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背手朝田间几个娃儿走去。
田间坐着的,并非旁人,是他自个的娃儿,陆昊。
陆大人只看个背影,就懂是自家娃儿。
他想知道,这蠢儿子,整日在东沟村做甚?
他悄悄靠过去。
陆昊大半日都和汤程羽一块学习,能认真学习半日算不错了,下午便跑到外边放风来了。
他在田里头转了一圈,找了块干净的干草地。
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把腿一翘,开始咬起草根来了。
有俩五六岁的丫头路过,正聊着天。
“我娘亲得了病,奶讲,她快死啦,死是什么,是没娘了吗?”
“死便成天上的星星了,我家婶婶讲的。”
小丫头两眼亮闪闪的:“意思是,娘死后,是可以在天上看见我的吗?”
“屁话!”
陆昊猛地吐出口中的草根,哼道:“死便死了,死便用土埋着,让虫吃掉,变作黄土......”
他年纪小,人家骗他,说他娘是星星,每天都看他,以后也会回来,他当时信了。
他总怀着期望,想着娘何时回到他身边。
可,娘根本不回来,她躺在棺材中,成为枯骨,他都不知娘长啥样了。
给娃儿这种期望,直接和她讲,人一死,便没了的好......
小丫头瞪着他,想回怼他,又不敢。
他是陆大人家的公子,爹爹和娘亲讲过,不可惹陆公子。
娘得病的丫头直接哇地哭了:“陆公子是坏人,娘才不死呢,娘才不是变黄土呢,你坏......”
陆昊慌了,他并非想让这小丫头哭的啊。
他刚想讲啥,后脖领便让人给提了起来。
在东沟村,无人敢这么对他,杨婶子都不敢。
他气怒转头,和陆大人愤怒的眼神对上。
“好啊,臭小子。”
陆大人气得脸涨红,他瞧见自家儿子正与两个小女孩说着话。
那两个小丫头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
沈县令满心以为,儿子总算成长了,不再是那个事事挑剔、对人诸多嫌弃的模样了。
而是学会了体谅百姓的疾苦,懂得去关心那些穷苦的民众了。
想不到,这家伙居然欺负几岁的娃儿,且是小丫头。
“仗着身份,在这耍威风?你若敢对上魁梧的汉子,我都佩服你,你居然欺负几岁的小娃儿,你有脸不,啊?”
陆昊气怒:“我又没欺负他,讲些实话,她便哭了,关我啥事?”
“居然不承认?”
陆大人炸了毛,扬起手,要打陆量耳刮子。
他这下子,力度极大。
甩到一半,让里尹给拦住了:“陆大人,娃儿大了,不可再打......”
里尹抱住陆大人的手,担心松开,让陆大人给治他的罪。
陆大人冷着脸:“陆昊,跪下,立刻背陆家家训来。”
“凭啥?我又没欺负她?为何要跪?”
陆昊好似彻底失去了理智,整个人仿佛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在那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对他扇耳光,还逼迫他跪下。
他自问,自己仿佛并没有做出什么足以天理难容的大事。
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就算这话在当时或许不太恰当,但无论如何,也绝谈不上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啊!
他的心中满是愤懑与不甘,猛地一甩头,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沿着田埂匆匆跑开了,那背影中透着无尽的委屈与倔强。
“你这不知好歹的逆子!”
