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三赶回码头后ꎬ小客厅就只剩下赵安明和李松海ꎮ其时ꎬ已是开饭时间ꎬ李松海招呼赵安明去小餐厅把饭吃过了再议ꎮ昨晚煨的那锅山菇火腿汤ꎬ还剩小半锅ꎮ李松海让厨子把那半锅山菇火腿汤ꎬ煮开了ꎬ加点新鲜豌豆尖在汤里面ꎬ原锅原汤端上桌ꎮ又炒了两个热菜ꎬ再配一个佐酒冷盘ꎬ就是一顿不错的午餐ꎮ因下午还要商议应变计划ꎬ中午两人就没喝多少酒ꎮ仍是那种“牛眼睛”酒杯ꎬ只让赵安明喝了两小杯ꎬ不过是令赵师爷随随酒兴ꎬ浅尝而已ꎮ饭后ꎬ两人回小客厅对坐ꎬ一边喝茶抽烟ꎬ一边商议正事ꎮ赵安明抽的烟ꎬ仍是头天晚上李松海送他的什邡叶子烟ꎬ味道确实不错ꎮ喝的茶ꎬ却是外地访客送的上等叙府毛尖ꎮ昨日上午ꎬ有外地访客来武馆拜艺ꎬ敬送李掌门一盒上等叙府毛尖ꎮ访客走后ꎬ李松海拿起那盒叙府毛尖ꎬ用手惦了惦ꎬ朝赵安明说:“这叙府毛尖ꎬ算什么品级的茶啊?我李某武夫一个ꎬ也弄不明白好喝不好喝ꎮ赵兄你是品茶高手ꎬ你拿去品尝品尝ꎬ这叙府毛尖比起雅州毛尖ꎬ口味到底哪家更好?”赵安明是明白人ꎬ他知道ꎬ这是李松海要送东西于他ꎬ又费尽心思地说点不伤他面子的话ꎮ赵安明也不管他ꎬ接过那叙府毛尖ꎬ仔细看了看ꎬ笑着点点头ꎬ表示笑纳了ꎮ在他看来ꎬ别人找他想点子ꎬ出点主意ꎬ送些钱财礼品ꎬ是天经地义的事ꎬ他一概照收不误ꎮ今天下午喝茶ꎬ赵安明心想ꎬ常言道ꎬ酒要吃得陈年ꎬ茶要喝得新鲜ꎮ也就把那叙府毛尖开了尝新ꎮ这茶喝上第二开ꎬ赵安明口味上果然就有了个比较ꎬ心里寻思片刻ꎬ开口对李松海说:“要说茶味口感ꎬ似乎还是雅州毛尖要地道些ꎮ毕竟ꎬ那里是高山地域ꎬ又是百年老茶区ꎬ采摘ꎬ烘炒ꎬ这些功夫ꎬ恐怕也要正宗点ꎮ”再喝一口ꎬ看看李松海ꎬ又说:“当然ꎬ这叙府毛尖ꎬ味道也是不错ꎮ也算上等毛尖ꎬ起码比湖广庙茶园二楼卖的那绿毛峰好ꎮ”李松海本身对茶品茶道这些ꎬ素无心得ꎬ此时更无兴致多谈这个话题ꎬ他的心思全在如何与安定营较量这些大事方面ꎮ此刻ꎬ他最关心的是ꎬ如何与赵师爷静下心来认真商议蔡三若是绑人成功ꎬ如何应付随之出现的变局ꎬ怎么周到地考虑各种对策ꎮ不过ꎬ他深知赵师爷的习性脾气ꎬ知道他这人是资深的“烟酒茶三开”ꎮ任何事找他出点子ꎬ讨主意ꎬ若是酒没喝得高兴ꎬ其烟瘾茶瘾没过足ꎬ他是不会认真去动脑子想办法的ꎮ按赵安明自己的说法ꎬ“烟瘾没过够ꎬ茶瘾没过够ꎬ酒没喝高兴ꎬ脑壳都是木的ꎬ咋个想得出好点子?”