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薛叔父了。之前听婉仪说有位幼时曾有一面之缘的伯父,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请教令兄令嫂的名讳。”薛青凯故意隐去自己的姓名,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即便自己与这薛家真有血肉之连,认不认这薛家尚是一个问题。单是看着硝烟弥漫的气势,薛青凯已然知晓这薛家的大概,习惯了多年独居的他,怎能忍受得了?
薛青凯却不知他这看似无他意的提问引起了薛家数人多大的惊慌。那高堂之上坐着的拄着拐杖的薛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上立时浮起无数不悦,他几乎是使出了余尽的气力用手中的拐杖敲击着地板,嘴中愤愤地道:“谁提那不孝子,我便和谁急……”
话尚未完全说尽,便气得气血上涌,玩命地咳嗽起来,吓得一旁默默流着老泪的薛老太太急忙凑到他跟前,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安心,嘴上却哭丧着道:“什么不孝子,自打十多年前门口见了儿子的背影,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都是你害的……”
而薛瀚海则倏忽睁大了瘦削的眼眶,不知是何表情地看着薛婉怡身前的男子,心中闪过无数的疑问,这个男子是何人?为何会问起大哥大嫂的名讳?难不成是大哥大嫂的仇人寻仇而来。可想大哥大嫂一家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恨?而当听到薛老太太的哭诉时,薛瀚海更觉心中一紧,大哥大嫂辞世的事情他还尚未告知两位老人。虽然二人心如铁石,但是听闻这样的噩耗,也会撑不住的吧?
薛瀚海怔怔地看着薛青凯,见薛青凯询问的眼神渐渐靠前,不由得反问道:“不知公子为何要问我兄嫂的名字?”
薛青凯一顿,方才薛老夫妇要死要活的反应他悉数收入眼底,又见薛瀚海口舌如此之紧,便知这薛伯父的名讳在这薛家恐是个不能提的禁忌,但他怎能顾得了这许多,连忙道:“薛叔父不用如此多虑,我只为请教令兄嫂名讳而来,并无他想,婉仪她可为我作证。”
薛瀚海的目光马上向薛婉怡投去,果见薛婉怡点了点头,心中才觉得宽慰了许多,这才放心地对薛青凯道:“家兄嫂早年离家,已是十几年未能逢面。家兄是薛家长子,名为浩森,家嫂姓虞名淼。”
薛青凯蓦地一怔,脸孔上的血色顿时消散,白如宣纸的面皮映亮了薛瀚海吃惊的面庞。听闻薛瀚海口中缓缓吐出的十几年未曾有人提起的名姓,一波又一波的震惊如排山倒海而来。他怎能不震惊?虽然知道他仍有亲人在世,但是他从未去寻找,可谁料即便是不去寻觅,就如水到渠成一样,他在薛婉怡的牵引下来到了泊州,来到了薛家,见到了这素未谋面的亲人眼前?
是惊喜,还是震惊,薛青凯自己已经分不清,看着毫不知情的薛瀚海,这个薛婉怡口中见上一见的薛家人,他的亲生叔父,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的薛青凯扶起了左手的衣袖,将文着那个独特符号的手指伸到了薛瀚海的跟前。
“这个符号你可认识?”
夸张的惶恐与震惊也如瘟疫般缠上了薛瀚海的周身,这个符号,眼前的男子问他认不认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出自何人之手他自然不知道,但是在谁人那见过他却是永远都记得,这样别致的符号,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在他敬爱的大哥大嫂的手指上见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的今天,有这样一个文着同样符号的男子来找自己问大哥大嫂的名讳,让自己认这样的符号,并且十分巧合地,他也姓薛,而且他还隐隐约约地透出那早已离世的大哥的影子……
“你怎么会有这个符号?你是……”薛瀚海咽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这个男子会是谁?这么多的巧合,可是他那仅在十五年前见过一面的侄儿早已和他的大哥大嫂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还能是谁?
