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火腿汤佐酒吃完ꎬ三人重回小客厅叙茶ꎬ这才谈及正事ꎮ赵安明重新在专为他准备的太师椅上坐下ꎬ端起茶几上的茶碗ꎮ缓缓喝下两碗茶水ꎬ抬起头ꎬ不紧不慢望李松海、蔡三两人说道:“先前也料想安定营那边ꎬ不会轻易放人ꎮ却万万没料到ꎬ安定营那帮家伙ꎬ会生出私盐大案这种事情来ꎮ如此看ꎬ这桩事ꎬ怕是真正有麻烦了ꎮ”“安定营那帮烂人ꎬ肯定是存心整人!”蔡三在一边气冲冲说了一句ꎮ赵安明将长叶子烟杆放在椅子一侧ꎬ朝蔡三看看ꎬ点点头说:“对头ꎬ蔡三哥说得对ꎬ安定营那帮家伙ꎬ是在借机生事ꎬ存心整人ꎮ”蔡三难得被赵安明夸奖一回ꎬ很是高兴ꎮ正想再说一两句什么话ꎬ还没想明白什么话好说ꎬ却听赵安明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道:“安定营那帮人ꎬ不仅存心整人ꎬ而且照眼下势头看ꎬ其居心ꎬ恐怕就不是一点个人纠纷的处置ꎬ而是别有用心ꎮ”这话说过ꎬ他朝李松海看了看ꎬ又望望蔡三ꎬ说:“安定营那边ꎬ如今不说事情起因ꎬ是陆谊成、陈老幺打了他们的人ꎬ而一口咬定是涉及私盐大案ꎮ依本人之见ꎬ这一变化ꎬ很值深思ꎮ其间ꎬ恐有甚为险恶的用心ꎬ令人不得不防ꎮ”接下来ꎬ赵安明对两人谈出自己对此的一番见解:“你想ꎬ打人案子ꎬ是属治安事件ꎬ一般会交给地方官府ꎮ也就说ꎬ案子是送自流井分县衙门ꎬ顶多交富顺县衙办理ꎮ而私盐大案ꎬ按朝廷规矩ꎬ这类案子地方官府无权处置ꎬ必须送省城ꎬ交省上盐道衙门ꎬ甚至总督衙门办理ꎮ此其一ꎮ”赵安明将长叶子烟杆点燃火ꎬ吧嗒吧嗒抽了两口ꎬ才又说:“况且ꎬ私盐案子正是他安定营缉查侦办范围ꎮ他说有事就有事ꎬ他要说无事就无事ꎬ一切由他安定营说了算ꎮ眼下ꎬ人扣在他这帮烂人手里ꎬ他想咋个整就咋个整ꎮ严刑逼供ꎬ搞假口供ꎬ假证据ꎬ皆有可能ꎮ此其二ꎮ”赵安明朝李松海看了看ꎬ眼露一点忧思ꎬ说:“李兄ꎬ我猜想ꎬ安定营如此行事ꎬ把事情故意弄得严重ꎬ其间不仅暗藏杀机ꎬ恐怕还包藏有更大祸心ꎮ这才是真正凶险所在ꎬ令人不得不防ꎮ”“暗藏杀机?”李松海听闻不免吃了一惊ꎬ“还有凶险所在?”“赵老师ꎬ会有啥子杀机?”蔡三闻听此言ꎬ也在一边眼巴巴盯住赵安明问ꎬ“凶险所在又是啥子?”赵安明望两人一笑ꎬ说:“古人有句成语ꎬ叫作项庄舞剑ꎬ意在沛公ꎮ不知二位听说过没有?”蔡三船工出身ꎬ没读过一天书ꎬ当然不知ꎮ李松海多年走南闯北ꎬ又跟过名师ꎬ倒是听过这典故ꎮ但怕拂了赵师爷兴致ꎬ也故说不知ꎮ赵安明听两人都说不知ꎬ就颇显得意且高兴ꎬ接下来开始引经据典ꎬ滔滔开讲ꎮ又有点像在两人面前ꎬ显弄点自家肚子里藏有高深学问ꎬ只是平日不轻易摆出来而已ꎮ“这个沛公ꎬ就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ꎮ是说当年项羽摆鸿门宴ꎬ宴席上ꎬ有意让手下大将项庄上来舞剑助兴ꎬ意在伺机刺杀刘邦ꎮ所以有‘项庄舞剑ꎬ意在沛公’之说ꎮ据本师爷所看ꎬ这次安定营想把陆谊成陈老幺的事搞大ꎬ弄成私盐大案ꎬ其间包藏祸心ꎬ就是‘项庄舞剑ꎬ意在沛公’ꎮ”赵安明看看李松海ꎬ意味深长地说:“依本师爷之见ꎬ安定营此番动作ꎬ意在武馆ꎮ”“意在武馆?