃至茶馆酒店里面ꎬ茶客酒客摆闲龙门阵时ꎬ都曾有过类似传言ꎮ而且各自说法不一ꎬ有的说法可谓玄之又玄ꎬ会让听到的人ꎬ产生莫名的恐惧或是兴奋之情ꎮ对此ꎬ世楷先生一笑置之ꎬ并不多作理会ꎮ其时ꎬ他正处年富力强的人生黄金时段ꎮ头脑中ꎬ值得认真关注的东西ꎬ肯定不是那些辛亥年坊间传言一类ꎮ不过ꎬ这天有些话从好友雷民心口里说出来ꎬ其分量肯定不一样ꎮ“李兄ꎬ正月初五那天ꎬ我们两个ꎬ加上曹笃ꎬ在新街子临江酒楼喝年节酒ꎮ”雷民心沉思片刻ꎬ又朝李世楷说起另外一个话题ꎬ“那天曹笃这位仁兄ꎬ不是还另外带了个外地朋友来ꎬ这事你还记不记得?”世楷先生想都不想ꎬ就带点不以为然的神色回答说:“咋个不记得ꎬ像是个有点拧筋贯骨的人ꎮ”看雷民心脸上神情似笑非笑ꎬ李世楷先生多加了两句ꎬ说:“我们几个在自流井保路风云一起吃酒喝茶ꎬ整了差不多一个下午ꎮ那人一直不大开腔ꎬ装起个舅子样子ꎮ”雷民心听世楷先生说那人有点“拧筋贯骨”ꎬ“装个舅子的样子”ꎬ不觉一笑ꎬ说:“人家可能本来就不爱说话ꎬ倒不是真的拧筋贯骨在装舅子ꎮ”雷民心又问世楷先生:“李兄ꎬ你可知道那朋友ꎬ到底是干啥子的?”世楷先生说:“我记得曹笃说ꎬ那朋友姓张ꎬ是眼下在云贵川一带交界处做点竹木生意ꎬ是个小老板ꎮ”“小老板?做点竹木生意?”雷民心又是一笑ꎬ笑过ꎬ别有意味地问李世楷:“李兄ꎬ你知不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他到底姓张还是不姓张?”世楷先生看雷民心脸上这时露出的ꎬ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ꎬ这才猜想到ꎬ这里面说不定有点文章ꎮ他记得ꎬ过完春节正月初五那天ꎬ世楷先生、雷民心、廖绪初几个朋友ꎬ相约到新街那家临江酒楼一聚ꎬ喝新春年节酒ꎮ正好ꎬ在成都蚕桑学堂任监督的曹笃ꎬ也回自流井过年ꎮ得知消息ꎬ把曹笃也约来参加了这场年节酒聚ꎮ远在三多寨老家过年的廖绪初ꎬ本来已答应专来自流井一聚ꎬ因家里临时有族中长辈来拜年ꎬ一时走不开ꎬ托人带口信致歉ꎮ却没料ꎬ到酒聚开席时ꎬ与曹笃同来赴席的ꎬ还有一个外地朋友ꎮ这人三十岁出头ꎬ川东口音ꎬ其个子中等ꎬ却体格结实ꎬ穿件稍显宽大的半新棉袍ꎬ外面罩件羊皮褂子ꎬ戴顶缎面瓜皮帽ꎬ模样像个小商人ꎮ曹笃介绍时也说ꎬ此人姓张ꎬ人称张先生ꎬ是当年在泸州读书时相识的一位朋友ꎮ眼下在云贵川一带山区ꎬ做点竹木生意ꎮ这次随曹笃到自流井来ꎬ就是想在东西井场走走ꎬ看看各盐商井灶上有没有合适的生意可做ꎮ两人话虽这样说ꎬ但世楷先生和雷民心却觉得ꎬ曹笃所称的这位张姓朋友ꎬ面色深沉安稳ꎬ目光锐利且带几分警觉ꎬ且出言谨慎ꎮ世楷先生早年曾拜师练过拳术ꎬ接触过一些武林人士ꎮ他隐隐觉得ꎬ这位张先生ꎬ身上及面色