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凉卿骢端坐在太子府的高台之上,抿着透心凉的茶水,而在他之下,跪了一地的奴才。除此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片磁瓦片,如死尸一样遍躺在大殿之内。
凉卿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郭府回到太子府的,那段时间的记忆似乎经过了药物的浸泡,变得格外的模糊,唯一清楚的是,他走出郭府上,那些见了他的下人一个个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那种神情,像是看到了从地狱中跑出来的索命的冤魂。
回到太子府后,心神总是格外的乱,下人已经不知道端上来多少杯茶水,却每端上一杯,他便恶狠狠地摔在地上,那些下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然而面对这些,他的心绪仍如乱麻一般。
喝着手中的凉茶,右手不自觉地往地上一摔,碎裂的瓷片如雨点般蹦跳而起,欢快地在大殿之内跳起舞来。
大殿之外有一双军靴缓缓地出现,在踏入大殿时停顿在原地,显得有些迟疑。继而沉闷的军靴声响起在大殿之内,令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主子。”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响起,军靴的主人半跪在地。
“百里将军,你回来了。”凉卿骢用左手支着脑袋,手肘支在桌子之上。
“禀主子,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有回复,现已查出利大小姐正在寻找一种叫阴阳鱼的药引,看情形似乎很着急,她现在仍在外面奔跑,不过仍然没有下落。”
“哦,她找那个做什么?”凉卿骢饶有趣味地问道。
“禀主子,应当是为了那个花农。”百里将军停顿了一会儿,才将这话缓缓吐出。
“啪”的一声,桌上供着的嵌错青纹赏花夜宴瓶被蛮横地摔倒在地,化成了一片瓷片的海洋,“又是为了那个贱民!”
“主子息怒。”百里将军不由得劝道却始终不敢抬头直视那人的眼睛。
“嗯,百里将军给我讲讲阴阳鱼是什么玩意。”凉卿骢忽然又一副左手支着脑袋的模样。
百里将军感受着上方之人的喜怒无常,顿了一会儿,才缓然而道:“关于阴阳鱼属下所知甚少,就属下所知,阴阳鱼是侬餍一族的三宝之一,据说可以包治百病,甚至起死人,肉白骨,是天下疾病的克星。这种鱼天下稀有,十年才产一次卵,一次只能产出一对鱼,刚好是一雄一雌。据说这种鱼,用药时必须获得一雄一雌,倘若只吃其一,反而会因中毒而身亡。”
“哦,居然有这么奇特的东西。”凉卿骢眨了眨眼睛,抬起头,以命令的口吻淡淡地道,“百里将军,这事便交给你去办,抓两只什么阴阳鱼回来,给翊兮送去。”
百里将军身体一颤,急忙道:“主子有所不知,阴阳鱼是侬餍一族的三宝之一,而我们与侬餍一族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怕因此而挑起双方的祸端。”
“什么话,我堂堂储胤朝,还怕这小小的什么侬餍一族不成?”凉卿骢高声喝道,喷涌的寒意如蟒蛇般盘旋而出。
“禀主子,侬餍一族虽然小,然而其实力却不容小觑,整个侬餍一族,上至老人,下至弱孩,个个皆会使用术法,两军交战,必定死伤惨重,这也正是为何圣上从不发兵征讨的缘故。”
“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当真是多虑了,泱泱大国,怎能与弹丸之地共处?”凉卿骢站起身来,吩咐道,“百里将军,你无须再说,你奉命抓两只阴阳鱼回来既可,记住是两只阴阳鱼!”
“是,主子。”百里将军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答道。
“对了,”凉卿骢的语气忽地降了下来,而且略显一丝迟疑,他怔怔地问道,“郭晟怎么样了?”
“禀主子,据探子回报说郭少将军离开郭府后没有什么异样,后来去了那个……那个花农家中,不过……”百里将军实在不知为何所有的事情都和这个花农有关,不禁暗骂。
“不过什么?”凉卿骢冷冷的目光中游走过一丝期待。
“不过郭少将军并没有进屋中,而是在庭院的石桌上靠着,据称似乎已经熟睡。”
“哼!”凉卿骢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了,没什么事,都下去吧。”
“属下告退。”百里将军直起身,金属的声音如摇铃般响动,他缓缓地转过身,步步向殿外走去,一同离开的,还有跪着的下人。
凉卿骢背过身,狠狠地踢了一旁的桌子一脚,原以为自己极有可能伤了郭晟的自尊,但是如今看来,他也没有什么异常,他不禁讥笑了几声。
而下一刻,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个女人是郭晟心中的伤疤,没有什么利刃可以比这个女人让郭晟不堪一击,而这个伤疤已被他轻轻松松地揭开,那么郭晟他还能轻松到什么样的程度?
世上的人应该都被他的那副好看的模样和儒雅的气质所蒙蔽了双眼,他们都以为这个男子不会再有悲伤,不会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地方,但是他们不知道,在他儒雅的表层之下,掩盖着一颗相当脆弱的心。
而这颗心,已经被知道他、了解他的凉卿骢亲手刺透。
凉卿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似乎是他叹的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就如当年的端仪皇后临死之前在他的耳畔呼出的气息一样,相当的沉重。
他和郭晟的关系应当已经中断了,但是似乎没什么难以割舍。
祈临城郊外。
利翊兮送碧浓回王府别院后,之后便返回了薛青凯家中。担心郭晟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当她返回之后,才放心地让郭晟一个人先回郭府了。
独自一人在屋中烧水煮药,又端着放到薛青凯跟前,一口一口地灌入薛青凯的口中。守在他的身旁,利翊兮既觉得幸福又觉得害怕。
这种生活从始至终都是她所想要的,平平淡淡,但是却没有其他的烦恼,何况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是她心中所认定的人。然而望着床榻之上满脸惨白的他,利翊兮心中始终放心不下,再回这儿之前,她几乎走遍了整个祈临城,也未能得知阴阳鱼的下落,难道普天之下,真的只有侬餍一族才有这救命的阴阳鱼?