他等想把武馆怎样?”李松海连忙问ꎮ赵安明微微一笑ꎬ说:“还用本师爷多说啊ꎮ李兄ꎬ不是有一句老话叫作‘人无害虎心ꎬ虎有伤人意’ꎮ本师爷所见ꎬ安定营就是候在武馆身旁的一只恶虎ꎮ”看李松海还是有些不解ꎬ赵安明又说:“想把武馆怎样?安定营那只恶虎想的就是ꎬ如何把你李门武馆的房产连带地皮ꎬ一并给夺了过去ꎬ占为他安定营的资产ꎮ”李松海闻听此言ꎬ才真正吃了一惊ꎮ俗话说无风不起浪ꎬ安定营近年想在李门武馆的房产地皮上打主意的事ꎬ李松海倒是多少知道一些ꎮ这是那位行事霸道的夏管带来自流井安定营接任后的事ꎮ原来ꎬ夏管带嫌作为安定营营房的海潮寺场地太狭小ꎬ庙宇厢房又多破旧ꎬ不成样子ꎮ尤其是ꎬ夏管带嫌海潮寺大门朝向坐东向西ꎬ风水不好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李松海听人说ꎬ夏管带是迷信很深的人ꎬ尤信风水ꎮ一向以为ꎬ风水不好ꎬ不仅要断财路ꎬ还会影响升官之途ꎬ所以每到一地赴任ꎬ他总是要先看驻地营房的风水ꎮ夏管带到自流井安定营接任ꎬ最让他不满意的事ꎬ就是海潮寺的风水ꎮ他迷信风水之说ꎬ自己也多少懂得一点ꎮ接任后ꎬ他前看后看ꎬ左看右看ꎬ怎么看ꎬ都觉得海潮寺风水不好ꎮ后来求到一个所谓高人名下ꎮ那人收了夏管带的银子ꎬ自然要向夏管带交代ꎮ高人在那一带考察一番ꎬ偏偏就看中了李门武馆ꎮ高人把夏管带领到自流井一带ꎬ各处山势地形紧要处走过一遍ꎬ最后来到武馆对面山顶ꎮ眺望一番ꎬ指着地形告诉他ꎬ武馆的大门朝向ꎬ坐地方位ꎬ山川地脉走势ꎬ阴阳平衡ꎬ在自流井地界之内ꎬ俱是上上等ꎬ可谓井场“第一风水之地”ꎮ夏管带一听就动了心ꎮ下来ꎬ他又多次微服私访ꎬ到武馆周边一带考察ꎮ走过几次ꎬ在他心目中ꎬ李门武馆门前那块大坝ꎬ大门处那杆高旗杆ꎬ以及旗杆顶上两个迎风飘扬ꎬ每到夜里就华灯齐放的大灯笼ꎬ这些ꎬ也都是与风水有关的好兆头ꎮ夏管带占据李门武馆的念头ꎬ也就愈发强烈ꎮ他公开或私下ꎬ都流露过要将李门武馆弄过来ꎬ改做安定营营房ꎮ夏管带也曾先后托人ꎬ与武馆掌门人私下商议试探过ꎮ向来豪强惯了的夏管带ꎬ原以为以安定营在自流井的强势和地位ꎬ此事并不难办ꎮ当年他驻防嘉州时ꎬ就嫌驻地营房风水不好ꎬ而看上了一处外省会馆南华宫ꎮ托人去交涉ꎬ对方很快就将楼宇整齐、风水极佳的南华宫ꎬ整个让给他做了营房ꎮ骄横霸道的夏管带ꎬ以为这回李门武馆的掌门人ꎬ也会如嘉州南华宫庙首一样识相ꎬ将武馆场地拱手让出ꎮ没料到ꎬ此次竟然吃碰ꎮ夏管带不死心ꎬ又找自流井分县衙门地方官出面ꎬ意在施压ꎮ哪知武馆掌门人李松海ꎬ软硬不吃ꎬ仍是一口拒绝ꎮ夏管带武馆场地没弄到手ꎬ反而吃碰丢面子ꎮ从此ꎬ对李门武馆及其掌门人一直怀恨在心ꎬ当然想伺机报复ꎮ这是半年多前的事ꎮ没想到ꎬ一年不到ꎬ老天爷就给他送来绝佳机会ꎬ夏管带哪肯轻易放过?