眼神中ꎬ透出一种武林中人或是军人气质ꎮ他心里暗自猜想ꎬ这人恐怕有些来历ꎬ其真实身份肯定不大像小商人ꎮ四个人占了里间临釜溪河的一张桌子ꎬ各坐一方ꎮ那天年节春酒喝得很高兴ꎬ曹笃特意从省城带来的两瓶绵竹大曲ꎬ被四个人喝了个精光ꎮ下午ꎬ四个人又去湖广庙茶园喝茶ꎬ天南海北谈了好一阵才分手ꎮ不论吃酒还是吃茶ꎬ这张姓朋友ꎬ话都说得很少ꎮ这似乎让李世楷更验证了ꎬ当初感觉这人恐怕有些来历的猜想ꎮ所以ꎬ这天雷民心一提起这人ꎬ世楷先生就记忆犹新ꎬ且多少有了点兴趣ꎬ就老老实实回应说:“不知道ꎬ真不知道ꎮ”说罢ꎬ又忍不住问雷民心:“他不姓张又姓啥子?”雷民心又是一笑ꎬ说:“这人不姓张ꎬ但也不姓李ꎮ当然更不会姓雷ꎮ”雷民心朝世楷先生带点幽默地说ꎮ世楷先生一听ꎬ就明白了几分ꎬ心里暗想ꎬ这人十有八九是“革字头”了ꎮ其时ꎬ同盟会被称为革命党ꎬ坊间俗称“革字头”ꎮ不过ꎬ涉及“革字头”的话题ꎬ就不便多问ꎬ任由雷民心说与不说ꎬ随他自便ꎮ其实ꎬ世楷先生和雷民心ꎬ与曹笃一样都是“革字头”ꎮ只不过ꎬ这些年来ꎬ由于各自处境不同ꎬ又仿佛大浪淘沙ꎬ他们这些革命党ꎬ也有了很大的不同ꎮ世楷先生自从经历了那次刺杀赵尔丰案风波ꎬ受牵连被省警察厅传讯ꎬ并被关了一天一夜之后ꎬ他真真切切觉得ꎬ自己天生不是搞政治ꎬ当革命家的料ꎮ还是埋头自家做点学问ꎬ或是在教育方面文化方面ꎬ干点实事为好ꎮ而雷民心ꎬ则是一直想追随其兄ꎬ谋求出国留学之路ꎮ言行上ꎬ也与革命党那些事情ꎬ有了一定距离ꎮ而不是像张爵培、谢持、曹笃这些同学朋友ꎬ还在或明或暗ꎬ或深或浅ꎬ一心一意干着革命党的事情ꎮ茶谈中ꎬ雷民心终于说了张先生的真实身份和来历ꎮ雷民心对世楷先生说ꎬ那天ꎬ与曹笃同来的所称的“张先生”ꎬ其实姓饶ꎬ真名叫饶国梁ꎬ别号“小峰”ꎮ他也不是从泸州那边过来的ꎬ而是来自大足县ꎮ世楷先生听到这里“哦”了一声ꎬ说:“怪不得ꎬ那天听他说话ꎬ分明是川东一带口音ꎮ”雷民心打开茶碗喝了口茶ꎬ又说:“当然ꎬ此人更不是做生意的小老板ꎬ他去年才从省城的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毕业ꎬ原是川东那边军营里的一名军官ꎮ”世楷先生又想ꎬ怪不得那天ꎬ感觉他身上有武林或军人气质ꎬ想想就忍不住问:“那他来自流井干啥?”雷民心说:“当然不会是来做竹木生意ꎮ哪有过年时节ꎬ来井场看竹木生意的?”世楷先生说:“也倒是ꎮ民间都有不破五之说ꎬ做生意的不过正月初五ꎬ是不会出门的ꎮ有的甚至要过了正月十五ꎬ才会出门ꎮ”这时ꎬ雷民心看李世楷一眼ꎬ说:“那个饶国梁ꎬ是来找曹笃ꎬ要他想办法整点钱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李世楷试着问:“整点钱?筹措起事经费?”