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蒙栎进入郭府与郭蔺儒交谈时,当朝丞相之子郭晟此时正在相府后院的兰亭中与府中下人打成一片。十一岁的他骑跨在下人背上,手中粗长的马鞭重重地甩出,发出干净利落的声响,而受了马鞭声催促的下人则不由得加快了爬动的速度,忍着磕碰的疼痛在坚硬的地面上竭力全力地移动着,在他所移动的地面上留下淡淡的血红印迹。
这时*的下人似乎已经力气殆尽,尽管马鞭仍在毫不留情地呼啸着,但那名下人终究不堪重负,瘫倒在地面上,面如土灰,气喘吁吁。
郭晟极为扫兴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气急败坏地站起身,眼神向等候在一侧的男仆瞥去。众多男仆中领先的那名会意似地正要蹲下身来,却从兰亭的走廊上急急地跑来一名丫鬟,只见她额角沁着汗珠,面容粉若桃花,两瓣樱唇紧咬,欲言而不敢言,看来颇为忌惮这位相府的小少爷。
郭晟睥睨着双眼,见得丫鬟如此模样,知道定是有事而来,不禁恼怒道:“我竟有这般吓人吗?有什么事尽管说来就是了!”
“奴婢不敢,老爷为少爷请了新的先生,老爷吩咐奴婢请少爷前去正厅与新先生见上一见。”丫鬟哆嗦着,仿佛一个字说错,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哦?又是哪来的不怕死的老先生想打本少爷的主意?”
“禀少爷,这次的先生看上去很年轻,并不比少爷大上几岁?”
“哦,竟有这般事情,真是令我期待。”郭晟的脸上阴晴不定地浮现着各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表情,令人难以相信他只有十一岁,“不过要是本少爷就这样去了,岂不是太抬举他了,没给他一个下马威,怎么衬得出我的身份?”
一直低着头听话的丫鬟忽然抬起头,一脸的疑惑。
“你就去和我爹说我病了,不宜挪动。”
“不用了,我已经来了!”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回廊的不远处传来,正欲转身的丫鬟立刻止住尚未迈出的脚步,惊慌的目光羞涩地向声音的来处巡视而去。只见那瘦削的身形,辞藻难以描绘的容颜正如杳渺的弦乐般袅袅而来。那样的人只要见过一眼就永远不会让人有机会忘记,或许他已然不能再被称为人,他就是她在相府大厅里偷偷瞥了一眼的那名蒙姓的先生。
郭晟似乎显得既惊讶又不爽,但凡是相府之人谁不知道这后院兰亭是他郭晟的地盘,纵使是身为丞相的爹听说了他在兰亭也得让他三分,不敢涉足兰亭,而眼前这名缓缓移进的人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压根就没有丝毫的忌惮,公然藐视它到这种程度了吗?
即使顽皮、胡闹,但郭晟却是有自己的小聪明的,他自然不难猜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爹为他请来的新的先生,否则常人怎么会做出这等逾矩之事?不过既是自己的先生,肯定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看来是故意而为之了。自忖了小会,郭晟手中浸湿的油皮马鞭被他紧紧的攥起,蟠曲如蛇,直待那人走到自己的眼前。
然而当那人出现在郭晟眼前的时候,所有孕育在心内的计策瞬间化为虚无,就连气焰嚣张的油皮马鞭也立刻萎靡了气势,郭晟此时内心的震撼悉数雕刻在他扭曲的脸上。
这是爹给他请来的新的先生?光是年轻不说,那凌人的气质,夺人目光的容貌根本就不容得有任何人玷污、破坏,任何人见了都会有想法设法保护他的冲动。这种人应该是住在玉宇琼楼的天人,怎么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到了郭府,降临在了自己的眼前?