见到脸色同样惨白的二人和听到爹那惊奇的语气,薛婉怡已然猜到了其中的玄奇,她知道正如如她所期盼的那样,那个十五年前在薛家门口看到的那个好看的哥哥并没有离开人世,而是异地漂泊,而在十五年后她在京城遇到了他,而此时他正站在自己的眼前!她怎么能够不为之感到欣喜?而她同时也感到心痛,那对和蔼的夫妇却是如爹所说永久地离开了这纷杂的尘世。
“叔父,我是薛青凯……”薛青凯艰辛地吐出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已经知晓,不知道的只有从来就不知情的人而已。而他也看到了正对着自己的叔父脸上变换着的无数种神情,如薛婉怡所讲的那样,如果这世上当真还有什么亲人的话,这个叔父恐怕就是唯一的了。
“青凯,真的是你?叔父不是在做梦吧?”大哥生前无数遍和自己说起的那个乖巧的侄子,薛瀚海怎么没想到今天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怎能怀疑这不是一场梦。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翻滚的疼痛狂涌而来,他反而笑得更欢,笑得更灿烂!
“皇天保佑,大哥有后了,大哥有后了!”薛瀚海狂乱地叫着,忽地按住薛青凯的臂膀道,“不是说你们一家都糟害了吗?大哥呢?大嫂呢?”
薛青凯痛苦地皱着眉头,声泪俱下道:“叔父,糟害的是爹,之后娘也罹病而去了……”
薛瀚海的疯狂瞬间停顿,哄抢着的痛楚如五毒缠身般难受,他缠着身体道:“见到你,我以为那消息是假的,可是没想到大哥大嫂却是真的……”
而原本听得云里雾里的薛老太太此时却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移步上前,沙哑的声音几乎是尖叫着道:“瀚海,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你大哥大嫂,你大哥他……他……”
“娘,大哥大嫂他们早在多年前就……离世而去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听错的薛老太太此时全然没有了希冀,蓦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如嘶叫般撕心裂肺,“森儿啊,我的森儿……娘只道当真生了个没心没肺的种,没想到你竟先一步离娘而去,当真是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以为你只不过意气用事,待泻完了气,就回家了……怎知你竟然早已不在人世,做娘的却连你最后一面都为见上,你让娘怎么见列祖列宗啊?”薛老太太的哭声似癫似狂,却饱含深厚的痛苦和懊悔,她忽地转过身,指着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薛老太爷道,“都是你这害死了我的森儿,让森儿离家而去……你还我的森儿……”
薛老太爷隐忍着泪水,听着薛老太太的指责,反而也埋怨道:“你只道说我,当初若不是你横加劝说,怎会是如此结果?”
薛瀚海等人看着这二位老人宛若三岁孩童般的哭闹,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的悔意却是渐渐显出,毕竟天下哪有恁般狠心的父母,只是天道逆驰,终有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刻。
薛瀚海哭咽着指向一旁的薛青凯道:“爹,娘,天幸大哥大嫂的儿子还活着,已然长成这般翩翩君子模样,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当宽心了。来,青凯……”薛瀚海转过身来,将二人的视线转到薛老夫妇身上。
薛老太太抹去泪水,昏黄的老眼缓缓地向薛青凯看来,见得如才佳公子,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更加伤心地哭嚷着:“你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孙儿?老身日盼夜盼,总觉着有一日你们能归来,怎么知道是如此结果?我的乖孙儿,上来让老身看看……”
薛老太太泪眼模糊地伸出双手,依稀触摸着泪眼中的人影。薛青凯却仅是矛盾地杵在原地,即使薛瀚海推究着他,他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叔父已认,这爷爷奶奶是认还是不认,他心中亦无答案。
薛老太太候了半晌,见她的孙儿也未曾有何动作,明白了似的讪讪地伸回双手,道:“你不认我也是应当的,老身都明白,是老身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老身这就应当随森儿去了啊……”薛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抖动着,蜷缩着的身子徐徐倾倒,竟昏死了过去。
薛青凯无意伤这老妪的心,见她昏将过去,便把目光投向那犹自在高堂上端坐着的薛老太爷,开口问道:“青凯此次前来并无他想,只想烦问薛老太爷当年爹娘因何离开了薛家,竟落得被人追杀的下场?”