所以此刻ꎬ尽管李松海本身最想的是如何与赵师爷静心来商讨应变大事ꎬ但表面上ꎬ还是要装得不急不忙ꎬ耐着性子听赵安明品评叶子烟的烟味如何ꎬ是雅州毛尖茶味更好ꎬ还是叙府毛尖茶味更好ꎬ这些无聊闲话ꎮ果然ꎬ直到赵师爷把那碗新泡的叙府毛尖ꎬ喝了个两三开ꎬ又把叶子烟瘾过足了ꎬ才慢条斯理地一边拿那根长烟杆在桌子边上抖烟灰ꎬ一边对李松海说:“李兄ꎬ你不说我都晓得ꎬ你现在心里在着急起得ꎮ说不定呢ꎬ你老兄还在心里骂我埋怨我ꎬ赵烟杆不宜识好ꎬ酒也喝了ꎬ烟也抽了ꎬ茶也吃了ꎬ就是一个人东说西说ꎬ不跟老子谈正事ꎮ”李松海哈哈一笑ꎬ说:“赵老师你说的啥子?我李松海再急ꎬ再冒火ꎬ也不敢骂你赵大师爷哟ꎮ怕就怕ꎬ这回没把你老人家伺候好ꎬ以后你不肯上门来再给我出点子ꎮ”一听李松海称他为“老人家”ꎬ赵安明也乐了ꎬ把他那根长叶子烟杆从嘴巴上取下ꎬ连连摆手ꎬ说:“莫乱喊ꎬ李兄莫乱喊ꎮ啥子老人家?你安心要折我的寿?莫把我赵安明喊老了ꎮ”两人说笑一阵ꎬ终于谈起了正事ꎮ到底是师爷出身ꎬ真正谈起了正事ꎬ赵安明就露出了与常人不同的那种师爷本色ꎮ虽仍是那根长叶子烟杆不离手和嘴巴ꎬ但脸上神色明显郑重起来ꎮ其说话语气ꎬ虽仍是有点慢条斯理ꎬ但所谈出来的一些东西ꎬ显然经过自己一番深思熟虑ꎮ赵安明首先向李松海ꎬ讲述了自己对事情的下步走向ꎬ以及可能发生的自流井保路风云周折的预测ꎮ赵安明一面很有兴味地将那根长叶子烟杆来来回回把弄着ꎬ一面慢慢悠悠地对李松海说道:“李兄ꎬ我听人说ꎬ平时ꎬ你李兄常常对手下弟子说ꎬ人生在世ꎬ最好能干出一番大事ꎮ李兄ꎬ你知不知道?若说干大事ꎬ此番事起ꎬ依我之见ꎬ就是一桩大事ꎮ”李松海不明白赵安明此时为何要与他说干不干大事的话题ꎬ一时不好回答ꎬ就只顾个人抽他的水烟ꎬ闷不作声ꎮ赵安明此时兴致一来ꎬ也不管李松海答与不答ꎬ仍顺着自家思路ꎬ继续说开了去ꎮ他说:“在我看来ꎬ照蔡三的本事能耐ꎬ以及那番布置ꎬ今晚ꎬ他带手下兄弟绑黄麻哥的事ꎬ十有八九会获得成功ꎮ这事一闹ꎬ整个自流井ꎬ还有富顺县衙官府内外ꎬ肯定要惊动各方ꎬ事情可能会闹得天大ꎮ肯定是多年来自流井里里外外ꎬ惊天动地一桩大事ꎮ”赵安明又点燃手中的长叶子烟杆ꎬ吞云吐雾起来ꎬ好一会儿ꎬ才又认真说:“如此一来ꎬ我等着眼的ꎬ应是安定营那边ꎬ在获知黄麻哥被绑的消息之后ꎬ将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和举动ꎮ李兄ꎬ你说是不是?”李松海点点头ꎬ表示对赵安明分析的完全认可ꎮ说:“赵老师所言极是ꎮ”“那么ꎬ李兄ꎬ安定营那边ꎬ”赵安明直截了当地对李松海问道ꎬ“会有什么样举动?到底会把你武馆如何打整?你考虑过没有?”“这事ꎬ昨晚上倒是想过一些ꎬ”李松海有些似是为难地搔搔头ꎬ迟疑片刻ꎬ老老实实说道ꎬ“但想得不太深ꎬ也不太周全ꎮ后来ꎬ没想出个所以然ꎬ就不大去想它了ꎮ心想ꎬ最多大不了和他安定营干上一仗了事ꎮ”“最多干上一仗了事?