陆大人的胸膛猛地起伏着,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微微颤抖,竭力压抑着内心即将爆发的怒火,可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又被卡在了喉间。
里尹和梁师爷,颜主薄都没敢吱声。
杨狗儿拧眉,暗暗退后,跑去喊来汤楚楚。
他感觉,陆昊不可能干出欺负小丫头的事来。
但他不好给陆昊讲话,可娘却能。
汤楚楚正给鸡鸭鹅清理粪便,顺道看他们做砖头。
干得好的便留用,偷奸耍滑的,明日寻个理由开除了。
她看了大半小时,居然没一人偷懒,想来里尹寻来的,全是老实肯干的,全都卖力地做着工。
“娘,出大事啦。”
杨狗儿着急忙慌地扑来,牵住汤楚楚就走。
边走边将情况粗略讲了。
汤楚楚懂得,陆大人为二茬稻之事来,刚好遇着陆昊这事。
她跟陆昊处了许久,懂这娃儿心性。
就是傲娇点,不肯低头,却极聪明,有主见,家里鸡鸭,陆昊都没啥得伤害,哪会欺负小丫头。
想来,陆大人并不懂得自家儿子。
过来时,见里尹正和陆大人讲二茬稻之事,但陆大人正走着神,面色铁青。
见汤楚楚来,里尹面然一松,道:“陆大人,狗儿娘过来啦,她和你说吧。”
陆大人面色沉凝,啥事都觉得没劲。
初到这个东沟村时,他的内心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自己在这里即将大展拳脚、做出一番伟大政绩的美好画面,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充满了坚定的信心。
然而,儿子这事,让满心的热忱就如同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被无情地浇灭。
那原本沸腾的心,也仿佛在瞬间坠入了寒冷的深渊,透彻心扉的凉意从头顶蔓延至全身。
在这一刻,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挫败感之中。
官做得好又如何,儿子废了,他依然是失败的人。
“陆大人,还请容民妇斗胆进言。”
汤楚楚上前,温声道:“陆公子在我家住了十来天,从未仗着身份欺压于人,此事民妇最清楚。”
在那略显逼仄的田埂边缘。
陆大人背手站立,面色黑凝。
颜主簿,梁师爷,里尹靠边站着,垂着脑袋,气都没敢大喘。
汤楚楚来到陆大人跟前,行了一礼,道:“当时陆大人丢下陆公子,陆公子便在那生气......”
陆大人一脸愧意:“杨汤氏,此事本官过于唐突,把逆子放在东沟村,太不该......”
“陆大人,计听民妇讲完。”
汤楚楚不顾身份有别,打断陆大人话。
“陆公子才来时,不肯做工,不满吃食,又带阿贵逃了,但路复杂难行,陆公子和阿贵夜里跑进深山,滚下山波,全身伤痕......”
陆公子面上有着急闪过。
汤楚楚接着道:“头晚,他全身伤,又累又饿,第二日,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和我家几小子一块做事。
虽有所抱怨,却也在做事,当时崇文堂学子前,大人可懂发生何事?”
“陆公子居然鼓动了那群学子一块做事,又用马车轮给稻谷脱着粒,此事让陆公子得了启发,他喊金公子做好石磙拿来东沟村......
石磙,和轮子一般,给谷子脱粒,省时省力......”
“民妇感觉,陆公子非常聪明,奖了他一颗水煮的蛋,但那蛋他没舍得食用,藏在怀中。
前日前,民妇婆母闻到蛋臭,将那蛋丢了,陆大人,你可懂,陆公子为何没舍得吃那蛋?”
陆大人的情绪随着汤楚楚的讲述而不断波动。听到此处,他轻轻牵动嘴角,说道:
“他自幼就不碰鸡蛋,即便吃也就吃蛋白,宁愿让它变臭了也不分享给旁人,这可真是太糟蹋粮食了。”
“大人,您这般对陆公子存了偏见呢。”
汤楚楚语气柔和道,“陆公子讲过,这蛋他打算带到县衙去给大人您吃。
衙门中自然不缺鸡蛋,可这蛋不一样,这是陆公子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回来的奖品。
这世上就这么一个,陆公子是想把自己得到的独有之物送给最为敬爱的爹爹呀。”
陆大人顿时愣住了。
他能以置信,这小子平日总和他对着干。
平日里,只要是他提出的主张,儿子必定反着来;
他赶鸭子上架,儿子偏要杀鸡取卵。
若非他大发雷霆,那小子才会暂时收敛性子,老实听从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