“也是ꎬ也不完全是ꎮ除了起事经费ꎬ还要筹措路费ꎮ好几个人一起下广东的路费ꎮ”“一起下广东?他们是要去广东起事?”雷民心朝茶铺里外看了看ꎬ见没啥子闲杂人可以听见他俩说话ꎬ就点点头:“具体地点在广州ꎮ听说这次ꎬ要弄一场很大的事ꎮ”虽然都是脱离革命党那些实际事情了ꎬ但雷民心这方面的消息ꎬ比世楷先生更多更灵通ꎮ也不知他这些消息ꎬ到底是从哪个渠道得来的ꎮ“曹笃为他整到钱没有?”“开始倒是碰了点钉子ꎮ当初说好了要凑点钱的几个井场盐商ꎬ先后都变了卦ꎬ到头来不肯出钱了ꎮ把曹笃急得不得了ꎬ当初他是答应过熊克武ꎬ那个饶国梁才到自流井来找曹笃ꎬ等着拿钱做赴广州路费和起事经费的ꎮ”雷民心喝了口茶ꎬ问世楷先生:“熊克武这人ꎬ你李兄怕是也知道的?”“啷个不知道?听曹笃说起过ꎬ此人有些来历ꎮ”世楷先生说ꎬ“曹笃说的ꎬ那年江安起事失利ꎬ熊克武被官府通缉ꎬ他连夜跑到板仓坝树人学堂ꎬ藏身在王作甘那里ꎬ躲过了官府追捕ꎮ自此之后ꎬ本人才对王作甘这个盐商后代ꎬ以及他在板仓坝办的那个树人学堂ꎬ有点另眼相看ꎮ”“曹笃到底是有些办法ꎬ”雷民心感叹一句ꎬ朝李世楷说ꎬ“最后是从一个私人朋友那里ꎬ筹措到一笔钱ꎬ那个饶国梁才得以去了广东ꎮ”“哪个私人朋友?”“这个嘛ꎬ就不好告诉你李兄了ꎮ”雷民心卖了一个关子ꎬ“因为涉及曹兄的一些私密事情ꎮ”听说涉及曹笃私密事情ꎬ李世楷就不好再问了ꎮ对朋友间私密事情ꎬ世楷先生向来不详问ꎬ不多打听ꎮ别人愿说ꎬ他听了就听了ꎬ最多当场议论几句了事ꎬ过后不传不扩散ꎮ别人不说ꎬ他也不再问ꎮ过了好些时候ꎬ世楷先生才终于知道了ꎬ曹笃那个“私人朋友”到底是谁ꎮ原来ꎬ那所说的“私人朋友”ꎬ是一个名叫李四妹的名妓ꎮ此人在自流井坊间ꎬ曾经一度大名鼎鼎ꎮ不过ꎬ李世楷当时并不认识这个李四妹ꎮ再后来ꎬ李世楷又听到曹笃与李四妹之间的一点“花边新闻”ꎮ不过ꎬ他一直没向曹笃求证过ꎮ李世楷再听到化名“张先生”的饶国梁ꎬ以及广州起事详细点的消息ꎬ已是三个月后在省城的时候了ꎮ那时饶国梁以及广州起事的同伴ꎬ已长眠在广州郊外一个叫“红花冈”的地方ꎮ后来那地方ꎬ被改名为“黄花冈”ꎮ赫赫有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名录ꎬ就有饶国梁的大名ꎮ孙中山先生后来为«七十二烈士事略»写有一篇«序言»ꎬ其中说:“是役也ꎬ碧血横飞ꎬ浩气四塞ꎬ草木为之含悲ꎬ风云因而变色ꎬ全国久蛰之人心ꎬ乃大兴奋ꎮ”七十二烈士里面ꎬ四川有三人ꎬ是除福建、广东之外ꎬ人数占第三位的省份ꎮ三人中ꎬ当年与自流井有关联的ꎬ竟有两人ꎮ其中比饶国梁更为有名的那位ꎬ就是大名鼎鼎的喻培伦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