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临时搭建而起的帐篷之上,粘着着干巴巴的泥土,似乎仍然残留着方才那一战的惨烈景象,而在狭窄的元帅帐篷之内,挤满了好几个人。
郭晟走到门帘旁,探出头打量了外面的状况一番,确认没他人之后,他才放心地走回帐篷正中,对着那虚弱地强行撑着的人道:“好了,青凯,你可以摘下头盔了。”
薛青凯一听,顿时细细地叹了一口气,徐徐地摘下沉重的头盔,露出里头愈见苍白的脸色。他甫一摘下头盔,身形一晃,几乎倾倒,幸得薛婉怡冲上前,扶住他,缓缓将他扶入床榻之上,道:“堂兄,你就算再怎么样,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爹叫我来京城看着你,没想到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薛青凯宽慰似的笑了笑,“没事的,我还撑得住。倒是你们怎么赶来了?”
薛婉怡双眼瞧着他的脸色,抿着小嘴,不再说话,一旁的谢冰韵一语点醒众人,“利师妹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她告诉我们的……”
“师妹她已经知道了?怎么会这么快?”郭晟诧异地问道,随后释然地道,“定然是祈禳王露了行踪,这也是迟早的事。”
“翊兮她还好吧?”薛青凯忽地颤声问,目光急匆匆地向谢冰韵望来。
“利师妹她……”谢冰韵叹了一口气,“应当是很担心,你比我们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好了,青凯……”郭晟走到床榻边,拍了拍薛青凯的胸膛,安慰道,“放心,只要我们早日结束这场战乱,便可早日回京了。没想到我们任意门六弟子竟然有五个在这儿,只差一个在京中的师妹。”
“宫师弟是如何卷入这战乱之中的?”谢冰韵看着一脸阴沉的宫秋风,忽地脆声问道,之前他们三人已互道了身份,也见识到了宫秋风的秉性,然而她仍是觉得有些怪异,不禁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抛砖引玉道。
“哼,若不是宫南风来了这儿,我怎么可能会来这儿?”宫秋风微微瞥了瞥郭晟与薛青凯的脸,转而将他冷漠的目光落在谢冰韵身上,而他的脚则不耐心地敲击着地面,发出籽实的声响。
他这听似不痛不痒的话扔在冷清的空气之内,瞬间将帐篷内的气氛调至最低,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郭晟与薛青凯、谢冰韵、薛婉怡四人双眼瞪如铜铃般惊讶地看着宫秋风,双眼之内充斥着无法理解的诧异。
“你知道宫南风的存在?”郭晟麻木的嘴唇相互摩擦,挤出生涩的话语,而他自己几乎都不相信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的身影在这孤寂的声音衬托下,恍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鸟。
“那个……宫南风是谁?”薛婉怡不知所以地看着郭晟和薛青凯脸上闪现而出的夸张的表情,她茫然的目光在二人的面孔上逡巡,等待着解惑的答案。
宫秋风再次冷冷地哼了一声,冷淡如白雪的容颜上渐渐挤出露骨的笑意,这种笑意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脸庞,却变得越来越讽刺,而从他低沉的嗓子肿透露出的笑声如冬日里冬风蹂躏树枝发出的“咔咔”声响,令人不寒而栗。他的目光眯成狐狸般的缝隙,隐隐从其中射出的光芒,却格外的犀利。
“我以为你们知道,他也告诉你们了呢。”宫秋风的声音像是从他闭着的口腔中的牙缝里挤出,夹杂着气流挤出牙缝时撕裂的响声,“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我便替他说了,我是他的孪生弟弟,只不过在我们出生前,我早已在我娘的腹中死去……”
“死去”二字像是仍然带着长短的余韵,在空气内反复地回响着,薛青凯、郭晟、薛婉怡、谢冰韵四人四双眼睛、八只眼珠大眼瞪小眼,又吹着冷气转移,相同的疑问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断地响着,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将他说出来。
怎么说?他们自己心中也没有答案,问他们眼前的男子“你死了怎么还会在这儿呢”,还是将他当做精神失常来处置,他们的目光看着不同地地方,错乱的步子随意地挪了挪,最终在空中的某一处相遇,继而再一次慌乱地移开,然后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
“元帅,有八百里急书到了。”帐篷外一名将军雄浑有力略显干涩的声音传入帐篷之内,打破了帐篷内诡异非常的气氛,薛青凯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抓起头盔就要往头上套,一旁反应过来的薛婉怡怎忍心让他这样,拽住头盔就往外送,谢冰韵也走上前来帮忙将他按了回床榻之中,两名女子挡在床前,将薛青凯的身体挡在自己的身后。郭晟也尴尬地咳了一声,目光凌乱地扫视了帐篷之内的众人,最后跺了跺脚,冲着帐篷外的方向答道:“送进来吧!”
