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
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
玉容长有信,一笑归来近。
怀远上楼时,晚云和雁低。
听着门外管家特有的嗓音,利翊兮身子一颤,怎么刚说那人,那人便来了?
利忠尧径直进了大厅,雄浑有力的声音笔直飘来,“父亲大人……”抬头之际声音却是一顿,立时皱着双眉道,“翊兮,原来你在这儿……”
利翊兮搀扶着利惜墨站起,眼睛并不看向利忠尧,利惜墨充满责备地道:“翊兮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儿,你这爹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连女儿的行踪也不晓得!”
“父亲大人教训得极是。”利忠尧直直地向利翊兮走来,走到近旁时才止住脚步,他仔细打量着利翊兮,直到确定她平安无事,与自己所意料中的相符,才冷淡道,“那姓薛的小子把我的话转告给你了吧?那怎么不回王府?”
利翊兮并不打算回答他,目光仍然停留在利惜墨身上,对于两步之遥外的利忠尧视若无睹。
见此父女二人乍一相见便是这般冷落场面,明知有误会也不解释,利惜墨急忙道:“翊兮她方才正准备回王府,怎知道你刚好来了。”
“既是如此,这就跟我回王府吧。”利忠尧看似淡淡地说道,平淡的语气里却饱含着不容人否定的坚决。
“你既然来了这儿,就在这儿说便好了。”利翊兮拒绝着利忠尧不容人拒绝的话语,“难不成只有那王府才是你的家,这儿就不是了?”
“翊兮……”利忠尧强自忍着心中的不悦,让步道:“依你便是了……”
听得此话的利惜墨瞧了瞧此时微微有些缓解的情形,主动说道:“翊兮,王父去看看碧浓怎么样了,你就好好和你爹说说话吧。”说完,便缓缓地离开了大厅。
“碧浓也在这儿?”利忠尧顿觉愕然,他没想到两个消失的人都出乎他所意料地出现在了王府别院之中而自己也是忙乎得过了头,怎么也没将目光放在这王府别院之中。
“对于你们来说,像碧浓这样的人自然是不适合住在那高贵的王府之中的,但是这儿是王府别院,碧浓怎么不能在这?”利翊兮一想到命苦的碧浓被驱赶出王府的情形便觉得愤愤不平,且不说碧浓是因何而疯,即使是寻常人家府中的下人得了什么急症,也不能如此匆忙地强行给驱逐出府,但是堂堂祈禳王府竟然就这样做了!
“翊兮,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既然来了,我们之间便好好地谈谈,何必如此针锋相对?”此时的利忠尧已经没有了平时祈禳王的威风,现在的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迫切希望与女儿相谈的爹。那碧浓之事他也不知情,否则则能处理得如此草率?
“我不知道你是知道了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爹和你的关系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爹从始至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利忠尧淡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雄浑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而一直绷着的心弦稍稍放松,沉淀多时的话语终于在今天倾吐而出。
谁料到利翊兮对此毫不领情,反而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从来不计较这十几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我也不稀罕你那什么王爷身份,要是可以选择我倒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中……只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当真就不觉得有一丝惭愧?”
“这十几年并不是我不想对你好,而是你不愿给我这个机会,你要什么我自然都愿给你,但是每次你那冷冷的语气让我怎么开口?到底是我做了什么?”利忠尧微微提高了嗓音的声调,显得有些许激动。
“你做了什么!”利翊兮几乎是吼着地站了起来,“你自己扪心问问,你对得起我娘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娘是怎么死的,我恨你!”
“说什么你有多爱我娘,可是你在娘离开后多久就娶了现在这个女人?难道你当真以为那个晚上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件事?虽然当时我很年幼,但是我从那门缝里看到的事情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也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是你杀了娘,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把我娘给杀了!外面还谣传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个弑妻求荣的伪君子!”