这次ꎬ他就想来个“借东风杀曹操”ꎬ把李门武馆地盘ꎬ顺势弄过来ꎮ这时ꎬ抽叶子烟的赵安明ꎬ大概脑壳里思考的东西ꎬ终于有了点眉目ꎮ李松海和蔡三看到ꎬ这赵安明脸上ꎬ竟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ꎮ不过ꎬ他说出来的先是另一番话ꎮ“蔡三哥ꎬ”赵安明望着蔡三开口道ꎬ“你常年在张家沱码头ꎬ与船工脚夫们打交道ꎬ可曾听见那些下力人有句话ꎬ叫作心急吃不成热豆腐ꎬ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话?”此时的赵安明和颜悦色ꎬ话说得轻言细语ꎬ这在他来说非常少见ꎮ蔡三点了点头ꎮ只听赵安明又说:“此番ꎬ李哥李掌门把我请过来ꎬ我就是一个做热豆腐的角色ꎮ这热豆腐没有做好ꎬ没有煮过心ꎬ我赵师爷就不敢起锅端出来ꎬ是不是?而端上了桌子ꎬ豆腐太热太烫ꎬ你们这些吃家ꎬ又下不了口ꎮ否则就会烫伤了嘴巴ꎬ是不是?所以吃热豆腐不能心太急ꎮ这就叫ꎬ心急吃不成热豆腐ꎮ”李松海和蔡三两人也不作声ꎬ听赵安明一个人在说ꎮ接下来ꎬ赵安明就显露出他的师爷本色ꎬ正儿八经地说出一番话来:“蔡三哥ꎬ刚才你哥老倌还跟我生气ꎬ闹起要回张家沱ꎮ若你当真走了ꎬ我这么好的安天妙计ꎬ要收拾安定营那帮烂人ꎬ再去找谁来唱主角?”蔡三不知其什么用意ꎬ睁大眼睛把赵安明望着ꎮ“你蔡三哥不当主角ꎬ也就错过了一次在井场江湖露一手的机会了ꎮ”赵安明带点神秘地望蔡三一笑ꎬ说ꎬ“如此天赐良机都错失了ꎬ小老弟啊ꎬ你会抱恨终生的ꎮ”李松海一听这话ꎬ知晓这个大名鼎鼎的赵安明ꎬ把对付安定营的妙计良策ꎬ可能给想出来了ꎮ他眼睛一亮ꎬ对赵安明说道:“赵兄有了什么好主意ꎬ快说出来ꎬ让我等开开眼界ꎮ”蔡三也很兴奋ꎬ他站起身ꎬ望赵安明连连拱手ꎬ口里赶忙向其赔罪道:“哎呀赵老师赵师爷ꎬ刚才小弟说话不周ꎬ多有冒犯ꎬ小弟这就向赵老师赔礼ꎮ望赵老师君子不记小人过ꎬ多多包涵ꎮ”又说:“承蒙赵老师看得起我蔡三ꎮ赵师爷的安天妙计里面ꎬ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ꎬ我蔡三赴汤蹈火ꎬ也在所不辞!反正都是为李哥的事效力ꎬ对不对?”赵安明这才朝蔡三和李松海一笑ꎬ说:“要说ꎬ从我赵师爷肚子里想出来的名堂ꎬ如俗话说的ꎬ都是阎王爷出的点子———鬼主意ꎮ但这世上有些人ꎬ拿正话朝他说ꎬ他听不进去ꎮ你拿正事跟他打交道ꎬ他也不理睬你ꎮ最终ꎬ要真正拿一点鬼主意去收拾他ꎬ才对付得了ꎮ李兄ꎬ蔡三哥ꎬ你们说是不是?”李松海和蔡三当然连连点头ꎮ赵安明浅浅呷了口茶ꎬ放下茶碗ꎬ望李松自流井保路风云海和蔡三两人又说:“照我看ꎬ安定营那帮人ꎬ名义上是官军ꎬ其实就是一伙强盗ꎮ依我赵某之见ꎬ对付这帮黑心子家伙ꎬ也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ꎮ对付强盗ꎬ也只好用强盗办法ꎮ”李松海和蔡三ꎬ都一齐望着赵安明ꎬ静听下文ꎮ“如今我这里ꎬ倒有一个办法ꎬ就是古话说的ꎬ以其人之道ꎬ还治其人之身ꎮ”只听赵安明又说ꎬ“他安定营不讲理ꎬ我等也不用讲理ꎮ他安定营用强盗手段ꎬ抓了绑了我李门武馆的人ꎬ我等也可以抓他绑他安定营的人ꎬ一样用强盗手段收拾他ꎮ”“绑他安定营的人?”