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散出微黄的光，像是肝病病人的脸色。有只飞蛾围绕灯泡旋转，突然猛地扑上去，翅膀被灼伤，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剧痛之下，立即飞远了。但只过了片刻，就又回来打转，永无休止的诱逗着那一点黄光。
灯光打在两人脸上，一明一暗。
许小鸥靠在洗手台边，静静地看着前方。随着飞蛾的扑动，光影亦在她脸上来回掠过，忽的照亮一瞬，忽的又暗下去，许小鸥的表情也因此被打磨得越发晦暗不明，每当灯光稍稍铺展，她的眉眼便浮出一层圣女般神性的光；而当光线渐渐褪去时，神性又被一层层剥落，直至陷入彻底的死寂。
尤野站在一旁，不安的低垂着眼，双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像是找不到地方放置。
之前只是觉得他高，如今站在一起，才发现他高的如此遮天蔽日。
终于，还是许小鸥先开口了。
她问：“在火车上给我买饭的人，是你吧？”
尤野似乎没想过她会率先提起这事，微微一愣，抬了头来。
片刻后，他点头：“是。”
“我的手表也是你赎回来的？”
尤野依旧愣愣的，好半天才想起来回答：“是。”
“你做这些事，有什么目的？”
尤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秒，随即又落到地板上。他像是想要解释，张了张口，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飞蛾仍在围着灯泡扑腾，秦王绕柱，乐此不疲。
许小鸥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冷冷注视着尤野，像是要等他自己把话说清。
兴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无声威逼，尤野终于轻声开口：“我，我的确没有别的想法，在火车上帮你，一是我自己也要下车，找个幌子。二……二也只是看你不容易，大家同病相怜，仅此而已。”
许小鸥并未再追问下去，她沉默的单边抱臂，另只手无意识地在洗手边来回轻敲，似在思索尤野的话。
半晌，她突然抬眼，声音平静如水问：“尤野，你在逃亡吧？”
听到“逃亡”二字，尤野的肩膀微微一颤，眼神下意识躲闪开，
光影在他们之间交错、跳跃。
他抬起头，目光中似有几分挣扎，最终还是低声道：“是，逃出来的。”说罢，又迅速垂下了头。
许小鸥继续问：“为什么事要逃？”
尤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欠了钱。”
“欠了多少钱？”
“……几十来万吧。”
“怎么欠的？”
“赌博。”
许小鸥沉吟片刻，抚摸着右手的指节，突然加快了问话的速度：“什么赌法？”
尤野开始有点慌张了，回复的速度也不自觉跟着她开始加快，“赌球。”
“亚洲盘还是欧洲盘？”
“亚洲盘……”
“让几球？多半买哪种盘面？”
“多半买让球盘。”
许小鸥目光一冷，音量突然增高，“你做庄吗？”
此话一出，如重锤落地，尤野猛然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
“不是坐庄，那就是抬水？你不是因为欠钱，是因为抬水被抓，才逃出来的吧？”许小鸥石破天惊，眼中迸发出更冷的光。
尤野的脸色彻底僵住，仿佛血色尽褪。
过了很久，他才涩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许小鸥微不可闻的舒了口气。
尤野果然是逃出来的。
不过还好，犯的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重罪。
她依旧站在昏暗的灯下，一边审视着局促不安的尤野，一边竭力将脑中的千头万绪连接成清晰的链条。
就在刚才经过前台时，那位女招待员甚至没有多问，便直接给他们开了房间。
也是这小小的细节让许小鸥瞬间醒了神——其实，所谓的怀疑和追踪，往往更容易落在单独行动的人身上。
而一旦伪装成一家三口同行，反倒让人放松警惕，不会有人多加在意。
樊玉，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姑娘，虽阴差阳错成了他们身后甩不掉的尾巴，却无形中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她许小鸥、尤野还有这个小女孩，一家三口的身份或许正是最好的掩护。
眼下，若他们再把樊玉丢下，走不出半里地就可能惹来警察的关注。与其冒险，不如暂且把她留下。
“家”这个概念，本身就带着天然的屏障。在世人的眼中，家庭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存在，天然会让人降低防备——毕竟，不管另外那两人如何，至少她许小鸥，需要暂时的在人群中消失一段时间。
想到这儿，再看向尤野灯下紧绷的脸，许小鸥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尤野。”她唤完这声，转头，一字一句的开口，“从今以后，我们三个一起过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说完这话，许小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就在不久前，她才费尽心机的从那个名为“家”的牢笼中逃了出来，而不过短短几日，她便再次作茧自缚，心甘情愿的重回牢笼。
不过这一次，笼子是她自己锻造出的。
一个困惑不解的表情，率先出现在了尤野脸上。
几秒钟后，他慢慢的，慢慢的瞪大了眼睛。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那只一直盘旋着的愚蠢飞蛾，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最后一次张开灰黑色的翅膀，凛然的，决绝的，朝着自己命定的结局扑去。