“你说什么!”利忠尧像是一只被利刃刺中了痛处的狮子怒吼着站到了利翊兮的身旁,他长着老茧的右手高高扬起,在重重地甩在利翊兮白嫩的脸颊之上之前生生地止住了!
谁料利翊兮丝毫不将这近在脸侧的威胁放在眼中,怒睁着的眼珠反而更加圆睁,她凑到那支粗犷有力的手掌前,高声道:“你打啊,打死我天下就没人知道你那不敢回首的事情了!”
“翊兮,你认为是我杀了你娘?”利忠尧收回了停在半空缓缓颤抖着的右手,颤着声音问着眼前丝毫不畏惧的利翊兮。
“你敢承认不是?”利翊兮扬起头,眼神里没有丁点怀疑。
“如果我说不是呢?”利忠尧的脸色发白,看着脸色也渐渐发白的利翊兮,嘴角不易察觉地扭曲着。原来这十几年来,横在自己和女儿之间的竟然是这件事吗?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干笑起来,严峻的面孔越来越扭曲,在那张脸几乎要变成一团白面的时候,利忠尧自我反问的声音喷薄而出。
“是我杀了你娘?”
如此反复说了数遍之后,利忠尧蓦地止住了这刹那间出现的痴癫,生硬的脸庞爬满青色的懊悔。
“翊兮,爹没想到是这件事使你产生了误会,爹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是这只是一个误会,你娘……并不是我杀死的……”利忠尧断断续续地说道。
“误会?你说那是一个误会?”利翊兮显得有些吃惊,声调不自主地低了几分。
“我和你娘真心相爱,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使是我尚未做将军之时,我也未曾嫌弃过你娘,何来我杀你娘之说?”
“不是你,那那夜我看见的插在娘小腹上的利刃是什么?”惹人感伤的回忆如森寒的闪电在短促间穿梭而过,对这个男人的无止无尽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你娘她……她是自尽而亡……”
“自……尽?”利翊兮生生地念出这两个字,震惊的表情全都写在她的脸上。娘是自尽的?是眼前这个男子编织的谎言还是事实?
“你娘之所以自尽都是……其实也是因为我……”利忠尧满脸痛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着的记忆如破海神针踏浪而出。
那时曾为征西大将军石劲松骠骑营营长的利忠尧,虽没有莫大的本领,却是甚为石劲松所赏识。利忠尧在一次率军围追羌戎军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与沙漠之中的盗匪正厮杀得厉害的一支商队,在利忠尧率兵直上,将盗匪击退之时,这一支商队已经被屠杀殆尽,货物被凌乱地撒了一地,而在一堆较为厚实的货物之下,利忠尧发现了一个蜷缩其中的女子。
出于怜悯之心,利忠尧将她救下,并与自己同骑,打算回到军营之后在做处置,谁知道在回军营的路上,竟然遇到了羌戎军布局缜密的埋伏。
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利忠尧从骠骑营带出来的二百多人马死伤过半,本应率军撤退的利忠尧却犯了他一生之中的最大错误,他并没有率领着余下的兄弟从敌军的强势攻击之下,而是在兄弟仍然顽强抵抗着的时候,孤身骑着马冲出了敌军的埋伏,直到*的坐骑累得口吐唾沫而亡,摔倒在地,利忠尧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当时置身于敌军精心准本的攻击之中的利忠尧心中唯一想的便是绝不能死在这沙漠之中,他知道那等在家中的娇妻和幼女仍然在苦苦地等待着他,而自己也许下了承诺,他怎能令心爱的人失望?因此他也没想太多,径直撇下了征战多年的兄弟,纵马逃脱。
而摔倒在地的利忠尧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一起逃脱出来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那个他从盗匪刀下救出的女子,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马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看着眼前这个眼中没有丝毫惊慌的女子,利忠尧彻底惊呆了!
怎么办?若此事传出,他利忠尧恐再无出人头地之日,如按军法处置,必死无疑。
当利忠尧错乱的眼神瞪向那名缓缓从沙尘之中站起的女子时,那女子忽然盯着他迷惘的眼睛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就算说出去,又有几人相信?”