油光发亮的马鞭此时成了天下最为污秽的凶器,郭晟厌恶得急忙甩下这根罪恶的马鞭,手掌中新增的鞭痕也变得肮脏不已,沾着了污泥的双手立刻局促不安地躲在了背后。
“你是……”郭晟吞吞吐吐地说着,极为肯定的答案似乎变得一片模糊。
“我是你的新先生,蒙栎。”简单而明朗的回答,平淡得不容人质疑。
饶是如此简短的回答仍是令郭晟为之一颤,原本万般能折腾的小子忽然变得举足无措,眼前这个叫蒙栎的人看起来是那样的令人难以直视,水灵灵的眼珠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计谋。但是郭晟仍然不甘心,就好比是垂死前的挣扎,他知道一旦妥协,就意味着束缚的到来,自由的逝去。
世代忠良的郭府,三代为官为将,束缚着他的不仅仅是爹娘的千叮万嘱及殷切希望,还有相府外那些眼色各异的大大小小的人物,似乎他郭晟的命运在出生在相府的那一刻就已经板上钉钉,任他如何反抗都难以摆脱。而眼前这个神一样的蒙栎,是执行取走他自由的死神吧?
“我……不会乖乖地……听你的安排的……”郭晟颤颤巍巍地说着,这生涩的颤音听起来才让人记起他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他乌黑的瞳孔里涣散不定的光芒像是出于恐惧的反应,又像是垂死前的抗拒,或许他自己已然不能够确定自己的想法了吧?
“你先前的先生都是这样教你的吗?”似乎对郭晟突兀而出的话语感到很困惑,蒙栎的语气显得格外低沉,蹙起的额头依旧光滑如镜。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郭晟以为蒙栎所指的是自己待人的礼数,心中颇为恼怒,但他仍不敢轻易将其发泄,反而是一副恭敬的样子,这样的姿态令周围等候的下人微张着嘴巴,隐隐地发出惊讶的声响。
“哦,作为先生,我自然认为是只有顺乎学生的本性,才能够让他们有所建树,有所得。倘若所授之物本身难以和学生的天性相容,即使是将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这不是毁了学生就是糟蹋了学识。”蒙栎轻松自若地说着,和弦的嗓音恍若乐音飘散在兰亭各处,柔和着潺潺的流水声,轻柔得如同春蚕噬食的惬意。
“而你恐怕是和那些一尘不变、墨守成规的学识是相矛盾的吧?”
这看似疑问的话语在郭晟听来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陈述话语,蒙栎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枚抛入水中的池子,所没有多大的重量,所泛起的涟漪却足以波及池子的四周乃至死角。他的话不再是先前那些先生那样犀利而尖酸的话语,没有指责他的矛头,没有批评的芒刺,而是如同三月的春风,四季和煦的阳光散落在他的心头,与他受伤的心灵合而化一,弥补着那点点不易察觉的小伤疤,小缝隙,是何等的舒服,何等的温暖。
蒙栎所说的这些化在刹那间如同他的形象,他的气质变得恢弘而具说服力,看似孱弱无力的细流遇到了礁石的险阻,立刻变得坚韧无比将其冲做齑粉。甚至他觉得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蒙栎不再如高高在上的天人,而是他久盼而来的知己。
“蒙先生的这些话当真是令老夫听得耳目一新,蒙先生果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啊。看来这回可真的是给犬儿找了一个好先生。”缓缓而来的郭蔺儒突然拊掌大赞,蒙栎方才所说的话恰好字字落入他耳中,用词陈调,大有破旧劈新之势,郭家要的恐怕也是这种勇气吧?
想他郭蔺儒虽然子女不少,却是老来得子,因此相府上下才对郭晟极为的迁就与忍让,将他奉为至宝。而正是关注的目光越多才让郭晟这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成长的孩子无形中增添了难以承受的压力,以至于郭晟成长成这样一个外人看来不成器的闲手浪子。但是他每一次叹息的时候,何尝不是为郭晟叹息?所谓“知子莫若父”,他自然知道郭晟的想法,也了解他的苦处,因此每次先生来向他请辞时,他也从不怪罪自己的儿子,而是将希望压在有朝一日出现的“良师”之上。
当这个自称蒙栎的男子出现在相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话语,直到此时听到的慷慨激昂之词,他不由得为之一悦,他笃信他所期望的那位良师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以往蛮横无理、胡搅蛮缠的郭晟现时的表现毫无疑问证实了这一点。
蒙栎笑盈盈地转过身,朝郭蔺儒俯了俯身,婉转而道:“丞相抬举了,除旧迎新自是大势所趋,想来在各方面也是可以有所运用的。依我看来小少爷天资聪颖,是极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只是不知丞相可放心将小少爷交与蒙栎来教导了……”
“蒙先生如此胆识,老夫肯定万分放心!”郭蔺儒满意地冲着蒙栎笑着,笑容中充满着释然和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