李松海似乎带点疑虑地问ꎮ“对头ꎮ就是要设一点妙计ꎬ绑他安定营两个人ꎮ要让他吃点苦头ꎬ明白我李门武馆ꎬ也是不好惹的ꎬ也是不怕事的ꎮ如此双方扯平ꎬ彼此之间打了个平手ꎮ然后让他拿陆师兄和陈老幺两个人来换ꎬ否则我方坚决不放人ꎮ”“好计策ꎬ好主意!”蔡三兴奋地一拍桌子ꎬ大声叫好ꎬ又向赵安明伸出大拇指ꎬ连声说:“赵老师真不愧为自流井的赵诸葛ꎬ名不虚传ꎬ名不虚传!”稍停ꎬ又转向李松海ꎬ主动请战道:“李哥ꎬ这绑人的差事ꎬ你交给我!张家沱码头那边ꎬ我有几个野路子兄弟ꎬ干这等事最内行ꎮ保证马到成功ꎬ万无一失!”李松海到底还有些不放心ꎬ对赵安明和蔡三说:“安定营的人ꎬ不比江湖人等ꎮ有官军身份不说ꎬ平时出门ꎬ都三五结队ꎬ几人一伙ꎮ况且大都带刀带枪的ꎬ怕是不好轻易绑得了人ꎮ”“李兄所说倒是实情ꎬ”赵安明又拿着那根长叶子烟杆抽烟ꎬ眼里有种认真思索神色ꎬ“这正是事情难办的地方ꎮ不过ꎬ办法是人想出来的ꎮ古人说ꎬ百密也有一疏ꎮ只要肯动脑筋ꎬ总是能找到其疏忽处ꎬ寻得破解之道的ꎮ”三个人品茶抽烟一阵ꎬ赵安明突然问蔡三:“蔡三哥ꎬ我问你ꎬ张家沱河坎那里ꎬ有家名叫盐码头的小客栈ꎬ其实是一家地下赌场ꎬ你知不知道?”蔡三点点头说:“盐码头开地下赌场的事ꎬ我哪里会不知道ꎬ当然知道的ꎮ”“那我问你ꎬ”赵安明接着说ꎬ“与盐码头隔半里路样子ꎬ有家小杂货铺ꎬ老板娘是个姓郑的女子ꎬ人称郑三妹ꎬ三十多岁ꎬ小有姿色ꎬ又有点风流ꎮ这人你认识不认识?”“那女子也是认识的ꎮ”蔡三神色中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ꎬ“长年在码头上混日子ꎬ码头一带大名鼎鼎的郑三妹ꎬ哪能不认识?”“那我再问你ꎬ”赵安明眼里露出一种异样神情ꎬ继续深问下去ꎬ“我听人说ꎬ郑三妹有好几个姘头ꎬ其中有个姘头ꎬ就是安定营的人ꎬ据说还是营里的一个小营官ꎬ哨长什么的ꎮ是不是有这事?”蔡三搔搔脑壳ꎬ看看赵安明ꎬ有些为难地回答说:“这个ꎬ我倒不是太清楚ꎮ”蔡三又回头看李松海ꎬ仿佛自己没把该了解的事给了解好ꎬ带点歉意的样子ꎮ“这类事情ꎬ我真弄不大清楚ꎮ”他朝两人笑一笑ꎬ解释说ꎬ“那些婆娘伙的风流事ꎬ我平时真的很少过问ꎮ凡是牵涉野婆娘的事ꎬ码头上称之为骚龙门阵ꎮ那种骚龙门阵ꎬ好多人都爱摆谈ꎬ我倒是少有去听ꎮ”赵安明却是一笑ꎬ朝他说:“这回ꎬ郑三妹的事ꎬ倒是要你蔡三哥认真去过问一下了ꎮ”李松海点点ꎬ说:“这倒是ꎮ这回的情形不同ꎬ该过问的还是得过问一下ꎮ”赵安明收起笑容ꎬ神情郑重地对蔡三说:“蔡三哥ꎬ那个郑三妹的事ꎬ你不但要认真去过问ꎬ还要把那女子与安定营小营官是不是有往来ꎬ又如何往来ꎬ其往来的方方面面ꎬ细节详情ꎬ都要打听清清楚楚才好ꎮ”这番话说完ꎬ赵安明又转脸看李松海ꎬ神情郑重地对他说:“李兄ꎬ依本人之见ꎬ眼下ꎬ要扭转于武馆不利之局面ꎬ必须来点非常手段ꎮ最好待蔡三哥把那个郑三妹的事ꎬ打听清楚以后ꎬ就从这小营官身上下手ꎮ”当晚三个人把事情定下来了:就在那小营官身上开刀ꎮ事不宜迟ꎬ待一切摸清楚了ꎬ明日晚间就动手ꎮ蔡三匆匆赶回张家沱码头ꎬ着手下人连夜打探郑三妹详细情形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