本就心中满含罪恶感的利忠尧打消了心中的邪念,带着缄口不言的女子一步一步地向军营的方向走去。而到后来利忠尧才反应过来,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做法于他而言的关键性?若真是寻常女子,能在这样险象环生的条件下保得小命,就应当欢呼雀跃,扺掌相庆了吧?
经过了几天的风餐露宿,艰苦跋涉,当他和那名女子返回苦别了几日的军营,见到闻讯赶来的征西大将军石劲松时,无数个念头闪过脑际,而当利忠尧看到石劲松那双精锐的眸子时,万般的绝望重重地向他砸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那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突然喊出了令他彻底惊呆在无数军官将士面前的一句话:“爹!”
利忠尧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无意从盗匪手中救下的女子竟然是私自出逃,随着商队欲奔军营而来的征西大将军石劲松的掌上明珠!而更令他悔青了肠子的是,这个看起来是那样无害的一个女子竟然拿那件事相要挟,威*着利忠尧娶她为妻。即使得知了利忠尧已是有妻室之人之后,她也只是提出了更加欺人的条件,她要利忠尧在半月之内休了他的原配妻子,否则便让利忠尧身败名裂,死于军令之下!她堂堂征西大将军的女儿就算是嫁与他做正室已是屈尊,更别提与旁的女子共侍一夫!
心灰意冷的利忠尧信守承诺回到了娇妻之侧,而当心爱之人揭穿自己的强颜欢笑时,利忠尧崩溃般地哭倒在了爱人的怀抱之中。看着爱人疼惜的眼神和膝下乖巧的幼女,他又怎能忍心说出那般残酷的事实?就算是自己死于那军令之下,他也不能忍受与爱人生离的相思之苦!
利忠尧始料未及的事,一直潜藏在心中的秘密,终于在他被噩梦缠身之时无意道出,在察觉到异样的妻子的百般询问之下,他终究满含泪光地说出了那件令他揪心的事情。得知事实真相的妻子只是默默地揩去哭花了面容的眼泪,搂着自己的丈夫到天明。
而当半月之期就要来临的时候,他醉醺醺地回到房中之时,恰好看到了红烛之下,香榻之上,双手紧紧拽着某一物事,小腹处喷涌出无数嫣红的爱妻。他竭力借酒消愁换来的醉意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清醒,他仿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床榻之上的日日夜夜思念的爱人正在缓缓地香消玉殒,她就像是浓秋即逝的花朵,悄无声息地衰败着。
他哭咽着唤着她的名字,得到的却是爱人那带着鲜血的嘴角勾起的满意的笑意,他瞬间明白了爱人如此做的苦衷,可是他怎能舍得?在将她拥入怀中,眼泪层层冒出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把无情插入爱人小腹之中的刀柄处闪着寒光的利刃!
“若是……生生地……忍受生……离之苦……不如……一死了……之……”断断续续的字眼从爱人越来越沙哑的喉咙中缓缓渗出,一个个音调像是一把把无情的小刀子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钻心的疼痛令他百悔莫及。
“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样充满歉意的话语,利忠尧恨不得当时就应该当着那女子的面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者在十几年前的荒漠他就应该一刀杀了那个女人,否则怎会是如今的结局?
他哆嗦着的双手轻轻地扶上了爱人吞吐着鲜血的小腹上的利刃,当这把利刃从小腹中离开,射出数道剜心的腥红时,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那缓缓倒下的爱人微弱的话语——“活……下……去……”。
心如死灰的利忠尧完全沉浸在爱人逝去的悲痛莫绝之中,可是他怎么又曾料到在这充满悲痛的房屋门口,那双目睹了娘亲离去的弱小的双眼之中积淀了多大的悲哀?