送信的将军在帐篷外一听号令,毫不犹豫地便走了进来,一进到帐篷之中,他便觉得这帐篷之内有一种怪异的气氛,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他缓步走到床前,刚欲再进一步,他便发现有道身影凑到他的眼前,抬起头一看,帐篷之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像是在观赏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而出现在他眼前的身影,赫然是气质儒雅的副帅——郭晟。
“副帅……”他迟疑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许多的郭晟,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唔,元帅现在身体仍然不适,正在休息之中,书信交给我就可以了,有事我会通知姜将军的。”郭晟瞧出眼前之人的犹豫不决,而对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随口说道。
“如此属下先行告退。”姜将军再次看了看帐篷之内的众人,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身走出了元帅帐篷,而在走出帐篷的刹那,他顿时觉得肩上轻松了许多。
“是圣谕……”郭晟取出手中的书信,目光落在信中的金印之上,顿时紧了几分,他惊讶地转头看着帐篷之内的其他人,怔怔地说道。
宫秋风冷冷地抛给他一个白眼,背过头看着帐篷的其他方向,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然而这却是事实,圣上不圣上的与他何干?
谢冰韵却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郭晟身上,开着玩笑问道:“郭师兄,不用我们跪下吧?”
郭晟双颊顿时窘得通红,他急忙招着手解释道:“不用不用!朝廷那边似乎对南征军的动作很不满意,圣上也似乎对祈禳王很有意见,圣上的意思恐怕是让我们尽快出兵,平息了这场战乱,否则……否则三军素缟!”
“三军素缟?这是什么意思”薛婉怡诧异地看着几人,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仍是有些不确定。
“他们不会已经知道这儿的征南大元帅不是祈禳王,而是薛青凯吧?”谢冰韵迟疑地说出心中的想法,求证似地看着郭晟。
“应该不会。否则下的就不是圣谕,而是圣旨了。”郭晟摇着头道,“只是现在圣谕已至,我们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我们现在仍未摸清楚侬餍一族的底细,这样贸然出击,恐怕吃亏的是我们。”薛青凯从被褥中探出头,目光落在郭晟身上。
“嗯,侬餍一族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重创了南征军,当前之际我担心的是,他们可能会趁胜出击,在今晚就发动第二次攻击。对他们而言,他们只不过是损失了一些野兽而已,而我们耗损的却是兵力……”
“他们果然不同凡响,南征军恐怕未必能与之抗衡,这样下去,失败的终究是南征军,最多也就拼个两败俱伤。与其如此……”谢冰韵讲到这,顿了顿,羊脂玉般的面孔转向郭晟,郭晟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响,竟然和谢冰韵异口同声道,“不如讲和!”