薛瀚海身体一怔,惊道:“青凯,你说大哥是被人追杀?”
薛青凯点着头道:“我虽年幼,却仍记得爹一身是伤的回到家中,尚未喘足气息,便被一群闯入家中的蒙面汉子所杀,若不是得人出手相救,恐怕青凯已不再人世。”
“娘从不与我说爹娘之事,乃至此时,青凯也未能得知当年真相,今日既见得叔父等人,便想一问究竟。叔父可知这其中种种?”
却听得那薛老太爷将那拐杖竭力敲地,高声大喝道:“谁若再提那辱没门庭、败坏祖制的不忠不孝之子,我便与他拼命!瀚海,你若再提往事,我便死于这高堂之上,让你愧对列祖列宗,纵使做了鬼,我也当缠绕着你!”
“爹,你胡言什么!”听得薛老太爷以死相挟的话语,本欲有所言的薛瀚海立时呆愣在地,再也不敢说什么。他已是薛家的独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下这不孝的骂名。
“薛老太爷,我爹尸骨未寒,青凯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纵是寻根刨地,我也要问得个一清二楚!”薛青凯愤愤地朝着那寻死觅活的薛老太爷叫嚣道,爹娘早逝尚且不过问,时隔多年,这年迈之人竟仍然咒骂着爹不忠不孝的骂名,想不到他竟榆木到了这般田地。这样的爷爷不认也罢!
“你……”薛老太爷顿时气急,一直被他敲击的拐杖霎时断成两截,“我薛家是造了什么孽,竟出了这般多孽障!薛家列祖列宗若有灵,当降下神雷,将这孽障击于庭下!”
“爹,你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青凯为父报仇这也是为尽孝道,怎么就不孝了?你是气老糊涂了吧?”薛瀚海完全被他爹的话给气怒了,好不容易寻得大哥的爱子,怎么就被这老顽固如此恶毒之言所咒?
听得如此言语的薛婉怡更为恼怒,原本就对着薛老太爷抱有极大的意见,她不禁上前对薛青凯道:“薛大哥,此事不问他便是!伯父早与这薛家断绝了关系,纵是天降玄雷,也劈你不得。这等老糊涂,你何必与他说话?”
薛婉怡的话更让薛老太爷的花白脸增添了数道颜色,他睁大着怒眼,几乎是吼着说道:“你既有这般大的本事,就别来我薛家问,只管去那京城金銮殿上,见得圣颜,将你娘那祸害的名字说与圣上听,看看圣上是何反应!”
“爹,你这是……”薛瀚海顿时惊得恨不得跑上前去一把堵住喋喋不休的薛老太爷的嘴,“你真是气糊涂了,这等犯上的言行怎敢乱说?难不成上次的险难爹你忘了?口口声声的薛家薛家,此时你就不再顾了?”
正在怒头上的薛老太爷立时目瞪口呆,方察觉自己一时失语,呛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爹,他说的……”薛婉怡不知所措地看着薛瀚海,被对方瞪了回去。
“叔父,他说的是真是假?”薛青凯完全被这混乱的情形弄得头昏脑花,薛老太爷方才恍若霹雳的言语着实震撼了他的肺腑,他满脸苍白地看着他的叔父,急切地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青凯,你爷爷只是一时胡言乱语,你千万别当真!”薛瀚海连忙安慰着薛青凯,着实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你看你也累了,不如留在这儿休息吧?”
“不,叔父,不用了,我和婉仪回去便可。这薛家,我还是不进得好。”薛青凯掩饰着脸上对薛家厌恶的神情,语调上却露出了纰漏。
将此收于眼底的薛瀚海理解地点了点头,嘴上说道:“既是如此,你便回去歇息吧。薛家随时欢迎你。”
薛青凯俯了俯身子,道:“青凯这便告辞,叔父保重。”说完便和薛婉怡一道径直离薛家去了。
看着薛青凯和薛婉怡二人远去的身影,薛瀚海叹了一口气,薛家怕是要走到头了,但凡有出息的薛家人恐怕都是不适合这薛家的生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