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想了想,道:“从东南北丁两处半矿井打通,估计得费许多人财物。”
老话说得好,家里只要还有口稀粥喝,就犯不着去低声下气求别人。
这矿井,乃至北方多州赫赫有名的矿场,年年有事故,死残的人不计其数。
可因其蕴藏的矿产储量极其丰厚,始终未被封停,年年开出极高的价格招募矿工。
若非穷得揭不开锅,谁又肯去矿山拼上性命呢?
正因如此,煤窑工的工钱比起其他苦力要稍高些许,通常每日能有五十多枚铜板。
由于这个时代通讯闭塞,五南县人鲜少接触外乡见闻,大多不了解采煤实为高危行当。
胡大人许诺每日四十铜板工钱,按月计算便是一两有余,在当前已属可观报酬。乡亲们闻讯后,如潮水般涌来应聘。
"费多少人钱物,都强过失去人命。"
汤楚楚语气凝重,"男人个个是家里经济支柱,倘若命丧矿井,整个家庭便陷入绝境。
那些本可预防的灾祸,理当竭尽全力去防范;至于无力回天之事,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胡大人沉吟良久:"眼下露天煤矿的开采尚需月余时光,近日,我且修书一封与工部,静候其回音。"
汤楚楚颔首应道:"不如我先构思绘制数幅图样,待完备之时,再请胡大人统一誊寄。"
此山所露煤层甚微,蕴藏于地脉之下的矿藏方为主体。
据初步勘验,地下煤脉至少可开采十余载乃至二十春秋。
如此绵长之开采周期,若轻忽安全政策,不懂会死如何多的人。
她既到此地,也已然钟情于这里的山山水水,惟愿这片锦绣河山永葆安宁,而非四处染血。
二人刚想离开,忽见那矿井深处踉跄跃出一人。
汤楚楚一眼认出,此人是新东沟村的陈金银。自打成东沟村民后,他便始终安分守己。
因囊中羞涩无力置办田产,这几个月来全靠打零工度日——时而帮汤楚楚家修缮屋舍,时而进城充当苦力搬运货物。
此番煤山招募劳力,他当即便报了名,算得上最早一批采煤苦工了。
当前的首要工作并非开采煤炭,而是对矿井排水。
他浑身乌黑地跑到外边,喘着粗气禀报道:"胡大人,矿井中猝然涌出一股怪味,小的差点被呛晕过去,可否请邹监工亲自下井查看情形?"
邹监工乃工部委派的煤井专业官员,矿井图纸测绘及相关技术事务皆由其负责统筹。
胡大人总揽全局事务,邹监工则专司细节的把控。
"这气味......"汤楚楚眉间轻蹙,语气急促地吩咐道:"陈金银,速传井下所有人立即上井!"
瓦斯本为色味均无之气体,如有有明显气味,则表明矿井深处硫化物已积聚至危险程度——不仅一氧化硫难以逸散,甲烷瓦斯同样被困井下。
当空气里瓦斯浓度达到约五十分之一临界值时,便十分容易引发剧烈爆炸。
陈金银尚未爬出井口,闻令即刻折返下井。此矿井深邃非常,约莫一刻钟工夫,井下矿工方才列队徐徐升井。
“哐当……”
一名矿工失手将铁锹滑落井底,当即转身欲攀绳重下。
"休要再捡!"汤楚楚厉声喝止,"速速登井!"
那矿工紧攥爬梯,迟疑道:"此铁锹乃六百枚铜板血汗钱所购,若此刻弃之不顾,恐被他人捡了去。"
此间劳作的矿工,大多需自掏腰包购置工具。囊中羞涩者亦可先向官府赊借,再从月钱中逐月扣还。这铁锹乃他们安身立命的营生家什,怎会轻易舍弃?
"罢了,还是将铁锹寻回吧,些许工夫罢了。"
他边说边往下。
汤楚楚鼻尖萦绕着一缕苹果般的甜香——这正是甲烷气体在非常高浓度下特有的警示气息。
她的语调陡然转寒:"重复一遍,即刻登顶!"