“他们从来就不给我们机会,如何讲和?”薛青凯质疑道。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先通知各位将领做好准备,以防夜袭,青凯你先养好身体,两位师妹你们日夜兼程也累了,先去休息吧。至于宫师弟……”郭晟默然地看着宫秋风,哑然失语。
“我就在这儿……”宫秋风率然而道,看到几人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他不屑地转了转头,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他出手的。”
夜色朦胧,灰蒙蒙的夜幕如一张广袤的灰色纱巾浮在上空,笼罩着下空的军营。空气内充盈着的腥味久久仍未散去,在温度的交替之下,反而越来越浓,像是在酝酿着新的血腥。污秽的军营地面上丝丝的血块已经凝固成墨黑的血痰,紧贴着地面散去的夜风低吟着,念叨着令人头痛的呻吟。
黯淡的月色轮转,将方才是漆黑一片的区域照出一丝光亮,窸窣的脚步声一步接一步地紧凑地响起,清脆的金属相撞声脆生生地响在夜空之中,遥遥地传向灯火明灭的南征军军营。这支数量并不庞大的队伍约摸有五十人,他们身上沾染着血污的铠甲反射出的月光仍带着墨黑的血光,厚重的头盔紧紧地贴在他们的头颅之上,而在头盔之下的双眼则一动不动,眼珠中瞳光也似乎已经涣散。他们缓缓地行走着,显得异常的疲惫,在他们紧凑的步伐声间隙中,时不时地响起如水滴坠下的动静,如果月光足够亮,恰好看到这一幕的人一定会看到在这支队伍行走过的小径上有一条条墨黑的细线,而这些细线般的痕迹上散发着浓郁的腥味。
带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
这支队伍一步一步地接近南征军军营,终于在距军营入口岗哨只有一丈之遥处,被值夜的岗哨一声喝住:“什么人,赶紧止步!”
这支像是经过艰苦跋涉的队伍便瞬间止住沉重的步伐,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
今夜南征军军营值夜的是两名新入军营的兵卒,一名高而壮,最显眼的特色就是他驴一样长的脸,另一名则如猴子般瘦弱,却也如那名兵卒一样高大,像是一杆竹竿。他们随着南征军一道来到这南疆,而在白日的激战之中,他们两可谓是皇天保佑,幸得存活下来,而那惨烈的景象则永久地印刻在了他们脑海之中。本应该是安安稳稳地就寝的,然而却被安排到了无聊的岗哨之中,他俩本就心存余悸,此时忽然见得这不多不少的约摸五十个人的队伍出现在军营之外,他们的神经立时绷紧,渴望建功的心情也立即澎湃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那名长着驴脸的兵卒扯着驴一样压瘪的嗓子高声喝道,手中举着火棒与那名竹竿一样的士兵,一起向前走了几步,挥了挥手上的火棒,跳跃的火光在空中划出长长地弧线,映亮了这支队伍领头的几名身材硕大,虎背熊腰的人。
“我们是宛西行省的城卫,侬餍一族占据宛西之后,便大肆屠杀,我们这些兄弟都是从他们手中侥幸逃出来的,听说南征军在这儿,就投奔这儿来了,劳烦两位将军让我们进去吧,我们有兄弟受了重伤。”在火光的映射下,这支队伍领头的一名虎背熊腰的人用恳切地语气哀求道,他的话刚说完,他背后的队伍中便有人接连不断地哀号起来,似乎是受了极重的伤。
两名岗哨一听,顿时信了半分,听得传入耳中的哀嚎,他们的心更是软了几分,而当听到那人唤他们“将军”之时,喜悦更是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达成了一致一样点了点头。那长着驴脸的兵卒再次挥了挥手上的火棒,凑到那说话之人的眼前道,“把你们的头盔摘下来,我好看个究竟!”
“禀将军,我们与侬餍一族厮杀的时候,血汗和头盔融在了一起,无法摘下头盔。二位将军行行好,看在我们受伤的兄弟的份上,就让我们进去吧!”那人恳切地哀求着,方才还略微有些生气的嗓音更加沙哑无力。
“好吧,你们进来吧,动静小声一些,我去和元帅报告。”长着驴脸的士兵冲着他的伙伴点了点头,示意他领着这些人安静地进入军营之中,自己则举着火棒,小跑着向元帅帐篷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