在这之后,他如那个女人所言,休了自己的原配,在这之后也迎娶了那个女人,他没有声名狼藉,反而立下无数的战功,赢得无数的胜仗,并越来越得到圣上的赏识,并成为了储胤朝的异姓王爷?可是有谁想到每每从深沉的夜中惊醒,看到枕边人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时的失望?而他又怎么知道,他也失去了他曾经乖巧无比如今愈加疏远的女儿?
看着在自己面前呜呜抽噎着的平时永远坚硬、用戎装武装着的大男人,利翊兮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默默地擦去眼角的湿润。这么多年竟是自己误会他了吗?也是这样一个误会让自己过早地失去了双亲的疼爱?她从来没有看过她眼前的男人这样的一面,他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虽然满身利刺,但轻轻的一脚就可以让他魂归故里!
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利翊兮脑中飞速地寻找着答案,是眼前的男人吗?不,是那个女人,是那个端坐在王府之中的女人,倘若她不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倘若他不曾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救下那个歹毒的女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当初就应该一剑杀了她!
“爹,是我错怪了您,一直以来最受苦的就是您……”利翊兮悲恸地大哭着,却被利忠尧一把抱住,并将她蜷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利翊兮从来没想到原来这个她恨了十多年的男人的怀抱是这样的宽大,是这样的温暖,与薛青凯的怀抱不同,这个男人的怀抱是那样的不一样,是那样的暖人胸怀,这是她盼了十几年却从来得不到的怀抱!
一行行热泪从利忠尧干涩的双眼中淙淙流下,当听到利翊兮那一声“爹”时,油然而生的感动触动了他的内心,虽然此前利翊兮不痛不痒地叫过几声爹,可是那其中都不如这一声般饱含深情。利忠尧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女子,像是那十几年前就已经离他而去的爱人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之中!他不禁声泪俱下道:“翊兮,这十几年我没有一天想给你莫大的疼爱,可是当时为了能把你留在王府,我就向那女人做了许多的让步,在她眼前,我从不敢向你流露出任何的疼爱。我不能让她说出那个秘密,否则你娘就白白牺牲了!”
“爹,我都明白,是我让爹您为难了……”利翊兮声泪俱下道,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万恶的根源就是那个女人。
“所以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让你嫁入皇宫,成为太子妃也是为了你好。从爹失去你娘的那一刻起,爹就明白在这世上只有权力才能让你无所畏惧,否则平凡一身永远都将注定受人欺凌。虽然太子妃没有实权,但是到时又有谁能欺负你,令你受苦呢?”
“爹……”利翊兮恍若梦中惊醒般抬起诧异的双目,“爹,我不要当什么太子妃,我也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是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再高的地位,再大的权力又能怎么样?”
“翊兮,不要倔强了,爹看得出当今太子是喜欢你的……”利忠尧松了松怀中的女儿,看着女儿坚决的眼神,不禁道,“成为太子妃,你会得到幸福的……”
利翊兮挣脱利忠尧愈渐松弛的怀抱,摇着头严词反问道:“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怎能算是幸福?难道爹您也想看到您女儿重蹈你的覆辙?爹你如今也有了无上的权力,可是您得到幸福了吗?”
“翊兮,难道你当真就想和那个种花的穷小子过一生?”利忠尧蓦然提高了嗓音,严肃的容貌也渐渐恢复,甚至有了一丝怒意。
觉察到眼前的男人又变回了往日的形象,利翊兮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恼怒,婉言劝道:“爹,我们今日不谈这些好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吗?”
利忠尧一怔,此时的利翊兮是他从未见过的,若是以往她早已和自己严词相抗了吧?又怎会如此柔声细语?心中也不禁一软,淡淡地冲着自己的女儿点了点头。何不让自己卸下所有的负担,轻轻松松地做一回父亲?
远处遥遥望着这对父女的利惜墨欣慰地笑着,心中郁结的包袱也似乎松减了许多。自己盼了多年的事情,今天终于算是实现了。
今天小寒很生气,爆发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