胡大人敏锐捕捉到汤楚楚神情骤变,虽不明就里,却已感知事态非同小可。
他寒声道:"即刻全员撤出矿井,此乃军令,抗命者立逐出矿井!"
那人足尖方抵石阶,闻令猛然缩步,连蹬数级慌忙攀登上井。
汤楚楚蓦然回首,望向山崖间露天采掘的矿工,扬声厉喝:"即刻停凿,全员速撤离此地!跑步下山,快快快!"
此间矿工皆识得慧奉仪,她一言既出,威信更胜杨里尹。众人相顾一眼,迅即提起簸箕,疾奔下山。
汤楚楚言语如风:"胡大人,峰顶尚有何人?"
胡大人颔首否认:"余众皆在后边山头,慧奉仪,究竟发生何事?"
“快走,先到山下再说!”
汤楚楚快步往山下而去。
正在此时!
“轰……”
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胡大人顿感一股汹涌气浪迎面扑来,不及回头辨明情势,人便如断线纸鸢般无法自控地向前抛飞。
他整个人重重撞在汤楚楚后背,她如滚木般咕噜噜直坠山麓,前方矿工们亦被气浪掀翻在地。
她拼命想抓取岩壁草木稳住身形,却如攥虚空中,人似脱缰野马般沿山道翻滚疾冲,颠簸碾压间头颅重重撞向山脚巨石,霎时昏厥过去。
“慧奉仪!”
“胡大人!”
山脚出衙役闻爆炸声即刻登山,但见山道横陈伤者无数。矿工虽自山顶翻滚而下,却仅受些许擦伤,唯慧奉仪与胡大人双双向后昏厥不醒。
“速到县里将大夫请来!”
"煤山突发爆燃,当立即折禀报知府,并上达天听!"
村落骤起骚动,乡民惶惑不安。
汤楚楚只觉头痛欲裂,耳畔哭声不断,恍惚间有人喂药,药汁苦涩难当,她连连呕吐,而喂药者却仍执意续喂,全然不顾给她些蜜饯缓解。
她意识朦胧,不辨昼夜,及至睁眼,但觉四周黢黑如墨。
"娘,您可算苏醒了!"
姚思其守于榻前,喜极而泣,泪如雨下。
她急转身呼唤:"大舅母,药可煎好了?速速端来,母亲已醒转!"
苗雨竹始终守候在灶间药炉旁,闻声即刻倒药于瓷碗,疾步捧入内室。
顷刻间,屋内已蜂拥一群人。
汤南南执匙喂药,弟妹与儿媳眼中噙泪,二弟二子垂手侍立,大妞、二妞、根生及青清、青兰、青璇诸小辈皆面露忧色。
汤楚楚强咽下药汁,微弱问道:"如今是何时辰?我晕多长时间了?"
"此刻已是子时。"汤大柱道,"昨日煤井猝然爆炸,大姐昏寐已有三天半了。"
此刻约是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房间未点油灯。
汤楚楚苏醒后,方点燃一豆烛火。问过才懂,此次事故无人殒命:胡大人虽被气浪掀至最后,所幸未伤脏腑;
其余壮丁仅是坠地擦伤皮肉,皆无大碍。就她伤得最重,竟头撞至石头上。才聊一下,她又累得不行,睡了过去。
拂晓时分,她犹自酣眠,院中却已人声鼎沸。
杨老婆子手提一尾鲫鱼入门,叮嘱道:"大柱家的,把这鱼烹炖了,你大姐醒时给她喝汤,补补身子。"
"我到药房抓了几味党参当归天麻,一并搁锅里炖着吧。"
水云梦把纸包着的药材轻放在灶台边,"这脑袋要是受了撞击,非得喝这药不可,否则往后每逢阴雨天准得头痛。"
汤大柱连忙摆手道:"水大婶,不需要的,昨日陆大人特意差人送来整支山参,现下已切作薄片,够大姐慢慢进补好些时日呢。"
水云梦话未出口,邓老太太便拄着拐杖跨进门槛,左手提溜着只乳鸽晃了晃:"这乳鸽最是滋补,待会儿炖汤给你大姐补身子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