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村工钱核算工作迅速完成,结算流程清晰且高效。
里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鲍宏,你种桑共计一百三十棵,工钱二百六十枚铜板。
不过,需扣去你这几日在村里的餐食费,一餐粥按五枚铜板计算,总共扣除六十五文,所以最终你还剩一百九十五文。
鲍宏,别在那儿发愣了,赶紧来拿工钱!”
那位名为鲍宏的粗犷汉子,刹那间便呆立当场。
他到东沟村几日,整日被人监督着做事,每日得吃上两餐粥。
但相较于逃荒岁月里食不果腹、饥饱无常的困苦,这样的生活已然称得上是一种安稳的幸福了。
他从未敢奢望,竟还能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工钱。
近二百枚铜板啊,天啊,他居然也配有铜板。
鲍宏步履虚浮,蹒跚登台。
杨树根麻利地从钱袋里数出一百九十五枚铜钱,一把塞进他手里,随后指着账本,示意他在上面画押。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把钱,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些铜板,眼前这一幕如梦似幻。
他压根没留意脚下,一下踩空,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摔于地面,手中的钱“哗啦啦”撒了一地,四处乱滚。
刹那间,他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彻底清醒过来,那是他的铜板,他用汗水挣的钱。
他边上许多人都俯身去捡地上的铜板。
他内心像是被一双粗糙又狠厉的大手狠狠揪住,每一下都像是要从他心脏上剜下血淋淋的肉,再贪婪地咀嚼、吞咽,让他坠入绝望的深渊。
他心急如焚,拼了命地想要张嘴喝止那些人捡走他的血汗钱,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一个音节都蹦不出来。
刚一张嘴,凛冽如刀的冬日寒风便如凶猛的野兽,顺着嗓子眼疯狂往里灌,呛得他几近窒息。
“走路仔细着点。”汤楚楚蹲下身,把散落在地的六七枚铜板一枚枚捡起,放到鲍宏掌心,声音柔柔的。
“这钱可别再攥手里了,这会儿人多,一不留神又掉地上,可就难寻回来了。”
“这钱圆溜溜的,一骨碌一骨碌地滚,若是滚大河去便寻不到了。”
“唉哟,咋不黏地上了,还不起来。”
周边好多村民上前,将捡到的钱全还给鲍宏。
刹那间,他的鼻尖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眼眶再也无法锁住那滚烫的泪水,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决堤而出。
逃荒的日子一熬就是小半年,在这饿殍遍野、人性崩塌的乱世,手里攥着个发了霉的窝窝头都难逃被人抢夺的厄运。
他未敢奢望,落了地,又被人捡了去的钱还属于他。
他颤抖着双手,一枚枚数去,整整一百九十五枚铜板,竟枚都不曾缺失。
“多谢,多谢!”
鲍宏口中只有俩字,二十九岁的壮流,眼中闪着泪花。
担心被人看到自个的狼狈,埋头,走到新东沟村队伍中。
里尹接着报名字:“臧祝,种桑一进三十一株......”
新东沟村人,百来人被喊上台拿钱。
种桑,起房,挖塘,砍柴的工钱......
每人或多或少,基本都拿到些铜板,多的二百枚,少的六七十枚。
他们紧紧握着钱,眼中泪光闪烁,那是历经苦难后的百感交集!
个别妇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热泪夺眶而出,伴着激昂的呜咽!
一人垂泪,带动一群人跟着哭。
一路颠沛流离,他们早已在心底预演了无数次死亡——或饿死;或被病痛缠身,在苦痛里悄然消逝;
又或遭歹人毒手,横尸于这乱世街头。
当命运的绝路横亘眼前,他们以为此生已至穷途,却未料,前方竟豁然亮起一道光明坦途,似命运垂怜,投下一线生机。
拿到粮,分到田和地,兜里还揣上些钱!
往后的好生活,就像春笋,“蹭蹭蹭”冒出来了!