如此就能了事?”赵安明一笑ꎬ目光直逼李松海ꎬ略为提高了一点声音说ꎬ“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吧ꎮ”赵安明笑过之后ꎬ露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色ꎬ对李松海说:“李兄ꎬ古话有说ꎬ上山容易下山难ꎮ为了救陆兄两人ꎬ如今你让蔡三带人去绑他黄麻哥ꎮ此事一旦做成ꎬ打个比方ꎬ你李松海及手下武馆兄弟ꎬ就等于是正式‘上山’了ꎮ那就合了古人的说法ꎬ成了这上山容易下山难之架势ꎮ那么ꎬ我再问你ꎬ眼下情势之下ꎬ你我究竟该如何‘下山’法?其间ꎬ真正的难处又在哪里?这些ꎬ作为领军之将的李兄ꎬ你仔细考虑过没有?”李松海顿时被赵安明一席话ꎬ点到了要害之处ꎮ眼前如何应变ꎬ如何谋局ꎬ这些关键紧要ꎬ此前他实在没去深入想过ꎬ说大不了和安定营干上一仗ꎬ也确实是一时气愤之下ꎬ或是说无其他路可走ꎬ一时不服且无奈之举ꎮ有江湖上那种破釜沉舟ꎬ不顾一切的味道ꎬ却不是那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最佳选择ꎮ“你说最多干上一仗了事ꎬ那我们两人就来算算ꎬ你李门武馆有好大的实力ꎬ他安定营那边ꎬ又有好大的实力ꎮ”赵安明把一只手张开ꎬ对李松海扳起手指头ꎬ一样一样地盘算道ꎬ“是比人马?还是比枪支武器?再不然比打仗经验?你说说ꎬ有哪一样哪一桩ꎬ你李门武馆能胜得过他安定营?”李松海一时无言ꎮ假若蔡三绑人得手后ꎬ眼下武馆这边ꎬ应当备有哪些举措?李松海作为当家掌门人ꎬ这两天多少有所考虑ꎮ不过ꎬ话又说回来ꎬ这些个深思熟虑ꎬ运筹帷幄的功夫本事ꎬ不是他李松海的强项ꎮ如今ꎬ赵安明认真过问起来ꎬ一项一项与他冷静细算ꎬ他才明白ꎬ真正要应对复杂局势ꎬ与赵安明赵师爷比较起来ꎬ他还差很多火色ꎮ心思到此ꎬ李松海赶紧向正抽着叶子烟望他的赵安明ꎬ双拳一抱ꎬ做恭敬施礼状ꎬ口里说:“赵兄ꎬ此番事情ꎬ实在关系太大ꎬ说不定ꎬ我李门武馆之生死存亡ꎬ亦关系其间ꎮ”停了停ꎬ又认认真真地说:“赵兄你不是不知道ꎬ小弟我才疏识浅ꎬ读书不多ꎮ这些出谋划策的事情ꎬ还真不是我李松海能整得伸展的ꎮ所以ꎬ这些事情上ꎬ都望赵兄多拿主意ꎮ总之ꎬ眼下我一切听你赵兄的ꎮ”赵安明手握长叶子烟杆正抽烟ꎬ一听这话ꎬ就对李松海笑了笑ꎮ片刻ꎬ又当仁不让地点点头ꎬ似乎对此表示认可ꎬ嘴里却多少带点客气地说:“虽说如此ꎬ主意还是要大伙来拿ꎮ俗话说ꎬ三个臭皮匠ꎬ顶个诸葛亮ꎬ李兄ꎬ你说是不是?”李松海哈哈一笑ꎬ说:“你赵兄也信这话?