利翊兮紧紧地拽着薛青凯的手,丝毫不敢放松。薛青凯的手一直很冰凉,即使是包裹着被子,也没有丝毫的温度。如此握着直到握到薛青凯的手上的温度足够高,利翊兮才起身,将薛青凯的手包裹于被子之中,这才放心地走出屋外,一看天色,方知已经不早。
空荡荡的庭院里,尽有愈见有力的秋风摧残着院中妖艳的菊花,萧瑟的悲鸣声平添三分冷清,而在那青灰色的石桌上,趴伏着的人影一动不动地枕着,尽管他只是平常地俯首于石桌之上,利翊兮仍然觉得他像是一只在冰冷中瑟瑟发抖的幼兽。
利翊兮缓步上前,这个身影她今天已然见过,不是郭晟又能是谁呢?
她的手刚触碰到他的后背衣服上,刺入心尖的寒冷如嗜血的蚂蝗般疯狂,然而当她看到郭晟那半张平和的侧脸时,她的心猛地一颤,是什么能让郭晟在这凄惨的秋风中,冰寒的石桌上睡得如此安详?
“师兄,师兄,醒醒……”终究是担心他着凉,利翊兮急声喊着沉睡之人,如此喊了数声,郭晟才缓缓地从沉睡中清醒,明亮的眼睛在睁开的刹那蒙上一层阴翳,面容上的安详也瞬间消失。
“啊,师妹。”郭晟惊得站起身,几乎没站稳,险些栽倒,他抹了一把脸,继续道,“你来了。”
“什么我来了,我已经来很久了。”利翊兮纠正道,她停下来看着郭晟,“师兄,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什么时候来的?赶紧进屋烤烤吧,别着凉了。”
“嗯。”郭晟轻轻地应了一声,跟在利翊兮身后,像一个迷途而返的孩童。
一进屋,利翊兮便点燃了炭盆,火红的木炭驱除了跟进来的冷风,她下意识地看着与平常不一样的郭晟,道:“师兄,你怎么了?看起来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没什么事吧?”
“哦,没什么。”郭晟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青凯他还没醒吗?”
“嗯,喝了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利翊兮担忧的目光从郭晟身后的床榻上的薛青凯身上收回,落在郭晟勉强挤出的比苦瓜还要苦涩的笑容之上,“师兄你真的没事?若有什么事和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即使不能,说出来也是好的。”
“真的没什么,不过是今天还没有练习书法,心绪有些紊乱罢了。”郭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不禁浓了几分。
“师妹,阴阳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牵扯到侬餍一族的话,这时会变得很棘手……”
利翊兮同意地点着头,“我几乎问遍了整个京城,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没有。其实干爹最近接了一桩生意,正和侬餍一族有关,有人托七星会之手,想要夺取侬餍一族三宝之一的太极石。我本想求干爹顺道弄对阴阳鱼回来,可是似乎干爹也正为这桩生意发着愁。”
“太极石?”郭晟蹙了蹙眉,“竟然有人打起了它的主意。不过若是七星会出手的话,把握可能会大一点。七星会人手济济,精英荟萃,所为江湖所不齿,但是实力却是在许多大派之上。”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能求助干爹了。”利翊兮的脸色挂满担忧,心绪更加不安。
“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郭晟急忙宽慰地说着,转移话题道,“师妹,今晚我能住在这儿吗?好久没在如此宁静的环境下生活,突然有些怀念。”
“哦,当然,只要你住得惯的话。刚好我正发愁回了王府别院,青凯怎么办呢。你在这儿,我就放心多了。”利翊兮笑着道。
“如此甚好。”郭晟脸上笑意大盛,冰凉的双手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利翊兮站起身来,拾掇了一会儿,又为薛青凯捏了捏被子,看着他发白的脸,叹了一口气,接着走到郭晟身旁道:“师兄,我便先回去了,不知道碧浓现在怎么样了。”
“嗯,好的,路上小心。”郭晟烤着火,关切地道,听着利翊兮向外走去的脚步声,他猝然道,“师妹,这些天你最好小心一些,也做好十足的准备……”说到这,他忽然打住,不再说话。
利翊兮立时止住步子,转身问道:“为什么?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郭晟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觉察到利翊兮的目光越来越紧,顿时慌乱道,“小……太……不,小骢子他可能会有所行动……”
利翊兮一怔,郭晟语气的变化她已敏锐地察觉,方才郭晟说“小骢子”三字时的语气明显要比往常身影、迟疑,不禁心中一沉,折步返回,惮惮地问道,“你和凉卿骢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师妹,天色不早了,你……你赶紧回去吧,不然路上太黑,会不认得路的。”郭晟急促地说着,故作镇定地端坐在炭盆旁。
“那我先回去了。”利翊兮看着强壮无事的郭晟,最后忍住心中的疑问,缓缓退出了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