“哭个锤子哭!”里尹扯着嗓子,“咱东沟村又不是办白事儿,都给老子把眼泪水吞回去!”
汤楚楚稳步上台,目光扫过全场:“肥皂厂制了厚冬衣,我特意安排多做了百余件,还赶制了一批冬被。
价格方面,绝对实惠亲民。若想要,可直接去那边了解选购。”
新东沟村人,身上只裹着薄布单衣,寒风一吹,那单薄的衣料便如纸片般飘摇。
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在冰冷的冬日里挣扎过来的。
眼瞅着大雪将至,这般穿着如何扛得住?
一旦染上风寒,在这人员密集处,瘟疫怕是要如鬼魅般悄然滋生,后果不堪设想!
厂子本来就要给员工备工装,便一块儿安排了。
最后总共做了三百来套厚衣服,另外还做了一些冬被,反正都顺带手的事儿。
汤大柱和杨狗儿将全部冬衣冬被摆于自家门前,供村民选购。
厚衣三十八枚铜板每件,冬被则为五十八枚铜板,还有柳絮芦花等可以御寒的东西一块卖。
新东沟村人才得了工钱,对他们来说,眼下填饱肚子、不受冻挨饿就是顶要紧的事儿。
每人都分到口粮,暂时能撑一阵,可这大冷天的,御寒才是火烧眉毛的难题,得赶紧解决。
差不多人人都给自个配了套厚衣厚被子,衣被填充的东西,则自个去山里寻,省下一些是一些。
村会结束,新东沟村人戒备心放下了。
如今,他们心潮澎湃,下定决心,真正融入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
而东沟村迎来了全新的活力源泉,自此,村中烟火渐盛,生机盎然,焕发出别样之华彩。
新东沟村人挨家挨户地安顿下来,在疲惫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次日天光破晓,他们便抖擞精神,集体投身到劳作里,为新生活全力以赴。
此次新增的三百来名流民,历经逃荒一路跋涉至当下,无论是垂暮老者还是懵懂稚子,整体身体状况尚佳。
他们做起事来,也抵得上半个壮汉了。
整个村,千余劳力拧成一股绳,撸起袖子加油干,二百亩桑,没多久便都种好了。
严东家的砖瓦大宅院,姚家布厂,眼瞅着都盖得七七八八了,之后便是上梁外加封顶的环节了。
就汤楚楚的荷塘,才挖了五成。
她目标是,过年之前能把它全弄好,不过也不强求非得过年前完工,只要前年春耕前能挖完塘的活儿就行。
毕竟春天,雨就没完没了地下,遍地泥淖,到时候再想干这挖塘的活儿,可就难上加难了。
早先挖出的土,需安排人力担往山体另一侧。
如今,新东沟村人,转而把这些土运送至自家宅院门前。
这些人白日挖塘,放工回家接着土砖,冬日风大,土砖打好,干得极快,等春耕过后,也好修个土砖房。
茅草小屋算简易窝棚,是个临时落脚的地儿。
住了土砖房后,他们才算安了心,也才更有归宿感。
如此一忙,便忙到十二月中旬。
天越发冷了,连十分抗寒的小子们,都烧起土炕来。
家中一堆小子全挤到土炕上过夜,每晚都要闹好久才静得下。
“三婶,天空下雪啦。”
兰草在屋外忙碌一轮,归来时,发梢上不经意间落了些细碎的小雪花。
汤楚楚走到外边一瞧,真下了雪,一片片小雪花慢悠悠地飘着,可没过一会儿,雪花就变得又大又密,跟撒豆子似的往下落。
都说好雪知时节,丰年有盼头。
谷子收完后,整个东沟村田间稻桩都烧了,可那火并非可以将虫卵全歼灭。
幸好下了雪。
雪可以将未烧光的虫卵冻死,来年,必将是一片稻浪翻滚、瓜果飘香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