哈哈ꎬ那是俗话说来哄老百姓的ꎮ要按我李松海的话说ꎬ别说你三个臭皮匠顶不了一个诸葛亮ꎬ就是你三十个臭皮匠ꎬ乃至三百个臭皮匠ꎬ也怕顶不了一个诸葛亮ꎮ你想想ꎬ诸葛亮何许人物?中国几千年才出了这么一个ꎮ你三个臭皮匠ꎬ三十个臭皮匠ꎬ能顶得了?我看ꎬ怕是全天下的臭皮匠都召集拢来ꎬ也想不出诸葛亮那种能抵挡千军万马的点子ꎮ赵兄ꎬ你说是不是?”赵安明握着叶子烟杆ꎬ含笑不语ꎮ李松海又说:“所以ꎬ这历朝历代ꎬ诸葛亮那样的军师人物ꎬ才那么为贵ꎮ正是这个道理ꎮ”这时ꎬ李松海突然话锋一转ꎬ说:“不过ꎬ虽说几千年才出一个诸葛亮ꎬ但历朝历代ꎬ类似诸葛亮那样智慧聪明ꎬ关键危难时ꎬ能站出来想点子出主意的人ꎬ还是有不少ꎮ”自流井保路风云说到这里ꎬ李松海笑了笑ꎬ顺势给眼前这位赵师爷ꎬ送过来一顶“高帽子”:“远的不说ꎬ单说眼下这自流井ꎬ谁个不知ꎬ你赵安明赵师爷ꎬ就是有名的赵诸葛ꎮ”都说自古以来ꎬ读书文人ꎬ也还是喜欢人家给他戴高帽子ꎮ李松海这些话ꎬ赵安明听了自然也很是受用ꎮ他拿着叶子烟杆ꎬ慢悠悠抽了一阵ꎬ开口向李松海半开玩笑地说道:“李兄ꎬ古人有说ꎬ浩气临事ꎬ静气养身ꎮ眼下之机ꎬ就是临事时刻ꎬ而且临的是大事ꎮ不过ꎬ依本师爷看ꎬ有浩气的ꎬ该是你李兄ꎮ恶战在即ꎬ大敌当前ꎬ你李兄作为领军之帅ꎬ身上当然该多点浩气才好ꎮ至于我姓赵的ꎬ还是要静气养身ꎮ对不对?”说完ꎬ手拿叶子长烟杆ꎬ望李松海哈哈一笑ꎮ笑过了ꎬ拿烟杆抖烟灰抖得怦怦直响ꎮ李松海一听也笑了ꎬ想了想ꎬ就说:“我过去听师父讲过ꎬ古人说ꎬ真正的将帅人物ꎬ都是每临大事有静气ꎮ你赵兄遇如此变故ꎬ还能身有静气ꎬ处变不惊ꎬ乃是真正的将帅之才ꎮ”赵安明听见这话ꎬ又笑了笑ꎬ回应李松海说:“这是古书上汉高祖刘邦评议手下名将周勃的一句话ꎮ有人又说是本朝曾国藩曾大帅的话ꎮ总之ꎬ都是安在名人头上的ꎬ李兄却拿来安在我身上ꎬ本人实在受之有愧ꎮ”话说过了ꎬ赵安明收起那根抖完烟灰的长烟杆ꎬ望李松海说:“当然ꎬ话虽这么说ꎬ此番事大ꎬ不比往常ꎮ到底该如何应对ꎬ你李兄也好ꎬ我姓赵的也好ꎬ身上都既要有浩气ꎬ以便临事ꎬ也要有点静气ꎬ才能做到古人说的那种处变不惊ꎮ”说过这些话ꎬ赵安明重新点燃手里的叶子烟ꎬ不慌不忙地抽了两口ꎬ这才静下心来ꎬ仔细与李松海分析了眼下局势ꎬ以及他所想到的种种应对之策和举措ꎮ赵安明对李松海尤其强调说ꎬ事发之后ꎬ李门武馆这边ꎬ应当考虑的应变举措ꎬ是重中之重ꎮ在李松海看来ꎬ此刻的赵安明ꎬ才真正显露了他身上ꎬ仿佛有诸葛孔明那种每逢大事有静气ꎬ临危不乱ꎬ运筹帷幄的智谋与本事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